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自我鼓励,反复心理暗示,加上之前给那么多只兔子扎针的经验,等到那日苏做完皮试,正式打针的时候,谢晏的手法看起来竟也像模像样。
耐痛大约是赫勒战士的共性,那样粗的一根针扎进去,那日苏连哼都没哼一声,反倒是谢晏看得心里幻痛。
注射完青霉素,剩下的就是等待。
谢晏在医帐里还表现得很镇定,安慰那日苏不要紧张,嘱咐巫医们注意病人的状态,一幅颇有把握的样子,走出帐篷后才开始感觉手软,连脚下都有些轻飘飘的,越想越紧张又后怕。
这一次毕竟与上次他救额里赤时不同,那回他只是给对方缝合止血,药都是急救包里现成的。
可这回的土法青霉素,却是他亲自做出来、亲手注射的,若那日苏真有什么不测,谢晏大抵会自责一辈子。
但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只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这些伤兵因炎症和感染并发症死去,谢晏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他脚步虚浮,额上浮出几滴冷汗,阿斯尔一直关注着谢晏的状态,见他似有些情绪低落,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道:“谢晏,我已派人在乌澜江的支流边选址,准备建造你说的‘高炉’,你要去看看么?”
只要不在这里干等,去哪里做什么都好。
谢晏点了头,阿斯尔便唤人牵来马匹。
苏布达许久没和谢晏亲近,一见到他就用脑袋去拱他的脸,谢晏被蹭得脸颊发痒,忍不住笑起来,摸一摸白马的脖颈,踩着马镫跃上了马背。
阿斯尔骑上另一匹马,带着谢晏离开王庭的聚居地,一路向东,穿过几处牧场,来到一片平缓的坡地。
奔涌的乌澜江在不远处分流,支流到这里的水势仍然很湍急,周围的地势却足够平坦,且远离人群的聚居地,适合圈成“工业区”建高炉冶铁。
谢晏之所以提出要选临水的地方,主要是想到可以利用水力来鼓风。
高炉为什么叫做“高炉”,当然是由于它的结构和体积,它的外形和现在赫勒人使用的炼炉相似,也是竖立的圆筒形,从上到下分为炉喉、炉身、炉腰、炉腹和炉缸五个部分,通常的高度都在四十米以上,直径在十米左右。
以目前赫勒的生产力状况,大概只能做个缩小版的小高炉,但比起以往的炼炉还是大了不少,普通的手动或畜力的风箱和鼓风囊便不够用了,得再上点“科技”才能正常运转。
比较好实现的一种办法就是用“水排”,借助水力带动大型风箱,具体的细节构造谢晏也记不太清了,但他还记得大致的形状和其中的原理。
就是在转轴上下做两个大型卧轮,上轮前加上一个鼓形的小轮,小轮上安装曲柄和可以摆动的连杆,两个大卧轮之间又有往复杆,当水流冲击带有叶板的下轮时,上轮就会被带动旋转,联动鼓形小轮,连杆往复摆动,便能使排扇张合,不断鼓风。
水排早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发明,谢晏相信古人的智慧和创造力,虽说他只给匠人们提供了一个雏形,但假以时日,他们一定也能通过实践探索做个八九不离十。
看过了未来的“钢铁厂”,哪怕现在还只是一片空地,想到将来的繁荣景象,谢晏便心情好了起来,仿佛在玩某种大型真人版沙盒基建游戏,一点一点从无到有,给人带来极大的成就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清新的气味扫去胸中的烦闷,一切似乎又重新变得充满希望。
阿斯尔看到谢晏表情松动,唇边似有笑意,又开口说:“谢晏,还有一个地方,我带你去。”
第20章 花海与吻
又要去哪里?
这家伙总喜欢这样,就像发现新鲜事物的狗狗,咬着主人的衣袖,想给他分享自己的宝藏。
但每次似乎都能哄得他开心,去看看也无妨。
谢晏调转马头,跟上阿斯尔的步伐,两人又策马同行了一段距离,视线所及的绿色草野逐渐被澄黄的花海取代。
一股浓郁的、熟悉的,说不上是香还是臭的气味,远远便钻进了谢晏的鼻腔。
“这是……”
谢晏愣了愣,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油菜花?
阿斯尔还以为他是在问自己,解释说:“这是‘黄花’,谢晏喜欢花吗?”
每到黄花盛开的季节,赫勒的年轻人们就会和心上人相约,在花海中漫步、互诉衷肠。
阿斯尔从没有和别人一起看过黄花,现在看来也觉得这里的风景很美,怪不得人人都喜欢来看。
而谢晏只想说,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这花可大有用处啊!
