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力地走着,席羡青也在他身旁跟着,哦不,准确地来说是监督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席羡青感觉差不多了,便说:“可以休息一下了。”
祝鸣却置若罔闻,继续向前移动。
他的脸色开始有点发白,汗水顺着尖瘦的下巴向下滑落,席羡青总感觉这人的体力应该差不多透支了。
席羡青心底感觉不对劲,直接伸手拉住了他:“够了,康复师说你太久没复健,这一次不能走太多,走回到起点就够了。”
祝鸣低头轻喘着缓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向席羡青。
他汗湿的脸上扯出一个笑:“走少了不行,走多了也不行,到底怎么样你才能满意啊,未婚夫?”
席羡青:“……?”
莫名其妙地,哪里来得这么大火气。
看得出来体能到了极限的时候,再温和的人也会变得咄咄逼人,祝鸣嘴唇微张地还想要控诉什么:“而且——”
他刚想说些什么,眉头却微微一蹙,神情变得有些痛苦,后半截未说完的话瞬间湮没在了喉咙深处。
这声痛音听起来不像假的,席羡青心里无端一紧:“怎么了?”
祝鸣依旧低着头,也不去看他的脸,蹙眉喘息着。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席羡青彻底失去了耐心,深吸了一口气,干脆抬手掰起祝鸣的下巴:“看着我,说话,哪里不舒服?”
祝鸣半晌后轻轻道:“……疼。”
“哪里疼?”
“肺疼。”祝鸣将脸微微别开,气若游丝地挤出来一句:“走太急了……有点岔气,先别碰我。”
席羡青:“……”
他们最后简直算得上是狼狈地回到了诊室。
祝鸣捂着胸口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席羡青帮他卸着上臂器械的绑带,谁也都不说话。
“你和我较什么劲?”
席羡青说:“复健是为了自己好,这点道理都不清楚吗?你和幼儿园里怕打针的小孩子有什么区别?”
祝鸣这边岔气还没有缓过来,捂着肋骨,半天后好笑道:“小席先生,我可比你大,哪怕是幼儿园,也是我大班你小班好吗。”
“大了不到三岁而已。”
席羡青淡淡地进行了补充,没有理会他调笑的话:“你自己也是医生,为什么要逃避复健?”
祝鸣一顿,而后轻笑了一下。
“正是因为我是医生,所以比谁都清楚,脊髓损伤的预后以及康复趋势是什么样的。”
他直起身子,抬手卸下左手器械的绑带,语气很轻松,“所以我更知道,我就是很难再站起来了。”
席羡青没有说话。
“一开始我每次都会来,而且次次准时不落下地来,所谓的细胞修复疗程,电击疗法,每一个我都有试过。”
祝鸣没有注意到席羡青的眼神,只是摩挲着手腕上被器械固定带勒出的红印,“我期盼着身体会有一些回应,带来哪怕一点点的改善都好。”
席羡青的嗓子有些发干:“所以……没有改变吗?”
“也许是有吧,但实在是太轻微了。”祝鸣的嘴角动了一下,“总之我完全感受不到。”
席羡青直视着他的眼睛:“但七区的医疗这么发达,也许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这并不是你逃避复健的理由。”
祝鸣摇头:“并不是因为没有作用,所以才想着去逃避的。”
席羡青一怔。
“像今天这样的复健,确实让我短暂体会到了重新掌控双腿的感觉,但如你所见,脱离了机器之后,我还是一样要回到绑在轮椅上的生活。”
祝鸣说:“相比于长久的无法行走,我其实更无法接受这样偶尔回到天堂,然后再跌落回现实的落差感。”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他弯了弯眼睛,“你其实说得也对,某种意义上,我的心态确实比小孩子还差点。”
“但是吧。”他的语调蓦然一转,“之前小姨带我来复健过,周粥也陪过我一次,总之这么多陪我复健的人中,你是态度最差的那一个。”
席羡青:“……?”
他无法反驳,因为自己确实并不擅长照顾人,胸口顿时一阵烦闷,别过脸冷声道:“如果不是你小姨求我,你觉得我很想陪你——”
“可是呢,今天却是我心情最好的一次复健经历。”祝鸣轻快地补充道。
席羡青转头看向了他。
但祝鸣却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只是低头整理起了自己的裤腿。
席羡青半晌后僵硬道:“你什么意思?”
