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当阳光露头时,道场已经面目全非。
自那天起,这座皇家道场再也没人小看张玉庄,只是他们神色各异的脸上,或多或少带上了几分畏惧忌惮。
众人离开,张玉庄一如既往地去师父榻前侍奉汤药。
师父病故如柴,面容慈祥。
“此番预知天象,虽救众人于水火,然恐招祸端。”
张玉庄低头回应:“弟子不敢居功,只是偶有感应。”
师父摇了摇头,叹息道:“这是天赋,是福祉,亦是祸患。”
张玉庄缓缓抬头:“弟子明白。”
老人说话的声音在烛光摇曳的屋子里回荡:“道场留不住你了。”
预知的能力是修行之大成者,不论世家贵族亦或皇宫禁殿,都会召集有此能者。
何况张玉庄本就是皇家血脉,经此一场大雨,想必宫中早已知道了他的本事,哪还能留他在道场。
张玉庄沉默片刻,对师父深深一拜:“弟子恐怕要暂别师父了,忘师父保重自身。”
师父轻轻抚摸张玉庄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切记勿为外物所扰,你之能力非凡,用之得当可造福世人,用之不慎则祸患无穷。”
年迈的老师,声音无比沧桑,却是字字沉重。
“切记切记,莫忘初衷。”
张玉庄跪了下去,叩首道:“弟子谨记,此后必善行不辍。”
圣旨来得很快。
“闻六皇子玉庄天资聪颖,预知天象,救众于难,实乃国之栋梁,今特召回宫中,以备培养。”
马车辚辚,旌旗招展,身着锦衣的侍卫和官员恭敬无比地前来迎接。
张玉庄跟随队伍走向銮驾,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来时路,归时途。
十二岁的张玉庄比来时多了几分沉稳。
幻境里,华贵马车直奔皇城而去。
现境里,谢逢野看得五味杂陈。
——张玉庄这厮,小时候是这样的吗?
善行不辍?
“他这是……”梁辰也看傻了眼,“他幼时竟是个修行天才。”
“这就麻烦了。”谢逢野面色凝重。
观其业障,除了可通过往事经过来断善评恶,还可看其所执。
回望过去种种,张玉庄心性坚定,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若是要这么一个纯良少年变成如今的张玉庄,其间曲折可想而知。
也就是说,若想通过化解执念这个办法来打败他,恐怕难了。
“他苦苦收集那些,不就是为了把一个人扯回来吗。”玉兰分析着说,“想来,这个人势必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谢逢野接话:“极有可能是促成他改变的人。”
玉兰点头:“也就是说,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一定会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此话有理,谢逢野深表认同。
“可是。”谢逢野心中疑云更深,“早先我们就领教过他预知的本事。”
例如可以知道谢逢野会来不名城,所以早早安排尘三。
甚至可以让谢逢野直接触碰到幻境中的烈风。
若说道君本事通天,看透世间运作痕迹,由此设立天道。
但唯有一条:谁都不能让过去与现在实质性的触碰到。
如果可以这样,想来这个世界早就乱套了。
更何况,若他早有这个本事,何不直接把身系自己执念的人从过去带回来。
何苦经营多年,把所有人得罪个遍都不能得偿所愿。
所以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做不到。
可他又是如何能通过幻境……
思虑间,张玉庄已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皇宫。
皇帝没有给出一丝一毫作为父亲的温情,冷冷地警告道:“今你回宫,勿因小功而自傲,切记分寸。”
张玉庄低头应是,转身之机,皇后含泪将他拥入怀中,颤声道:“我的孩子。”
亲生的爹漠视不管,倒是皇后作为养母对张玉庄百般疼爱。
自此,业障内一幕幕开始快速变幻,唯一不变的,是张玉庄脸上始终恭敬又冷漠。
而皇后,始终伴随着这个孩子成长。
晨曦微露,张玉庄晨读,是皇后轻步而来,为他披上薄衫。
朝堂之上,张玉庄恭谦有礼,退朝后,是皇后携食盒而来,对他嘘寒问暖。
月朗星稀,张玉庄夜习剑法,是皇后远远手腕。
秋风萧瑟,张玉庄为民请命,朝臣欣赏,是皇后在旁微笑。
大殿高堂,皇帝宣布立张玉庄为太子,皇后坐于高位,眼含泪光。
这位皇后在张玉庄成长中,给了绝对分量的母爱。
只是。
梁辰问:“这位皇后不是有了孩子,还立为太子了吗?”
