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凭什么说人间最强大的可汗就一定是阿斯尔呢?
她正想开口说话,便听达拉赫勒的使者颔首行礼道:“尊敬的神使大人,我们奉博日格德首领之命前来此地,本是想与阿斯尔首领商议盟约,若要我部为坦格里赫勒的臣属,恐怕还需先回族中复命,再择日请诸部首领与长老一同决定……”
哈斯珠拉缓了一缓,按下心里那点不服气,也有样学样,说是要回去请示过首领才能给谢晏与阿斯尔答复。
谢晏本就没想他们立即同意,反正饼已经画了,只要亲眼看过坦格里赫勒的发展,他们迟早都会心动。
于是也并不在这事上多做纠缠,而是又唤人上了一轮美酒,再次盛情款待起各位来使。
使者们对那大都的城池模型都很感兴趣,纷纷离席凑到近前去看。
谢晏也乐于同他们讲解,这处是民居、这处是坊市,这里是宫殿,那里是祭祀的神庙,城内能容纳多少人、城外还有村落和田地,要建起这样大的城市,又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协作……
偶尔遇到口音不同,听不太懂的赫勒语词汇,便让阿斯尔来当翻译。
众人围成一圈,酒酣耳热,一时间倒是相谈甚欢,分外热络。
宴至深夜,宾主尽欢。
乌兰赫勒与达拉赫勒的使者第二日便要启程返回,因冬日雪路难行,约定好来年开春,各部首领相聚再议联盟事宜。
送走两部使者后,王庭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花纷扬如鹅毛般落下,谢晏是南方人,除了在欧洲留学时,很少见到下那么大的雪。
地上很快堆起厚厚的一层积雪,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族中的孩童换上胖乎乎、毛茸茸的冬衣,到处打雪仗堆雪人,清脆如银铃的笑闹声飘荡在冷冽的空气中,为寒冷的冬日也添了几分暖意。
看到小孩儿们玩雪,谢晏也不禁有些心痒,摩拳擦掌混进孩子堆里,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敬爱神使可敦,又并不对权威畏惧,正乐于同他玩耍嬉闹。
谢晏不多时便与他们打成一片,雪球在空中飞来飞去,欢呼惊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阿斯尔从大帐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俊秀的黑发青年拥着一身雪白的裘衣,衣领的绒毛蹭在他脸颊边,衬托出他面上发自内心的纯粹笑意,恍惚间亦有几分率真的孩子气。
阿斯尔静静地立在雪中看了许久,唇角也不自禁勾起一个弧度。
忽然,一道白光朝他飞来,阿斯尔下意识躲了一下,刚躲开那枚扔向自己的雪球,便又从另一侧闪过一点银白,正正砸在他肩头。
碎雪散落滑下,阿斯尔听见谢晏爽朗的笑声,重新抬眼望去,果然见青年攥着新捏的雪球笑得灿烂,还冲他招手道:“来,一起玩儿啊!”
这样幼稚的游戏,自小便被当做未来首领教养的阿斯尔几乎从未玩过。
从他有记忆起,手中的“玩具”便是弯刀与长弓,冬日也要冒着大雪去狩猎,还要随时做好与敌人作战的准备,才能换来族中孩童们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愣了愣,才在谢晏的催促下抓起一捧冰雪,笨拙地团成球状。
想要扔向谢晏,却又怕真砸到对方,脱手前刻意偏离了些许角度,刚好擦过谢晏的身侧。
“哈,你砸不到我!”
谢晏笑起来,还觉得是自己躲得快,兴致勃勃又团了一把雪“袭击”阿斯尔,他那群小玩伴见状,也大着胆子来“偷袭”首领。
阿斯尔被他们“围攻”,装模作样佯怒捧了雪要砸回去,孩子们顿时作鸟兽散,只留下谢晏不怕他,与他有来有回地打起雪仗。
两个人在雪地里玩了一会儿,居然还出了一身薄汗,谢晏总算玩得尽兴,拉着阿斯尔回到帐篷里,给自己和他一人倒了一杯热奶茶。
厚重的毡帐隔绝了风雪,室内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还要脱掉外衣才不会太热。
谢晏捧着奶茶啜饮,舒服地眯起眼睛,颊边都被热气熏得微红。
午饭又吃涮羊肉。
谢晏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让工匠打出一口铜锅,用小火炉烧得热腾腾的,锅中的汤底用大骨熬过,放了些蘑菇晒干磨成的粉末提鲜,还有蒸馏精制过的细盐。
虽然调料有限,但胜在羊肉鲜嫩,羊汤也煮得奶白浓香,喝一碗便直暖到胃里。
最可惜的是没有辣椒,只能吃清汤锅,谢晏仍寄希望于神秘的西域商人们,祈祷他们来年能闪现一下,像游戏里的NPC一样刷新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到了晚上,谢晏与阿斯尔相拥而眠,整个人窝进对方火热的怀抱中,脸贴着男人紧实饱满的胸膛,甚至都不需要再额外烧煤炭取暖。
唯一的缺点是容易擦枪走火。
越到深冬,室外的活动便越少,整日待在毡帐里就是饱暖思淫欲,床上运动虽好,也未免太堕落了。
谢晏疲惫而餍足地被阿斯尔抱着,在睡梦中模糊地想,等到明年开春,他一定要戒色一个月,不,半个月吧……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却又很暖。
乌日娜记得,阿爸就是在一个冬日离开了她与额吉,男人背上猎弓,走出毡帐,从此消失在风雪中。