“自从我走不了以后,几乎所有人都谨小慎微地对待我,连说‘散步’这样的词,都要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
祝鸣将裤腿抻得平整一些,解释道,“只有你不同情我,甚至还会不太客气地对我提出要求。”
“换句话说,只有你在用和正常人相处的方式,平等地对待我。”他微笑着轻声说,“谢谢。”
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席羡青嘴唇微动。
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病房的门却被人从外面先一步推开。
“哟,真是稀客啊。”
一位面善的女医生手拿病历进来,看到祝鸣,惊奇道:“小周护士说你来了,我还不信,还以为是个同名同姓的。”
祝鸣心虚地轻咳一声:“哎呀吴医生,这不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这了吗,别骂了别骂了。”
吴医生是个爽快性子,同样是医者,便直接和祝鸣开门见山:“K大那边研发出了一批新药,现在在招募临床四期患者,你应该也有了解吧。”
祝鸣叹息:“你这是又要拿我当小白鼠了?”
“毕竟是新药,风险和利益并存,这点你自然比我还清楚。”
吴医生说:“而且你前几次的疗程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所以我也不想再折腾你,这次的选择权,我交给你。”
祝鸣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人便直接替他应了下来:“他会试的。”
吴医生抬起眼,目光流连在两人之间,奇怪道:“你和他什么关系,怎么还能替他做决定呢?”
席羡青喉结一动,扭头看向祝鸣。
然而轮椅上的人却无辜地挑着眉摊了下手,笑意在眼底流转,示意你自己亲手挖的坑,那么现在也该由你自己填上。
席羡青:“我是……”
答案明明就在嘴边,他面上依旧是冷静沉着的,可在开口的瞬间,嗓子却难以抑制地有些发紧——
“他的未婚夫。”他说。
第15章 昂贵大衣
“这样啊。”
吴医生并未对这个答案产生太多疑惑,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倏地一变,“那我不得不说说你了,前几次复健的时候,为什么不陪着他一起过来?身为家属,不觉得有点太不负责任了吗?”
莫名被劈头盖脸数落一番的席羡青:“……”
祝鸣差点笑出声。
这口锅确实不该让席羡青背,祝鸣抬手拽住他的袖口,安抚似的轻轻一晃:“他之前工作比较忙,好啦吴医生,既然有人替我做了决定,那就听你的话,再试最后一次。”
吴医生了解祝鸣的性格,意外于他对席羡青的信赖:“行,那我先叫人帮你备上药了。”
“输一次液也要不少时间,你倒也不用在这里陪我。”
吴医生离开后,祝鸣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试图引诱席羡青离开:“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乖乖输完,不会逃跑的。”
席羡青是一个字也不带信的:“不差这一会儿。”
“不良反应可没这么简单的。”
祝鸣还在吓唬他,“说不定一会儿我就起了满身红疹,哇哇大吐在你昂贵的大衣上,你现在走可还来得及。”
席羡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祝鸣自己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这话有点恶心,顿感无趣地在病床上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小护士拉着小推车和输液瓶进来,帮他输上了液。
刚刚走几步路就开始乱喊乱叫,然而锋利的针头刺入皮肤,祝鸣倒是面色沉静地一言不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一年前他把医院当家住,早已经习惯成自然。
冰凉的药液通过静脉缓缓流入身体,祝鸣感到有些发冷,缩着身子正盯着输液瓶发呆时,只觉得身上一暖——
他低头一看:“这是……?”
席羡青背对着他,正在关窗户,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昂贵的大衣,”他的语气没什么波澜,“一会儿吐的时候小心点。”
祝鸣的嘴角动了动。他确实冷,也没推却,大大方方地将脸埋在了大衣的衣领里。
倒是没有预想中的哇哇大吐,当然一般药物的不良反应也不会这么快出现,只是因为药物成分的影响,加上方才复健时体力的消耗,困倦笼罩了祝鸣的身体,他的眼皮不可遏制地变得沉重。
但下意识地,他还是不想让席羡青看到自己过于病态的模样,便强撑精神道:“好久没见到洗洁精了。”
席羡青听出了话里的暗示,抬起眼:“这里是公共场合。”
祝鸣理直气壮地说:“可病房门是关着的,而且出于医生的责任,我需要定期仔细地检查一下。”
“……我昨晚刚拍了照给你看。”
“亲眼所见,和以图像形式看到的能是一个概念吗?”
