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还不舍得睡,安澄盯着一双橙黄色的眼睛到处乱瞥,最终将视线落在距离自己半米多远的朱云深身上。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没忍住开了口。“大人,我觉得其实你还挺好的。”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喃喃自语,朱云深也没有回答,因此他不知道对方到底听见了没有。
不过没有听见其实也无所谓,因为这次并不是在恭维。
安澄仔细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感觉虚幻得真的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
即使表现得再乐观,他也不得不承认,当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当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快速掌握飞行的技巧、当他被天敌觊觎当作猎物……的种种时候,还是会感受不安和恐惧,以及浓重的迷惘。
而朱云深在他最迷茫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方向,也教会了他作为一只鸟最重要的本能——飞翔。
被弄伤的怨恨其实是很少的,毕竟弱肉强食本来就是自然界的法则,珠颈斑鸠按照常理来说也只是处于红隼食物链当中的一环。而对一份有价值的食物,朱云深能做到这样的份上已经很不错了。
或许将这些话说与他人听,很多人会不认同,但安澄擅长自我调解,也擅长知足乐观。
他乱蹬爪子,控制着身体换了一个姿势,闭眼前又压着声音轻声说:“晚安,大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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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太阳刚出,安澄就被叫了起来。
他头一日玩得太疯,晚上睡得也沉,一觉醒来脑袋上顺滑的羽毛全部被睡乱,细小的绒羽竖立着,将他的圆脑袋衬成了一个炸毛的蒲公英。
“嘎哈哈——”朱河扇着翅膀飞到他身边,张喙就拔了一根最突兀的下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珠颈斑鸠这么有意思,下次我也去抓一只来养。”
“我的羽毛!!!”安澄看着那根慢悠悠往下飘的绒羽大惊失色,立刻用翅膀尖尖抱着自己的脑袋往朱云深的方向跑,生怕自己变成一只秃头小鸟。
现在的隼怎么都这么没有边界感!
然而他的靠山并没有向着他,而是漫不经心地啄了啄身侧的羽毛,回应朱河道:“比较笨,很难养。”
安澄大受打击般往后退几步,橙黄色的小眼睛在朱云深和朱河之间扫来扫去。
一丘之貉、一树之隼!
等他成为了鸟界筑巢大师、坐拥无数猛禽拥趸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地教训这些调侃安大师、不知轻重的红隼!
晨间活跃气氛的对话没继续下去,站立于树端的媒婆痣倏地飞起来。
他振翅悬停于空中,垂下脑袋看着还立于树端的隼,几秒后,用浑厚的声音坚定地喊道:“准备出发!”
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其余六只红隼就纷纷扇动翅膀飞翔起来,安澄也紧跟着他们的翅伐离开树枝。
没有太多的仪式,或许也算不上郑重,但每年一次的数千里的迁徙之路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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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候鸟在迁徙的时候都会有队形习惯,比如雁形目的会排成一字型、人字型,而一些雀形目的小鸟则会采用封闭群大量迁徙,于是人们偶尔能看见整个天空都是密密麻麻鸟群的景象。
但猛禽类的迁徙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他们有些甚至会选择单个迁徙。猛禽的天性使然,让他们在共同迁徙的途中也会相隔一定的距离,是一种谈不上亲近但又能够让彼此确认存在的微妙位置。
安澄当然不会效仿他们。
他哼哧哼哧地扇着自己的翅膀跟在朱云深的身边,在不会阻碍彼此飞行的情况下,保持着最近的距离,生怕对方一个加速把自己甩下。
昨天玩闹的时候还没有感觉,真正飞起来他才发现和朱云深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还要跟我比快吗?”飞行之余,朱云深回了个头,模样堪称漫不经心。“什么时候开始比?”
“咕咕——”安澄开合了几下自己的喙,发出轻微的碰撞响声,属于珠颈斑鸠的叫声从鸣管传出。“咕咕咕——”
朱云深倏地一个偏身,将覆羽棕白色的双腿微抬,黄色利爪在阳光下泛着灼目的光。“红隼也会根据声音锁定猎物的位置。”
安澄立刻闭喙。
其实也没骂得那么脏的……
眼见他老实了,朱云深又慢慢悠悠地正回身体,“你跟在我的后面。”
鸟飞行的原理其实比较复杂,但也可以用简单的话来做总结:鸟类扇动翅膀的时候会产生一个从下往上的力道,跟在后面的鸟可以借着它来给自己节省体力,这也是为什么有些鸟类迁徙的时候会选择用“人”字型的队伍。
安澄在昨天的联系当中已经感受过了这样的轻松。
“好的,谢谢大人!你真是鸟帅心善、和蔼可亲、菩萨心肠,我何德何能遇见你。”他一边叭叭一边往朱云深的后方去,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能轻松一会儿是一会儿。“跟在你的身边简直就是我三生有幸、洪福齐天、吉星高照。”
借了朱云深的力之后,安澄果然觉得轻松不少,竟然也多了些闲情逸致去做其他的事。
人闲八卦多,鸟也一样。
“大人,你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啊?”安澄对于鸟类的关系网还是很好奇的,因为他们不像哺乳类动物那种具有长期集群意识,也没有首领一说。“你们平时靠什么联系啊?”