额吉说阿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长大就会回来,但乌日娜其实知道,阿爸不会再回来了,她只有额吉,没有阿爸了。
记忆中的冬天总是很难熬,乌日娜小小的手上常常生满冻疮,连家里最后的一头母羊也被冻死,额吉把羊皮剥下来给她做衣裳,又煮羊肉撕碎了喂她吃,温柔的眼睛红红的,让乌日娜好想抱抱她。
再也没有羊奶喝了,乌日娜想,她再也不是喝奶的小姑娘。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乌日娜也记不清楚,她只记得“天可敦”送给她又香又软的面饼,她舍不得吃完,放到长出了绿毛毛,萨娜姐姐说她帮上了可敦的忙。
可敦还奖赏她亮晶晶的宝石和珍珠,额吉把漂亮的宝珠编在她的辫子上,乌日娜每天都要摸着小辫子才能睡着。
额吉变得越来越忙,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空荡荡的毡房一点点被填满,她们再也没有饿过肚子,还吃上了甜甜的蜂蜜,乌日娜从没有吃过那么甜的东西,连牙疼都变得幸福起来。
落雪的时候,可敦又派人来“送温暖”,乌日娜不懂得什么是“蜂窝煤”,但看着那炉灶中烧红的、布满孔洞的黑石头,确实很像额吉养的蜜蜂做的窝。
那煤烧起来很暖和,送东西来的人嘱咐了烧蜂窝煤时要通风,额吉每次点起炉火时,乌日娜都记得打开窗户的帘布。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熟睡的小女孩依偎在母亲怀中,女人低声哼唱着摇篮曲。
“宝贝宝贝,
是那白鹿的角啊,
海东青的羽翼啊;
宝贝宝贝,
是猎人的女儿、
弓箭手的后代,
勇敢的赫勒姑娘……”*
作者有话说
*改编自蒙古族民歌。
第32章 黄金匕首
转眼冬去春来,乌澜江上的坚冰化开,雪山的融水汇入河流,充沛的水量拓宽了河道,充盈起大小的溪流与海子。
山麓与草甸间成片的红蓝花盛开,赫勒的妇女每到这时节便会采这种花来做胭脂,还可以做染料装饰布匹。
猎人们换上更轻便的猎装,牧羊人也带着羊群转场,而今年春天又比往年多了一件事要做,那便是耕地播种。
有了去年的经验和收获,族人们劳作的热情很高,成片的田地被开垦出来,种上糜子和黄花。
还有一块地是谢晏的“实验田”,巫医们在寻找新草药时发现了一种根茎带甜味的植物,莫尔格金献宝似的把那物献给可敦,谢晏一看,感觉那东西长得很像甜菜根,只是根部比现代的甜菜小了很多,还是比较原始的品种。
于是专门开辟了一片区域来种这玩意,想着万一能成气候,就又多了一种糖料作物,还比蜂糖更稳定高产。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谢晏蓝图中的“大都”也不是他们目前的生产力可以实现的,从上次与哈日赫勒交战后统计的人口来看,整个王庭加上周边各个牧场散居的族人,总共才不到两万,按五口一户来算,满打满算也才四千户。
其余长老所领的诸部人丁也在七八千到万余不等,往最高估计,坦格里赫勒全族大约能有十万来人,放在现代还比不上一个大点的县城。
但对于草原人来说,这已是极兴旺的部族了,且因不论男女,几乎人人骁勇善骑射,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拉扯起近人口半数的大军,在战斗力上绝对不可小觑。
只是若要修建城池,还是只能先建个小的。
谢晏大致估算过,一公里见方的大小便已完全足够了——就这样的规模,都还得修上个好几年呢,也不知道在他有生之年,能不能实现那天画的大饼。
不过先把城墙的范围圈起来还是比较快的,开春后,新组建起的“施工队”便开始了工作。
谢晏与阿斯尔一同看过,选出的城址离如今的聚居地不远,但离一条乌澜江的支流更近,一面城墙临水,方便之后挖护城河。
所谓的施工队,其实主要就是营中的青壮年战士们,他们分成几拨,轮换着训练和修城墙。
也有许多主动想为部族出一份力的妇女和老人,年轻强壮的女人们抗砖石、搅黄泥,老迈些的做后勤,每日为工人送来饭食。
连孩子们亦闲不住,自城建开始,最时兴的“游戏”就是去河边捡卵石,送到工地上做建材。
这样全民参与,到了春末时,整座城墙的地基便已初具雏形。
建城墙用的是夯土版筑法,就是通过在两块木板之间填充泥土,再用重物夯实形成坚固的墙体,底部的基础由卵石砌成,墙中则用硬木打进地底做框架。
谢晏心心念念的土法水泥也终于派上了用场,高炉炼铁剩下的矿渣和煤灰加上黏土磨成粉末,加上20%到25%的生石灰,碾磨到尽可能细后混合均匀,加水搅拌成浆就可以浇筑了。
单层墙体最终的厚度约莫在两米左右,高度可以再建到十米以上,双层城墙中间留有甬道,预备修建登上墙顶的阶梯,墙顶上还将沿墙边筑凹凸的垛口,以便瞭望和射击敌人。
虽然还只有两米多的墙基和框架,但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远望,整个方形的城池已然颇有气象。
谢晏四处看了一圈,只觉胸中豪情万丈,指着远方回头望身后的阿斯尔,莫名有种“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的感觉。
他被自己的脑补逗得忍不住笑,英俊的眉眼微弯,瞳仁在阳光下澄澈见底。
阿斯尔看到他笑,也跟着扬起唇角,问他说:“今天是‘赶集日’,谢晏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市集?”