席羡青坐在床边,良久都没再开口,很明显是不太想搭理他。
但下一瞬,明亮的神经质子粒病在床边缓慢地凝聚成型,意味着他最后还是妥协了。
祝鸣用没输液的那只手撑着脑袋,慵懒地倚靠在床头,笑盈盈地和大孔雀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呀,洗洁精。”
绿孔雀用豆豆眼盯着他,依旧是那副昂首挺胸的优雅姿态。
他伸出手,试图隔空戳了戳颈部的羽毛,然而指尖却只能穿过虚无的神经质子粒,摸了个空。
祝鸣惋惜道:“早知道今天能见面,我就把传感手套也一起过来了,还是要亲手摸摸才有感觉。”
席羡青盯着他乱动的手,片刻后移开视线:“输着液,小动作就少点。”
祝鸣收敛了手上动作,但人还是趴在床头,轻声细语地和孔雀说着悄悄话:“嗯,羽毛形态看着很不错,过两天等我的药做出来,你呢,就给我给力一点……”
这边的互动热火朝天,那边席羡青没说话,盯着输液管内匀速落下的药液看了一会儿。
少顷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的腿,当时是怎么出的事故?”
刚刚嘴巴还一刻都不消停的人,此刻却静悄悄地没了声音。
席羡青回过头一看,只见祝鸣蜷缩在床头,阖着眼皮,睫毛温顺地垂下,随着呼吸的频率均匀地翕动,
他睡着了——一只手还攥着席羡青的风衣衣领,另一只手则从病房的床沿垂下,维持着刚才和大孔雀互动的姿势,食指尖落在孔雀的尾部羽毛的边缘,差了毫厘便要碰上。
席羡青从来不会在公共场合展露出自己的精神体,哪怕是在六区自己的私人住宅中,放出来的时间少之又少。
虽说开不了屏并不是能够一眼看出来的毛病,但家中也有仆人保镖,难免人多眼杂,他不愿去冒哪怕一丝的风险。
此刻病房的门只是虚掩着,下一秒便可能有人从外面进来。
席羡青的视线从床上酣睡的人身上移开。
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脚边的大孔雀收回去。
祝鸣很少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没有梦到与事故相关的碎片,也没有肢体上的神经痛,更没有一身冷汗地惊醒,他舒适地睁开眼,只觉得身体从未如此轻松过。
然而醒来的下一秒,他扭过头,看到外面大亮着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祝鸣:“……啊?”
第一反应就是,这药的镇定成分是不是有点太邪门,竟然能让自己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临床检测究竟是怎么过的?应该及时和吴医生反馈一下才对。
但等他定睛看清自己所在的房间后,背脊一阵发凉。
首先,这不是他家。
因为他屋子不可能这么的……富丽堂皇——床头柜上昂贵瓷瓶里的新鲜花材,镶嵌在重工古典实木雕花画框中的油画,更不用提地上铺着的那一大块边缘缀着流苏、有极大概率会卡住自己轮椅的羊毛地毯。
这些是通通不可能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区域的。
祝鸣沉吟片刻,又一次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树叶片圆而扁平,开着淡黄色的、饱满丰实的花朵,祝鸣记得这种花叫做倾月花,属于夹竹桃科。
祝鸣先前只在七区生态馆中见过温室培育的倾月花。不仅仅是因为价格极为昂贵,更是因为这种娇嫩美丽的热带植物,只会在雨量充沛的地区生长,是不可能存活在白雪覆盖的七区的。
以此推断,他现在应该身处于西部多雨的地区。
比如……六区。
自己和六区的唯一联系只有那么一个人,祝鸣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席羡青?”
没有回应。
好在他的轮椅就在床边。祝鸣有些吃力地起身,借着双臂的力量将身体移动到轮椅上,谨慎地避开地毯的流苏穗边儿,移动到了房间外。
走廊里空荡,大理石地板光洁华丽,祝盈盈家的别墅在七区已经算是非常豪华的级别,但眼前的这所宅子,不论是空间还是装潢,都夸张到祝鸣怀疑自己是在一间宫殿里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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