简宁忽然想起,他回到这里之前,弯腰触到了那颗小小的玉铃,触手生温,好似那人澎湃的思念。
“我答应你,接受任务。”简宁道。
此话一出,光点就变成了一抹细丝萤火,猛地钻进了简宁的意识中。
他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颍州,苍明城。
一个身穿破旧道袍的年轻公子叩响了怀王府的大门。
正值夜半,门内护卫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了一句,“谁啊?”
门外并没有回答,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叩门声,如曾经皇宫中一只小狗撞门时那样,坚韧绵长。
看门护卫没奈何,被这声音吵得再也睡不下了,一骨碌站起身,骂骂咧咧地打开了王府大门。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公子,像是道士,抱着一只黄毛小狗,凄凄惨惨地站在门外,因腊月风急,大门一开他就被这门带起的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护卫端详了片刻,蹙眉挥手道:“滚滚滚!要饭要到王府来了,你有几条命够砍的?”
那年轻公子冷哼一声,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取下了风帽,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护卫道:“送给你家主人,他自会见我。”
侍卫登时恼怒,呵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差遣小爷?”
说完,他拔刀便砍,简宁端正地站在大门正中,眸光幽幽地看着那护卫。
护卫本就是举刀吓唬人的,被他这不动如山的气势镇住了,且王爷严令不得滥杀无辜,他怎敢触犯军规,长刀在空中顿了顿,他面色一抽,悻悻然收回了刀,语气还是不怎么客气,只道:“穷酸书生,随我进来吧!”
简宁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杀的系统,让他穿越的地方竟然是他意识沉睡的地方,他醒来时不着寸缕地趴在边城小院里,院落空无一人,他才在屋中衣柜里找了几件衣裳换上,身无分文,一路行来就差乞讨了,幸亏遇到个庆州富商,因病寻医无用,四处求神拜佛,简宁便上门装起神棍,也是巧了,那病中人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小公子,简宁回忆着当初的专业知识,给他做了几次催眠治疗,那人好转了许多,富商老爷便赏了简宁一锭金子。
然而长途跋涉,简宁又要住店又要雇车,银钱如流水,过手不沾身,他扯了块灰布,靠曾经在皇宫中学来的卜算之术,招摇撞骗地滚到了颍州——云澜舟当下的驻军地。
护卫引着他去了偏院的厢房中,叮嘱道:“你约莫是来咱们王爷这里谋差事的,王爷笃信鬼神是不错,但你要是没几样真本事,到时被打出去可别怪我。”
“不劳军爷操心,草民自有办法。”简宁道。
护卫临走时盯了他好几眼,觉着有些眼熟……好似跟街头巷尾的仙师画像有些相似。
简宁抿了口冷茶,这王府修得很是磕碜,连厢房顶的瓦片都快掉了,一簇簇的冷风自头顶而来,让他怀中的小狗甩着脑袋打喷嚏。
这小狗儿是他在荒郊野外捡的,捡来时奄奄一息,或许穷根命贱,他用米汤喂了几日,竟恢复了几许生机,半月的光景,它就学会了在简宁头顶撒野,一个没注意,这小东西便趴在他身侧尿起黄汤来。
简宁来此地之前,准备了一身仙气飘飘的衣裳,然被这小东西尿得洗也不净,只好换上平日里招摇撞骗的道袍,很不体面地来到了怀王府。
这半年来,他差不多知道了云澜舟的行军轨迹,能从西南一路打到颍州,还兵分三路地包抄皇城,收下庆州和沧州等地,这回直逼中原,皇城堪忧。
若是不及时制止,太子恐怕真的危在旦夕。
“汪汪汪!”