他两眼放光,迫不及待跳下马,跑上前去仔细查看。
耳边还能听到蜜蜂振翅的嗡嗡声,蝴蝶环绕飞舞,谢晏摘下一朵黄花,定睛细看,竟果真是油菜花。
花朵倒是长得基本和现代的油菜花没什么两样,就是不知道结了籽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个意外惊喜,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果然还是要多出门看看。
谢晏拿着那花,朝阿斯尔晃了晃,笑着说:“阿斯尔,这‘黄花’可是个好东西。”
“盛花期可以养蜂采蜜,菜籽晒干可以榨油——你们这里,还有多少这样的黄花田?”
他在做青霉素的时候就发现了,赫勒人用的都是动物油,牛羊的油脂成本高且产量少,如果能有植物油的话,就能有更多平民百姓实现“油料自由”。
谢晏想到的,阿斯尔自然也立刻想到了。
他毫不怀疑谢晏的说法,看着这成片的花海,仿佛已看到一汪汪油田:“秋牧场和马场附近还有几处,其他部落应该也有……”
草原上的黄花很多,因为生得漂亮,又是有情人约会时的去处,总会有人收集它的种子,洒在各处,所以传播很广。
“那可别把它们踩坏了,等结了籽,我再告诉你怎么榨油!”
左不过就是晒干炒熟,研磨后蒸麸,再用重锤反复撞击,挤出油脂,出油率或许比现代低些,但也绝对高过动物油了。
谢晏笑吟吟地在花海里散着步,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片月牙形的小湖泊。
他走到湖边,见那湖水清澈,顺手掬了捧水洗了把脸。
可达尔草原的水源大都是雪山融水,扑在脸上甘冽清爽,谢晏擦了擦脸颊,感觉舒服多了,身上却还有点黏腻感。
刚才他紧张得出了汗,骑马又吹了风,不如就在这里洗个澡。
谢晏越想便越觉得可行,但想到还有个阿斯尔,又回头喊他:“你,牵好马,转身离远些,不许回头看啊!”
阿斯尔不晓得谢晏要做什么,只照他说的转过身去,隐约听到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哗啦溅开的水声,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谢晏是要下水洗澡。
男人浅金色的眼眸暗了暗,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喉结微动,连鼻腔都有些发热。
但还是听话地站在原地当木头桩子,只有耳朵还在留心听着身后的动静。
那划水的声音响了一阵,忽而安静下来,却也没听见有人上岸的声响。
阿斯尔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谢晏?”
他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警觉地回过头,便只见岸边堆着谢晏脱下的衣物,水里却不见谢晏的影子了。
一般像这样的“水泡子”都不会太深,但万一抽筋溺水也很危险,阿斯尔霎时自责不已,他怎么能让谢晏一个人呢?
来不及再多想,他径直冲到水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只是想在水底一个人静静的谢晏隐隐听到阿斯尔的呼唤,正准备浮起来呢,就又听见扑通一声巨响,一下子没憋住岔了气。
口鼻像小鱼吐泡泡似的冒出一长串气泡,喉咙呛进了水,肺里辛辣得生疼,划水的动作也显得慌乱起来。
阿斯尔看到他的身影,毫不犹豫地飞快游向他,谢晏只模糊地看见一个黑影靠近自己,然后就被男人捧着脸吻住了双唇。
温热柔软的唇瓣相贴,新鲜的氧气从那人的唇舌间让渡过来,谢晏缓了口气,睁眼便在水中对上了阿斯尔澄亮的金色双眸。
男人金棕的长发在浮力的作用下飘散开,朦胧的水流柔和了他五官的锐利,看起来不再像抖擞鬃毛的雄狮,倒像是奇幻故事里的美人鱼。
黑皮美人鱼,很合理啊。
谢晏一时分神,也忘记了推开对方,这个“吻”就这样继续下去,两人四唇相接,气息在唇齿间共享,直到谢晏被捞着浮出水面。
“咳咳咳……”
他这才想起挣开阿斯尔的怀抱,一边咳嗽一边抹嘴巴,连脸都咳得通红。
阿斯尔还不放心,想带着他往岸边游。
谢晏浮在水上,只露出湿淋淋的脑袋和一点白皙的肩膀,连忙解释说:“我没事,没有溺水,就是想试试自己一口气能憋多久。”
看他的状态和泅水的姿势,确实不像是溺水的样子,阿斯尔终于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湿漉的茂密金发垂下来贴着头皮,黏在脸颊上,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淌,阿斯尔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整个人像只落水的流浪狗。
男人可怜巴巴地低垂眉眼,开口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
谢晏是说过不许阿斯尔回头看,但阿斯尔以为他溺水才赶来救他,虽说是个误会,可他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连这都还要怪对方没有听话。
闻言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忽又想起一件事来,皱起眉说:“你的伤还没好全吧?那还不能沾水,赶紧上岸去!”