当年张玉庄被赶出宫去往道场,正是因为这个。
这个业障实在奇怪,自从张玉庄离开道场这几年,都是匆匆掠过。
实在叫人瞧得奇怪。
“不止如此。”谢逢野盯着业障里那个张玉庄,沉声说,“来仙册。”
所谓来仙册,便是记载各路神仙登临天界之前的所在。
可是关于道君张玉庄的却是只字未提。
不论是这个遥远的王朝,还是这对帝后,甚至人界的六皇子。
毫无记载。
“或是他有心抹去。”玉兰道,随即又摇头,“但那也不应当啊。”
梁辰面带不解,看向尊上,不料尊上也只是深深点头说:“确实很不应当。”
什么意思?
最后还是青岁开口解答:“张玉庄既是个不管不顾要把人拼凑回来的,那他就是有情有义的人。”
梁辰一愣,便听谢逢野接着说:“有情有义到恨不得撕了天也要把人找回来,你想想他都想用些什么把那人拼起来。”
听了这话,梁辰回忆着说:“美人面,禅心,神骨,涅槃……”
他猛地一顿,这些可都是天地间至宝。
即便美人面炼化方式十分邪性,但美人面毋庸置疑是美丽的东西。
“也就是说,在他张玉庄心目中,那个人配得上这些所有至宝加身?”梁辰不确定地问。
“对。”谢逢野笑得无比讽刺,“张玉庄不惜丧心病狂也要找回来的人,怎会让他上天入地毫无记录?”
“更何况。”玉兰说,“连这个曾经的王朝都没了记录,简直像……”
梁辰恍然道:“要把过去所有事情都掩埋。”
现在可真是麻烦了。
谢逢野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进业障至今,所见所瞧,都是张玉庄有心安排。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能看透谢逢野他们的每一步打算。
眼看着业障里已然来到天降祥瑞那天。
人们得到上天的提示,言说太子道行高深,功德圆满,已臻飞升之境。
此乃国运昌隆之象,举国上下无不欢欣感激,想来太子登仙后,定会庇佑江山社稷,护佑黎民百姓,此后必是风调雨顺,万世太平。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百姓们身着节日盛装,手持鲜花彩带,载歌载舞。
各色花车游行于街头,抛洒着金粉与彩纸,城楼上鼓乐齐鸣,烟花绽放。
宫里更是一派繁华,宫檐上坠着红色锦缎,各条主道放置巨大香炉,袅袅青烟直冲云霄。
大殿里正在举办盛大宴席。
女伶们手持彩扇载歌载舞,宫侍们捧着珍馐美味来回穿梭于王朝富贵之间。
此刻文武百官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太子张玉庄端坐在次席,此刻他身着的,正是尘三幻境中看到的那身衣服。
东珠华冠,金龙绣衣。
只是相比之下,不见那些阴鸷,亦不见曾经道场里那个目光清澈的沉默皇子。
此刻的张玉庄,谈吐不凡举止得体,从容坦荡地接下一切祝贺,总能浮现恰到好处的笑意。
所谓天家之富贵风流,尽数体现于此身。
只是,太子端坐次坐,主位龙凤椅却空着,不见皇帝皇后。
谢逢野一行穿梭于宴席之上,光尘浮动重现当年旧景,繁华如梦似幻。
听得几句闲聊,谢逢野闻声望去,是两名身着绛紫官袍的臣子。
“老大人,如此盛宴,陛下和皇后娘娘怎么没来?”年轻官员低声询问身旁的老臣。
老臣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回答:“你有所不知,太医署昨天深夜被招入宫集合。”
“怎会如此?”年轻官员大惊失色,又很快压抑下情绪,“莫非是。”
“哎。”老臣制止了他,“莫要再说,你不看看这是哪,脑袋不要啦?”
谢逢野听得奇怪,回头和玉兰交换了个眼神。
“就那个皇后娘娘对他好过。”梁辰看着主位上的张玉庄,不解地说,“重情重义如他,若是帝后生病,他还会在这开宴?”
