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瞭望台上,斥候望见首领与可敦并辔而行,当即吹起呜咽的号角。
伴随着角声响起,装备齐整的赫勒骑兵排成阵列,训练有素地在营地入口两侧夹道欢迎。
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激动表情,对谢晏的到来表现出极高的热情,若不是早有军令,大抵已忍不住欢呼庆祝。
谢晏勒马止住脚步,先是有些惊讶,而后便是了然。
怪不得平日在聚居地见到的多是妇孺老弱,只有轮换的守卫是青壮男子,原来是都“藏”在了这里。
阿斯尔翻身下马,谢晏紧随其后,两人并肩,行至营地中最大的主帐。
帐前早已搭起阅兵的高台,阿斯尔朝谢晏递了个邀请的眼神,谢晏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随他登上那高台,坐上铺好毛皮锦毯的主位。
下方又是一阵蹄声如雷,数千骑兵迅速在广场上重新组成方阵,直到阿斯尔一抬手,他们才齐声高呼。
成片的银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富有异族特色的短调在山谷中荡起回音,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效果都颇为震撼。
“谢晏,你做的马具很好用。”
阿斯尔侧过脸望向谢晏,英挺的眉宇间神采飞扬。
“战士们操练了几日,都对这‘马鞍’和‘马镫’赞不绝口,他们还准备了节目,一定要演给你看。”
阿斯尔今日着了一身戎装,亮银色的轻甲覆在要害处,贴身的甲胄更勾勒出他宽肩窄腰、高大健硕的身材。
男人俊美的面上神色从容而隐有威严,配上台下令行禁止的赫勒骑兵和军营里肃杀的氛围,谢晏第一次真正对他的首领身份有了实感。
——他从来不是驯顺的狼狗,而是草原上统领一方的狼王。
谢晏恍惚了一瞬,本能地察觉到某种难以言说的危险,但很快,那人脸上粲然纯粹的笑又使这种感觉淡去。
“快看,开始了!”
阿斯尔的声音唤回谢晏的注意力。
他转头看向下前方,只见广场中央围出一圈空地,伴着节奏感极强的紧密鼓点,有身手矫健的赫勒骑士纵马跃上前来,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就在飞驰的骏马背上撑着马鞍来了个马上倒立。
周围的战友们捧场地欢呼出声,谢晏也看得瞪大眼睛,连身体都坐直起来。
这还不算完,倒立之后是马背翻飞,那年轻的赫勒战士在马上简直如履平地,借助着马鞍和马镫左右换着方向炫技。
紧接着,又有更多骑手加入表演。
场上霎时烟尘滚滚,众马奔腾,飞身跃马、单人双骑、骑马拾物、马上叠罗汉……各种惊险复杂的马背动作令人眼花缭乱,比谢晏在自治区看过的民族风情表演还要精彩刺激,危险中又带着一股野蛮而蓬勃的生命力,让人不得不为之叹服。
从他“发明”马鞍到今天,满打满算也不过小半个月,还要除去中间制作和运输的时间,不过短短数日,他们便已能做到这种程度,难道这就是血脉天赋么?
谢晏目瞪口呆地海豹鼓掌,一直到表演结束,掌心都快要拍麻了。
阿斯尔问他好不好看,他也只知道点头,整个人还有点发懵。
心跳仍和那场上的鼓点节奏重合,血液中隐隐泛起躁热,也忍不住想来点什么紧张刺激的活动发泄一番。
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谢晏又听见阿斯尔说:“我们现在去打猎,晚上就在营中烧烤——谢晏,你会拉弓射箭吗?”
“会啊。”
谢晏下意识回答,但有了骑马的前车之鉴,还是补了一句:“但我会的弓箭和你们的不一样。”
现代的复合弓与传统弓最大的区别就是加上了滑轮以达到省力的效果,还有各种科技辅助配件,谢晏在射击俱乐部倒是常能正中十环,但若换成赫勒人近乎原始的长弓,他能把箭射出去就很不错了。
不是他不会,只是他们的武器太落后。
谢晏理直气壮,冲阿斯尔抬了抬下巴:“你先给我射一个看看。”
说完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不经意开了个黄腔,谢晏脸色微红,阿斯尔对此毫无察觉,当真去拿了自己的弓来,带谢晏到靶场上演示。
赫勒弓仍是直拉弓,弓身较反曲弓更长,这样的长弓拉得越开,所需的力量会有更显著的增加。
阿斯尔的那把弓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看起来黑漆漆的,分量还挺沉,谢晏好奇地掂量了一下,一只手差点没拿起来。
他装作若无其事,又双手捧着把弓还给阿斯尔。
阿斯尔单手接过长弓,轻笑了一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耐心放慢了动作给他看:“像这样拿,用力拉满,然后瞄准。”
男人戴着指环的拇指扣住弓弦,将箭尾卡在拇指与食指的指窝间,轻巧得像是没有用力,那弓便被拉成了紧绷的满弦。
他狭长的眼眸微眯,只听嗖的一道破空声响,那箭矢便直直扎进百步开外的靶心,几乎扎透整块靶子。
有围观的战士喝起彩来,阿斯尔观察着谢晏的神色,见他似也觉得自己这箭射得好,神情很佩服的样子,不由像得了表扬的大狗一样摇起无形的尾巴来。
“谢晏,你要试试吗?”