在阿斯尔的伤口完全愈合之前,谢晏都允许他每天的洗澡改成擦身了,这下算是前功尽弃,可千万别又二次感染。
两个人于是先后游向岸边。
谢晏催促着阿斯尔背过身,自己先把里衣穿好,又把外面略宽大些的袍子递给他:“你把湿衣服脱了,先穿我的。”
阿斯尔一点也不避讳,当着谢晏就开始宽衣解带,倒是谢晏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别开脸,等到他穿好才重新看向他。
“噗。”
谢晏一看便忍俊不禁,哧地一笑。
那件穿在自己身上还显得宽松的外袍,换了阿斯尔穿就明显小了几个号。
衣袖和下摆都短了不说,前襟几乎遮不住胸膛,饱满贲张的肌肉就这样裸露出来,滑稽中又带着几分情色的意味。
不对啊,有什么好笑的,这不是等于在笑自己细狗吗?
谢晏忽然反应过来,及时收住笑容,又莫名其妙气鼓鼓地加快脚步,走向正悠闲吃草的白马。
阿斯尔不明所以,只当是自己先前没听话惹了谢晏生气,还弄湿了伤口让谢晏担心,实在是错上加错。
他深刻地自我反省,但下次若还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晏是他放在心尖上珍视的爱人,即使只有一丝一毫危险的可能性,阿斯尔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好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没碰见什么人,不然肯定要被误会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谢晏还在庆幸,全然忘了他与阿斯尔早就是族人心目中的“合法夫夫”,一起去哪里、做什么都不奇怪。
换药换纱布这种小事,谢晏才懒得再亲手帮阿斯尔做,只让他去找巫医,自己则转向那日苏等人的帐篷,刚缓和下的心绪又悬了起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谢晏咬牙做好了心理准备,正欲走进帐子里,就见莫尔格金兔子似的蹦出来。
少年眉飞色舞、语无伦次地报喜:“退烧了!可敦,有效!青霉素、成功了!”
“真的吗?太好了!”
谢晏又惊又喜,大步迈进医帐,果真见那日苏半靠坐在矮床上,虽然看着仍有些虚弱,但比起之前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很多。
那日苏还有力气向他道谢,坚持下床给谢晏行了个大礼。
谢晏无奈地扶对方起来,脸上却不自禁有了笑意,悬着的一颗心重新落回肚子里。
只要退了烧,炎症能消下来,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活着,就还有希望。
那日苏的好转极大地鼓舞了其他战士,所有重伤的炎症患者都自愿注射了青霉素。
绝大部分都起了作用,但也有没那么幸运的。
或许是药来得太迟,又或许是伤得太重,谢晏得知消息赶来时,便只看见逝者身上盖着的白布。
他甚至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不记得对方的脸,但看到那白布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可敦,古力思说,请您不要为他伤心。”
战友也红着眼睛,话中带着哽咽,面上却仍笑着,安慰似的说:“他很感谢您所做的一切,他说为了赫勒人更好的未来,我们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额里赤告诉他,您说过,那个世界很好,他也很想去看一看……”
有那么一瞬间,坚信唯物主义的谢晏,竟也希望这世上真的有轮回。
他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出帐篷,目送他们远去。
失子的老牧人唱起挽歌,晦涩的古赫勒语含混难懂,谢晏却几乎能感同身受那种悲伤。
他第一次主动去问通天巫,作为“神使”,自己是否能为战死的赫勒勇士们做些什么?
通天巫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慈悲与安宁,谢晏听见老人的声音道:“可敦,请您为他们祭祀超度,令他们灵魂安息罢——天神与你同在。”
清晨时分,太阳还未升起,大帐前的广场上已聚集了大量族人。
年轻的黑发可敦身穿雪白的祭祀礼服,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下,一级一级登上高耸的祭台。
阿斯尔亦在台下仰望着他。
青年在高台上跳起祭祀的神舞,动作间还有些初学者的生涩笨拙,却跳得十足认真。
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在萨满巫的高声念诵中踮起脚旋转,衣袂上雪白的羽毛和衣带飞舞飘扬,在风中盛开如层叠的莲。
阳光穿过洞开的云层,形成天然的丁达尔效应,那光芒落在谢晏身上,无端显出几分神性的圣洁。
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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