一个没留神,那小黄狗就跳出了他的怀,奔到门外呲着小乳牙哼哼唧唧地狂吠起来。
简宁怕他冲撞了什么兵卒,被一脚踩死了,忙起身追出去拦,刚跨出屋门,不料迎面撞上一身铠甲,撞得他头晕眼花,当即感觉自己的脑门顶起个大鼓包。
“抱歉……”简宁捂着额头道:“草民并非有意冒犯军爷……”
他方才说完,整个人就撞在一块坚硬又带着一丝柔软的地方。
没反应过来的简宁懵了,那熟悉的兰花香气中混合着血腥气,分不清哪种气味更浓重。
第88章
简宁低头看到一抹袍摆,目光自下而上,存存略过那轻扬的玄色披风,腰甲,护臂,直至落到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上,三年未见,简宁瞳孔皱缩,几乎吓了一跳。
晨曦将明,云澜舟身披银色铠甲,带着满身肃杀站在淡淡的日光下,连日奔忙的疲惫刹那消歇,他的模样早已在无数战役和繁事中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稚嫩,轮廓分明,五官冷厉俊美,鼻尖划过一滴霜露,他也顾不上擦去,幽深暗淡的桃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眸中映着从郁郁黑暗中升起的一点光亮,直刺入了简宁的胸口。
简宁愣在原地,许久都回不过神,呼吸和心跳都暂时停止了,身侧冬风阵阵,他的手心却逐渐暖和起来。
只有脑袋被突然重逢的热火烧干,空荡荡的,小院寂静,他本应该什么也听不见,几息后他耳畔却回响着两道猛烈的心跳声,如雷灌耳。
他的眼中闪过了无数个过往的云澜舟,叠影重重,眼花缭乱,他想伸手把每一个都抓住,徒劳的握紧了双拳,那种无能为力的奢望让他在相遇的片刻露出了一个苦笑。
要是可以的话,他也想陪着云澜舟一步步走过来,自愧和自责翻涌着不肯罢休,要是当年他不去做什么仙师,是不是也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是不是也不会让云澜舟自己一个人,面对战火的磋磨和失亲的仇恨。
云澜舟的目光有着无可救药的固执,仿佛一把无声的暗火,胆怯地烧出个火星,害怕将自己眼前如真似幻的人烧没了,很快,火势疯长,却克制地将其烧出了一片含情的温存。
他唇畔开合数次,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百般滋味在他心间打转,却在触碰到简宁脸颊的一瞬,心口陡然一窒。
简宁却读懂了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凶险与磨难,不甘与怨愤,狠辣与柔软。
无关风月,简宁心有所觉地上前一步,用力地、几乎是撞上去地抱住了他,隔着十几年的岁月,抱住了那个留在废殿中无助等死的孩童。
云澜舟恍惚着抬起手,抓住了简宁后背的衣服,渐渐五指收紧,堪称贪婪地将人往怀中送去。
胸口相贴,简宁在颇为窒息的怀抱中寻到了最亲密、最踏实的安全感。
一瞬中,他穿过了寥无人烟的乱葬岗、摇摇欲坠的景阳宫废殿、贵不可言的宝刹仙台,穿过了形单影只、不瞑惨死,也穿过了意气风发、爱憎嗔痴那数万万个回首的瞬间。
他自只言片语中来,又自鲜血淋漓中去,在世间艰难踩出的几个脚印,已是千方百计、竭尽所能留下的一缕不足为外人道的生机。
树影犹春,池光未寒,简宁嗅到那带着丝丝血气的兰花香,清极舒和,他抱着云澜舟,也抱着落入凡尘的一捧曜灵舒光。
王府正院比偏院大不了多少,进了寝殿后,简宁四处望了望,看得出来这是个临时居所,只是一切陈设都与曾经的景阳宫颇为相似,云澜舟想家了吧,不是想念皇宫,是想念过去有亲朋在侧的时光。
简宁坐在罗汉床的一侧,窗棂半开,日光熹微,屋中暖炉烧得很旺,甫一进去,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简宁在外摸爬滚打风餐露宿了半年,对冷热十分敏感,他发觉自己身侧蔓延着阵阵寒气,不似外面吹进来的,应当是云澜舟身上散发出来的。
云澜舟一身银甲,清早便策马去了趟郊外,收拾完太子遗留的私兵后赶回来,连夜奔波,骨头也冻僵了。
不用问,简宁单瞧见云澜舟眼睫挂着的露水还没散去,就知道他多半是处理军务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几天几夜,到此刻才有力气回府歇息。
简宁起身帮云澜舟卸下了甲胄,又顺手从罗汉床床侧取下狐裘披风,细细抚平褶皱,披在他身上,云澜舟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仍由他动作,脸色木然,不知是冻得麻木,还是对简宁这突然的“诈尸”难以适应。
云澜舟其实是不敢动,他在梦里见过许多次简宁回来的情景,每次只要他伸手去触碰,简宁变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久而久之,这个梦就像一根高悬在头顶的鞭子,时不时地抽他一下,尽管如此,每次都会让他忍不住去抓住那根鞭子带来的甜头。
这回是不是梦?云澜舟也不知道,他感到身上的衣衫轻了很多,接着一双温暖的手贴近了他的脸,在他耳廓和眉骨的地方细细摩挲着,让他逐渐从寒冷中回过神,却不敢主动去留住这一刻的温存。
他强作镇定地抬手拿起茶壶,茶水是凉的,他确实好几日没回来,府中一应事物也没有人管,家丁都是八皇兄临时找的,还不熟悉事物。
“我去……泡茶。”云澜舟声音艰涩,起身时几乎和站在眼前的简宁相撞,两人均是一愣,简宁微微侧身,让开一条道,云澜舟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看简宁,径直去院中取了水,回来点燃风炉,等水咕噜作响之后,拿出茶盒泡茶。
窗外日光斜照,映得云澜舟那手肤色皎皎,隐现青筋,筋骨清贵。细微动作间,指节弯曲伸展,那握过刀枪的手在此时总算恢复了些许曾经淡然沉静的从容。简宁看得痴了,他有多久没依窗斜靠,和云澜舟品一壶茶,下一局棋了。