对这些,朱云深到没有藏着掖着。“和朱河、朱江、朱海是同一窝孵出来的,其他三个是我们父母的第二窝,被大哥从繁衍地带过来的。”
安澄认得朱河,就是那只长嘴筒子隼,不过其他几个名字就完全对不上鸟了,他左右探头看了一圈,压着声音说:“都是谁啊?”
“喙旁有黑斑的是大哥朱海。”
哦~就是那个媒婆痣,安澄了然。
“腿部覆羽浅棕色的是朱江。”
安澄仔细观察一圈,发现这一群红隼腿部覆羽大多都是棕白色的,唯一浅棕的那只正飞在他们的右后方,看来那就是朱江了。在他的印象里,这止隼似乎非常沉默寡言,经常不参与到其他隼的话题当中,只默默盯着某个方向发呆。
“那你的弟弟妹妹呢?”他又问。
朱云深也都十分耐心地一一给他解释指出。
一群红隼当中只有一只是雌性,所以很好分辨,那只雌隼的名字叫做朱川,理论上可以称为朱云深的妹妹。
另外两只雄隼,叫做朱山的脑袋上有个黑斑,名为朱树的腿比较短。
六只红隼的名字正好是江河海、山川树。
安澄砸吧砸吧嘴,将整个集群的隼认了个大概,忽然发现了一个盲点。“大人,就你的名字跟他们的不一样诶!”
“嗯。”朱云深顿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你和其他的珠颈斑鸠也不一样——”
“那是~”安澄骄傲地挺起自己的小胸脯,脑袋仰得高高的。“我筑……”
“——你是唯一不会飞的。”
安澄:???
安澄:@#¥%&*
他安澄绝对不会再和这只可恶的红隼聊天!!!
从今天开始,他要变得冷酷无情,成为一个只会筑巢、飞翔的鸟型机器,让朱云深惊讶他的改变,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
但只安静了大概三四分钟,安澄就由按耐不住了,黑色的喙一张一合,几番克制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开口说了话。“那大人,你们才孵出来没几年就知道路了?从这里到繁衍地那么远的。”
“我们不用知道。”
“啊?”安澄愣住。
朱云深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说:“本能会帮我们记得。”
鸟的脑容量实际上并不大,然而部分候鸟却拥有着长时记忆,这让他们能够牢牢地记住迁徙的路线,即使距离长达数千公里,也不会迷失方向。
这是造物者赋予这些勤勉侯鸟的特殊能力,祂总是宽厚地爱着每一个物种。
安澄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些莫名其妙地喟叹道:“真好啊!”
然而沉浸在感慨中的安澄,却并不知道有一只双眼睛在他的侧后方紧盯着他。
第10章 想吃人类的食物怎么办?
按照朱云深的说法,他们是要一路北上的,但根据安澄自己观察,他们的路线并非是一条往北的直线,而是先左转往西南方向而去,最后才右上向北。
即他们迁徙的路线大概是华南——西南——华中——华北这样的一条弧线。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早先很多的山林都变成了城镇,这群候鸟的祖先也曾多次尝试小范围地更改路线避开人群,但奈何时代发展得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快,避无可避俨然成为了一种趋势。到了朱云深父母的这一代,他们便已经完全妥协,将灯火通明的城市也归为了自己迁徙途中的一站。
而在候鸟保护条例没完善之前,许多候鸟都会因为人群聚集地多发的偷盗、捕猎等行为丧生于途中,导致种群数量骤减。随着制度逐渐完善,这群鸟类面临的状况也不再那么严峻,转而有了更多新奇的际遇……
或许是觉得安澄作为一只珠颈斑鸠对于迁徙的事情知之甚少、又或许是朱河无处发泄的宣泄欲,趁着休息的间隙,朱河就飞到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这些。
十几分钟内,饶有兴味地跟他讲述他们太太太爷爷奶奶迁徙途中遇见人类发生了什么趣事,还有他们是如何与盗猎者斗智斗勇最终获得胜利的。
不过安澄大多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满脑子只剩下一句重点——他们今夜要在城市休息。
城市=繁华=商业街=美食
!!!