“我看他倒是不担心。”谢逢野冷冷地说。
说完,他不禁皱了眉。
局面太被动了,进这业障,囫囵看了个大概,什么都没看明白,眼瞧着张玉庄都快飞升了。
“皇后娘娘疯了。”
一道干净清脆的声音响起。
谢逢野沉于思虑,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随口回了句:“谁?”
无人回答。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他并不认识。
循声去看。
却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声音不高不低,没有刻意要隐瞒,也不像要刻意告诉谁,正好站在他们四个身旁,又正好让他们听见。
更特别的,此人身着白衣,浑身上下素白一片,连着他这个人都白得发光,身处这富贵华丽场中,他像个来吊唁的。
他直视前方,唇角挂着浅浅一抹笑意。
谢逢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张玉庄。
只是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才漏瞧了几眼,那张玉庄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看向这边。
他不笑了,也不端庄了,阴鸷如潮水般涌现。
目光如剑,穿过一殿喧嚣。
也就是这般毫不遮掩的直视,谢逢野立时确定了一件事:过去的张玉庄看得到现在的他们。
随后,他唇启唇张,虽然声音被淹没在喧闹的宴席中。
但谢逢野仿佛能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
“你,来,了。”
未待谢逢野对这明晃晃的挑衅作何反应,眼前景象已迅速变化。
深夜寒风呼啸,皇宫深处的密室里,空气浑浊阴冷。
中央有方石台,张玉庄负手立于石台之前。
在他对面,赫然是先前在宴席上看见的那个白衣男子。
走近些,能听见张玉庄口中正念着什么,每重复一次,石台上那个人就挣扎得越发剧烈。
只是呜呜咽咽,听不见在喊些什么,血泪奔涌,那双眼饱含恨意,死死地盯着张玉庄。
梁辰似乎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难以置信地说:“这是,是皇后?”
随着最后一声哀鸣,皇后的身躯彻底崩溃,黑气自她体中奔涌而出,迅速把她包裹起来,黑气之中有面具时隐时现。
无一例外的,那些面具表情狰狞,或怒吼,或大哭。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谢逢野沉声道:“桃林里那团浓雾。”
竟是张玉庄将自己养母炼化而来的!
难怪,彼时桃林中那浓雾不管不顾也要撞向张玉庄护在桃树上的元神。
这是恨之入骨。
“看得开心吗?”张玉庄背对而立,负手欣赏了半晌自己的“杰作”,这才缓缓转身过来。
他嘴角勾着笑,一步步向前。
“终于见面了。”
第125章 狂忆
“终于见面了?”谢逢野重复一遍这句话。
除了尘三因玉兰的法术而深陷沉睡之外,其余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皆目睹了眼前这令人心惊的一幕。
谢逢野震惊之余,恍然道:“这是桃林里那团浓雾。”
原是张玉庄亲手把皇后炼化而成,叫她从此上天入地无门,万千年里,倚靠着本能贪吞噬怨气,日夜灼心。
将有灵智之物炼成邪物,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是异常残酷且折磨的。
活着造孽或者行善,死后偿罪或是继续前行。
生生死死,轮转不息。
这是规则。
谢逢野回想起桃林里那遮天盖日的黑气,其所受折磨,不可想象。
但按照时间来说,即便是万恶不赦之徒,在地狱尽头饱受折磨,罪业也该消了。
张玉庄这么做,就不是奔着让皇后偿罪的。
玉兰和梁辰也瞬时明白了过来:“难怪……”
倒是青岁面上没有那么多震惊,没有表现出要和张玉庄对峙的意思,也没有跟谢逢野说什么。
种种言行皆印证了一句话:让缘和自己处理。
张玉庄声音中带着戏谑:“怎么样?看得开心吗?”
他兴趣盎然地笑着,他目光穿梭在几人脸上,整个人因为捕捉到了许多震惊而欢喜。
仿佛他是个生来便享受杀戮的怪物。
谢逢野一行脸上神思各异,但都殊途同归地来到了难以置信上头。
他们算是见到了张玉庄是怎么从婴儿长到现在这样子的。
业障不能更改,即便不知张玉庄用什么办法掩盖了部分不让谢逢野他们看见。
更不知为何他能在业障里看到现在。
但过去是不可逆行到往之所在。
所以。
是看漏了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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