阿斯尔期待地问。
只要谢晏想试,他便可以亲自教,若是他教得好,谢晏说不定就会更喜欢他一些呢?
虽然拉不开弓会有点丢脸,但谢晏实在很好奇,这野人到底有多大的牛劲。
顿了顿,还是点点头,反正他很快就会跑路了,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丢一次脸也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谢晏便开始摩拳擦掌。
在他上手之前,阿斯尔还特意摘下自己的指环,套在他的右手拇指上,然后才把弓递给他:“小心一点,不要勉强。”
谢晏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铆足了劲握紧那弓身,模仿着阿斯尔的手势搭箭上弦,然后咬牙用力……
嗯,再咬牙,再用力……
再再再用力……
我去,什么鬼东西!
谢晏咬牙切齿,面目扭曲,手臂瑟瑟发抖,肌肉绷紧到极限,仍只把弓弦拉出一点微不可见的弧度,扣弦的手上都被勒出了红痕,隐隐作痛。
他好歹也是经过训练,能拉六十磅复合弓的人,如今竟然连拉开弓弦都做不到,更别说拉满弓了。
谢晏甚至都无法判断,拉满这把弓到底需要多大的拉力。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谢晏用力到脸颊涨红,最后颓然泄气,准备松手。
他今天才算是彻底领教到了野人恐怖的力量——如果那晚阿斯尔和他对打的时候用上全力,估计只消一拳就要跪下来求他别死。
而后来不可描述的种种,现在想来,竟也是对他手下留情了。
谢晏红着脸,刚要放下弓箭,阿斯尔忽然从身后扶住他的手臂。
男人温热的掌心覆上谢晏的手背,胸膛也贴上他的后背,而后双手握紧发力,双臂肌肉线条随之隆起。
方才还难以撼动的弓弦倏然变得无比驯服,如行云流水般被拉成满月。
谢晏能感觉到羽箭飞出带过的一阵微风,那箭旋转着离弦而去,稳稳追上前一箭的尾羽,竟将那箭杆从中间劈成两半,咚的一声,再次精准地穿透了箭靶的红心。
周遭又有喝彩的声音响起,谢晏鬼使神差地偏头看向阿斯尔,男人也正低头看他,笑吟吟地说:“谢晏,你真厉害,瞄得很准。”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刚才他在走神,根本就没看箭靶,这野人当哄小孩子呢?
谢晏磨了磨牙,却也没开口反驳。
好吧,他必须得承认,这样被捧着哄着,其实也挺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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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林间狩猎
不过别误会,他可不是那种意思。
就是人嘛,总爱听好话,谢晏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也不觉得旁人待他好有什么不应当。
何况阿斯尔做了错事,在他离开之前,给他当牛做马都是他应得的。
谢晏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动了动手腕,把还握着自己双手的阿斯尔轻轻甩开,从对方怀里脱身出来,问:“有没有轻一点的弓?”