天知道安澄这段时间餐餐吃果实种子,已经吃到羽毛都是果子味的了。
身体是鸟,但灵魂还是人类的安澄,根本就办法忍受这样灵与肉的折磨。
他要吃烤生蚝、烤脑花、烤猪蹄!
他要喝珍珠奶茶、肥宅快乐水、冰镇屌丝国窖!
一个吃货的力量是强大的,谁也不能阻挠他!!!
“这是M记,好吃的,嘿嘿……”
“喂,你在听吗?”朱河不满地用翅膀拍了下安澄的脑袋,“一只鸟在嘟嘟囔囔什么呢?”
安澄抱着被打的脑袋猛地回神,“啊?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你的大人都已经飞走了,你是不是不打算一只鸟在这里流浪了?”朱河从树杈上飞起,悬停在空中看着安澄。
“啊???”安澄左右看了一圈,发现确实已经没隼了,再往前看,朱云深的背影都远到几乎要看不见。“大人,等等我啊——”
他慌里慌张地扇动翅膀去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隼追到,气喘吁吁之余突然惊现一个巨大的疑问:他为什么不趁此时机偷偷溜走,免得既要遭受迁徙之苦,还要随时提防着被其他的隼吃?
懊恼!懊悔!恼怒!
对自己的脾气刚发到一半,身边的朱云深就开了口。“到了。”
安澄的思绪立刻被打断,顺着朱云深的声音往前看去。
澄黄的落日半卡在地平线上缓缓下降、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于眼前徐徐升起,金色的余晖泼洒在油柏的街道,高大写字楼的反光玻璃倒映着日落西山的景象。路上行人匆匆忙忙,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倒数尽最后一秒,如潮的人群从两端启步,有人擦身而过、有人无意相撞。
数十秒后,最高的那幢大楼于某一层率先点灯,以此为圆心,灼目的人造灯光在这座城市迅速铺展开,与最后的余晖一起将这里的每一条街巷照亮。
一众鸟都沉默了许久,直到太阳彻底落山才重新有反应。
“走吧,不要耽误时间。”朱云深开口。“这里食物难找。”
朱海闻言便扇动着翅膀率先往城市内飞,其余的隼跟在他的身后,在高楼大厦当中穿行。
其他的鸟在想些什么安澄不知道,但好歹他以前是一个人,短暂的惊讶过后就迅速地接纳了眼前的一切,飞进城市之后还转着橙黄色的小眼睛到处打量。
城市也是分很多种的,有些城市适合工作、有些城市适合生活、有些城市适合旅游,显然他们现在来到的这一座是属于第一种。
众人忙忙碌碌,一眼望过去尽是各种各样的科技园和写字楼,偶尔能看见有几个在狭窄小路卖炒粉炒面的摊位,摊位旁边聚满了挂着工牌的打工人,每个人脸上都挂满疲惫的神色。
安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颇能感同身受,当初他不也是因为熬夜改稿所以变成鸟的嘛。
就在他以为今晚上他们得住在怨气升天的写字大楼附近时,朱海却没有停留的意思,带着他们一路往城市的另外一个边缘飞。
而越往那个方向,周围的居民楼就越多,烟火气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八只鸟飞跃过跳广场舞的广场、喧闹的商业街、烟熏火燎的夜市,最后飞入了附近的一个种满花草植株的公园里,择了几棵稍微远离人群的树栖在上面。
即使是公园也十分符合这个城市的调性,小径上的路灯将园区可游览的地方照亮,不见昏暗之处。
这个点正是许多人刚结束晚饭的时间,有闲暇时间的便会带着自己的家人来公园散步消食,小孩和猫狗在草坪上追逐打闹,卖儿童玩具的地摊商贩也在叫卖吆喝的。
“唉。”安澄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朱河又凑到他的身边,脑袋顶在他的身上。“看见这么多人类害怕了?”
安澄挪动自己的爪子,转向公园内热闹的人群。“不是,说了你也不会懂的,唉……”
做人的时候想当自由自在的鸟,做了鸟又怀念当人的乐趣。
别的不说,他确实有些怀念自己的小屋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回去,如果能够顺利地从北边回来的话,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去看看。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他安澄没爹没娘,靠着国家的福利政策长大,也算是少了一些做人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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