“好啊,正好去看看大家的情况。”
谢晏欣然点头,转身扶着木栏杆往台阶下走:“自从开了市集,族里热闹多了。就是上次跟你说的铸钱,得尽快决定下来,不然也不好管控市场。”
阿斯尔其实亦早就想过这事,西域的商人们惯用一种圆形的金币,不同国度的金币几乎大小一致,只是图案不同,南面的景朝也有金锭、银锭和铜钱,他们赫勒人却还没有自己的“钱”。
或许曾经是有过的,但也已失散在多年的离乱战火中,这导致他们在与行商交易时常常会吃闷亏,部族中和各部间的商业贸易也不发达。
阿斯尔希望自己的族人有一天也能过上南人那样富足的生活,谢晏上次说的什么“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投资、消费、出口”,他还没有完全懂得,但他相信谢晏总是对的。
闻言点点头说:“我已下令让匠人铸刻模具,就做金币、银币和铜币,你不想在上面刻头像,便用苍狼和白鹿的图腾……”
把自己的头像刻在钱币上发行还是耻度太大了,谢晏在发现有族人悄悄雕刻自己的塑像来崇拜时,已经尴尬过一次,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阿斯尔再这么干。
让货币进入流通的方式有很多,最简单粗暴的就是直接回收民间的贵重金属,铸成统一规格的钱币后再发放回去。
间接一点可以通过“财政投资”,譬如正在建设中的城墙工事,等新钱铸好便用它们来当“工资”,从首领的私产,勉强算是“国库”里拨些粮食和牲畜、布匹之类的硬通货,鼓励人们用这些钱币来进行交易。
难点主要在确定兑换比例和调节物价上,还有统一度量衡,以及最重要的,法律。
律法是社会运行的基础规则,确保钱币“价值”也需要强权做背书,赫勒人的法律还停留在习惯法的形态,尚未成文且没有固定的执行标准与机构,幸而民风淳朴剽悍,倒也刚好自洽。
但随着生产力发展和社会进步,不说进步到多么先进的程度,至少要先过渡到封建社会吧?那还是得要有一套完整的政体和法典,以此为基准再慢慢改革。
这些东西还不能光靠谢晏凭空生造,须得根据赫勒的社会现状和传统习俗来定。
阿斯尔已传书给各大部族长老,将从前的习惯法整理成文字,并收集所有可行的意见,汇总后编撰修订。
又是一个大工程,谢晏只希望能够在城池正式建好的那一天完成,在那之前,便先颁布临时条例,养成人们遵纪守法的好习惯。
市集的位置设在聚居地东南侧的一片空地,现在的王庭到新城址的必经之路上。
早晨谢晏和阿斯尔出发去视察城墙时,那里还没有摆出多少摊位,再回来时便已人群熙攘,各式小摊鳞次栉比,热闹极了。
摊主们大多用毡毯铺在地上,席地摆上货物,也有带矮桌和支架子搭篷布的,里面卖什么的都有,常见的手工制品,如牛角梳、牛皮带和水囊皮帽之类的,还有锅碗瓢盆等日用品,或是戒指项链一类的饰物和制衣的布匹。
马具自然也必不可少,卖得最好的就是马鞍与马镫,此外最受欢迎的摊位便是卖吃食的。
虽然金贵的香料暂时还属于“可敦特供”,但自从油和糖的产量提升后,聪明勤劳的赫勒人也自发创造出不少新鲜的食物做法,油脂和蜂蜜、酸奶的香气飘散在集市上,引诱着人们往那摊子的方向走。
谢晏也循着味道去了。
他把做纸的方法传授给工匠,有愿意学习的族人,亦可到工坊来做学徒,书写用的纸原料是桦树皮和麻,还有用草做的草纸,市集里亦有卖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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