赫勒军中惯用强弓,至少都是三石的硬弓,换算成现代单位便是近两百磅的拉力。
谢晏那点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肌肉,单次拉开一百磅还勉强,但若要拿来马上射猎,至少还得再减一半。
阿斯尔下令把营地里所有重量的弓都给他找来,谢晏试了又试、换了又换,最后趁手的竟是一名老兵带来睹物思人的、家中小儿初学练习所用的韧木弓。
谢晏都没好意思问人家孩子几岁,总之这又是继失身之夜后,他人生中耻辱的一天。
待众人整装出发狩猎,谢晏骑在白马上,落后半个身位缀在阿斯尔身后,仍在想这弓箭能如何改进,更省力又威力更大……
赫勒是马背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以畜牧射猎为务,一年四季都会狩猎。
但在不同的季节出猎又有不同的规矩,春季是禽兽交配繁衍的季节,为避免伤害孕育新生命的野兽,就只搜索猎取没有怀胎的猎物;夏季是牧草和糜子生长的高峰期,为了保障牲畜口粮与粮食收成,遂猎杀破坏牧场与作物的野兽。
等到了秋天,要保护育肥的牛羊不受野兽侵袭,便专猎伤畜的猛兽;只有冬日没有太多限制,可以进行无差别的围猎,以获取足够过冬的食物。
如今正是春夏之交,猎物主要是黄羊和野兔,也有野鹿、獐子狍子之类的。
草原狼和狐狸亦在捕猎范围内,但附近这片区域的猛兽早被捕杀得差不多,余下的懂得趋利避害,都带着族群远远迁走,所以并没有什么危险,倒正适合谢晏一试身手。
一行人自营地出发,随后渐渐四散开来,三五结伴而行。
年轻的小伙子们还颇有眼力见,不约而同默契地没有跟在阿斯尔与谢晏身边,好让首领能和新可敦独处。
谢晏用余光瞥着阿斯尔的马屁股,发了一会儿呆再抬起头,忽然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
正想开口唤阿斯尔,阿斯尔便回过头,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略微挑眉,用眼神示意他看前面。
两人已行至山麓间的林地,稍高的灌木与低矮的灌丛交错,葱茏的绿叶树影掩映间,隐约可以看到几只狍子正在嚼食着灌木丛顶端的嫩叶,耳朵时不时动一动,悠闲中又带着本能的警觉。
阿斯尔放低了声音,轻声问:“谢晏,你想要哪一只?我射给你。”
谢晏在现代时也有喜欢打猎的朋友——不过他们都是用枪,每年总要到狩猎合法的地区玩上几天,也曾邀请过谢晏同行,但因为有别的行程冲突,一直没能约上。
他早就很好奇,闻言摇了摇头,目光紧盯着前方的猎物,也压低声音说:“你先别动,我自己来。”
“好,那你看好了,我绕到它们后面去。”
阿斯尔收回已按在箭上的手,调转马头,从侧面绕后。
战马训练有素,马蹄放得很轻,山麓土壤松软,脚步几近悄无声息,狍子们仍无知无觉地吃着叶芽,浑然不觉危险已悄然靠近。
谢晏也催着白马慢慢逼近狍群,从中锁定了一只离自己最近的,找好角度后搭箭上弦,眯起一只眼睛,屏住呼吸瞄准……
箭矢“嗖”地离弦飞出,直冲猎物而去,只偏了一小步距离,正扎在那狍子跟前。
一击不成,狍群顿时受惊奔逃,在灌木丛间跳跃躲闪,移动速度很快,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傻狍子”。
谢晏的心跳也快起来,一边催马追上,一边又抽出一根羽箭搭上弓弦,视线紧锁着目标,飞快射出了第二箭。
他的准头其实已经很不错,只是力道上略差了些,猎物又在移动,第二箭虽然还是射空,但已擦着那狍子尾巴上炸开的绒毛。
眼见着狍群就要遁入丛林中失去踪影,绕到后方的阿斯尔策马跃出,恰将它们堵了个正着。
在阿斯尔的左驱右赶下,狍群又朝着谢晏的方向逃散,这时忽然有一只狍子突兀地停下,猛地一回头,好像在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
“快!”
阿斯尔高声提醒,谢晏也反应速度极快,瞄准那停在原地的狍子,搭弓便射——
“射中了!”
原来狩猎是这种滋味,确实很刺激,谢晏兴奋地睁大眼睛,看见那狍子中箭倒下,连忙打马上前,迫不及待跳下马背查看。
阿斯尔也为他高兴,驱使着马儿走近,下马却见谢晏半蹲在倒地的狍子旁,低垂着眼帘,并不很开心的样子。
“谢晏,你怎么了?”
阿斯尔怕是他受了伤,或是哪里不舒服,关切的眼神在谢晏身上来回打量。
谢晏却只是摇头。
他刚射中这狍子时的确很兴奋,有一种游戏里完成任务后,立即获得奖励的快感。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惊喜,当他真的近距离看到被射伤肚腹、还未死透仍在痛苦挣动四蹄的狍子,望着它湿润圆睁的眼睛,闻到空气中愈渐浓郁的血腥味,还是会感到于心不忍。
说起来有些伪善,他也不是什么素食主义者,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谢晏忽而有种说不上来的怅然。
阿斯尔在他身旁矮膝蹲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狍子,忽而懂得了什么,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唤谢晏道:“闭上眼睛。”
男人语气沉稳,有种让人安心的可靠,谢晏当真闭上眼,阿斯尔便用那匕首利落地割开狍子的咽喉,给了它一个痛快的结束。
谢晏再睁开眼时,阿斯尔已将那狍子用皮绳捆起,挂在马背。
两人重新上马,并辔走在林间。
“万事万物皆有轮回,肉身源于天地,也终将归于天地。”
一片静寂中,谢晏听见阿斯尔开口说。
“谢晏,我们杀生,是为了求生,但绝不可嗜杀取乐。热衷于杀戮的人终会被天神抛弃,魂魄永远得不到安息。”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谢晏却听出是在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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