那杯茶递过来时,简宁愣了半晌都没接,他看着云澜舟半边映着日光的脸,微微抬起的头,还有那双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睛,心中蓦然钝痛。
不仅云澜舟觉得不真实,简宁自己也觉得不真实。
泡茶的动作近在眼前,无比熟悉,却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不是恍如隔世,是真的隔世。
简宁迟迟没有动作,云澜舟便将茶盏放在桌上了,杯中热气袅袅升腾,茶香溢散,他的手穿过在空中翻涌的雾气,不急不缓得扣住了简宁的手腕,简宁被那凉意震了震,眼神一滞,云澜舟的指尖像初雪消融的冰。
默了片刻,云澜舟自怀中缓缓取出一枚玲珑玉玲,那玉玲不过寸许大小,温润如脂,光滑剔透,仿佛融了月华,那是他曾经亲手为简宁雕琢的,也亲手戴在了简宁的手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把它从简宁身上取下来,从简宁的尸身上取下来。
他单手将玉玲的红绳展开,原是欲为简宁系上,然而当眼角余光瞥见简宁那微微凸起的手臂骨节,动作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上移,凝视着简宁消瘦的身形,眼中不觉氤氲起一层红意。
“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云澜舟嗓音低沉沙哑,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顷刻间倾泻而出。
难掩的酸楚与千言万语熬得干涸,他的手轻抚着那玉玲,仿佛是多年前失而复得的信物。
简宁心中一阵恍惚。
也对,云澜舟知晓他曾经是灵魂的事,那么他一直在等么?有希望比没希望更令人痛苦,更何况这希望还没有明确的归期。
云澜舟一手轻撑着额角,另一手死死抓住简宁的手腕,力道沉重,他抓住了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低下头时,简宁一时错觉还以为他是在笑,唇边隐约似有弯起的弧度。等目光下移,落在云澜舟嘴唇之上,他发现那嘴唇早已咬得发白,甚至隐有血丝渗出,就在这一瞬间,简宁猛然发现——云澜舟在哭。
没有哽咽,没有声响,只有肩膀不断颤抖,似垂死之人受针扎般,努力克制着什么。
他依旧未曾抬头,或许是羞愧,或许是不愿面对自己此刻的脆弱与失态。
简宁不由自主抚上云澜舟的耳垂,那触感温热柔软,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眼眶亦已渐渐发红,他想说“我永远不会再走了”,然而话到唇边却终究难以出口,这承诺无法保证。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傻不愣登地哭了半晌,彼此默然无言。
然而事情还是要交代的,简宁把自己又一次回来说得轻描淡写,将“系统”美化为天上神明,让云澜舟理解得更为简洁,至于任务、气运之类一字未提,隐去不表。
云澜舟听完,片刻后哑声问道:“若我早些求神拜佛,你是不是便能早些回来?是不是我……杀伐太重,未曾为你积德?”
简宁愣住,愣了片刻,忽然失声笑了出来。这笑声有些无奈,带着些讥讽,也不知是在笑云澜舟的天真,还是在笑自己。
他曾经在死前求过神佛,然而神佛不曾垂怜。
哪里有什么真神呢?
神迹不过是心中所求的幻影,凡人若至绝境,除自救外,旁人皆无力插手,何况那高悬九天的神明,又怎会纡尊降贵地俯瞰这尘间命如蝼蚁的凡人。
简宁以为云澜舟会给他准备个偏院,结果到了晚间,云澜舟从军营里回来后,直接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卧房。
问他为何不准备院子,云澜舟含糊略过了,只说王府太小,其他院子年久失修,本不是新建的宅子,还是和他将就着睡吧。
简宁寻思偏院不错,之前他落脚的地方就是那儿,可云澜舟没答应,简宁便也不好多说,反正从小到大都是一起睡的,也不差这一夜两夜,等过些日子叫人把其他院子收拾收拾就好。
王府没有几个下人,夜深后出奇的寂静,有个小厮进来换了暖炉的热炭,除此之外,竟然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简宁才逐渐认识到这个王府不仅冷清,还有些贫寒,想来三年打仗,民不聊生的,云澜舟当年出宫什么也没带,二皇子曾经的私库只怕早已被太子消磨,怪不得现在的王府这样节省,云澜舟恐怕没什么银钱花在起居上了。
想想还挺心酸。
床帐已垂,微弱烛光幽幽地透过轻薄如烟的纱幔洒进来。
今日下午时,云澜舟在军营练兵,简宁跟着去瞧了瞧,本以为练兵只是走一圈的活计,谁知被将领逮着就是一顿比试,还有军需安排,边境布防等大事要云澜舟亲自与众将商议,这便忙得不可开交,简宁光是在旁看了两眼,就感觉到了那股日复一日的疲惫。
八皇子去庆州收粮,那边有专门雇佣的百姓种地,忙着开垦荒地,简宁没有见着,倒见着了云谋,云谋吓了一大跳,简宁怎好说自己是仙师?只能说自己是仙师的远房表兄,重名也叫简宁,只是告诉了他另外一个宁字。
简宁不知道的是,云谋对他的出现早已起了疑心。
云谋心想怪哉,他瞧着便那么傻么?曾经不是没与仙师打过交道,这身形,言行举止,跟仙师别无二致,岂是一句表兄就能打发的。碍着简宁不肯明说,云谋也没多问,心里却对曾经死去的那具尸体生疑,难不成是易容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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