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对方正紧张着,催促不得,是以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会有什么大事。
北山之丘塌了?
万古幽怨又作祟了?
还是不成眠无尽渊又塌了?
他创建的规则又出错了?
张玉庄把自己想的不安起来,却未料到是这么一句问。
他在成意紧张又期待的神情里,确认自己当真没有听错。
张玉庄没有及时回答,第一反应竟是开始算起了成意芳龄。
想他天生地养的野龙一条,从一颗蛋到一条龙怎么也得上万年,得道成神又是上万年。
如何都算不得年轻。
“你这是,老龙思凡了?”
张玉庄好笑道:“你是天天看着那凤凰和司江度黏来黏去的,给自己看出想法来了?”
成意抿了抿嘴,面上有几分窘迫,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你可有中意过谁?
张玉庄倒也认真思索片刻,手又不自觉地握了握腰间玉环,但他自问,从那段失败的人生里再怎么抠抠捡捡,也寻不出半点情爱的意味。
倒是有个宁恙。
“我应该没有过。”张玉庄给出回答,又问,“你自己中意了谁,做什么要先来探我的底?”
说罢,他折扇一开,挑了挑眉笑道:“莫非,是哪族仙子,你不好去开口?”
成意目光闪了几闪,没有回答,只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中意,但月舟说过,中意就是想待在一起,会因为他高兴而高兴,会想见他。”
张玉庄听完,点评道:“月舟教的你也敢信。”
成意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若非要说,或许就是不愿他出事,不愿他受苦,可他一直在受苦。”
张玉庄听着听着,笑意渐渐淡了。
成意才缓缓说:“他是一个妖。”
张玉庄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听着成意补充完。
“玉兰树妖。”
他久久未能言语,对面的龙神也就一直安静等着。
张玉庄紧紧握着腰间玉环,可这枚玉环终究没有那个人的温度。
他想起因妖怪蛊惑人心而失去宁恙的痛苦和挫败,诅咒一般绕着他的骨血生长多年。
闭上眼,他又想起近期种种事情。
不成眠的怪物,月舟涅槃失败的病容,那个执意施法的仙官,那一山无辜受灾的树妖。
这些画面抹着血,同他张玉庄息息相关。
他缓缓睁开眼。
“成意。”张玉庄声音略带沙哑,“是那座灵山里的玉兰树妖吗?”
成意点了头,无声做出回答。
张玉庄垂下眼,握着玉环的手渐渐因为用力而泛白,好似一颗心也被这样捏着,不然怎会这般密密麻麻地刺痛着,那些内疚和不甘在拥挤闭塞中避无可避地撞着翻腾起来。
规则当真正义吗?
在他这么多年里坚持的这份正义里,究竟他自己对于妖怪的仇视占了多少分量。
扪心自问,张玉庄从来对于权利和地位都视作云烟,更没有哪一次把自己放到所谓规则创立者的高位之上。
但现实是,他无法忽视这些因为所谓正义而造成的苦痛,更无法听之任之。
思绪混沌中,一道年迈慈祥的声音拯救了他。
“玉庄,无论何时何地,你要记得自己是个修道之人。”
“你首先是个人。”
“灵山那件事。“张玉庄终于从沉默中挣脱出来,“那场灾难,是……我的过失。”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
成意不解地问:“是规则出了错,你为什么要担到自己头上呢?”
面对这份不解,张玉庄不知该如何开口。
人间司天台凄风冷雨,机关算计护不住一身白衣。
还是仙城破世剑斑羚飞渡,造成如今冤孽满天。
好似无论挑起哪个话头,他都是个满身杀戮的罪人。
“总之。”张玉庄没有深言,问道,“那个妖,如何了?”
成意稍稍展颜,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玉兰,就是那个树妖。他经历那场灾难后,没有因为怨恨而报复人间,或是神仙。相反,他很珍惜生命,努力修行。”
张玉庄轻轻点头,示意成意继续说。
“偶尔有点小孩子气,天真浪漫得很。”
成意头一回这样。
他是祥云高悬天际,端方高洁,染了霞光也是纯净美好的模样。
张玉庄缓缓松开握着玉环的手,垂眸半晌,问:“你是因为有了他,爱了他,才想要改变妖怪的地位吗?”
“不是。”成意笑着摇头道,“你知我向来如何。”
张玉庄点了头。
他当然知道,他也见过成意因为对妖怪不公而震怒的模样。
但没由来的,他忽而想起当年自己在司天台因为那些预知的画面而布置。
脱口就问了这一句话。
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成意说:“之前我要想做什么,都师出无名,有了他,我再说话,会有底气些。”
“不过如此。”成意唇边漾出一抹笑,“他是我的底气。”
他理直气壮,好似爱本该就是互为底气。
张玉庄却也听得心胸开朗,不免笑他们这一个个都爱来爱去,成何体统。
打趣道:“你身为一个上神,爱一个妖可不容易,天塌下来你也接着他?”
成意正色道:“我一定接着。”
话已至此,他们又谈了几盏茶的功夫,彼此聊了些想法,都不谋而合。
龙神本就期望众生平等,但也知前路必定艰难,所以办法都很折中。
张玉庄更是明白规矩变更有多难,想要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他们一拍而合。
末了,成意问:“你方才想来找我说什么?”
张玉庄想来说幽都幽怨的事,有前因老仙收幽怨未成而魂飞魄散,偏那后果到现在也无人扛得。
那幽怨又只能由一身收纳。
放眼整个天界,本只有成意或许可以一试。
但如今见他这般,张玉庄决定自己去。
毕竟,他才当真算得上这天界独一份的“老”字。
他摩挲着玉环起身:“我还能跟你说什么,本来想找你说些吃苦头的话。”
“想想我一个孤家寡人,不若算了。”
成意莫名:“什么?”
“没什么。”张玉庄兀自摇着扇起身,“哎,什么时候总得带我们见见那小玉兰不是?”
成意笑道:“得空了便来浮念殿坐坐,他也是个爱热闹的。”
张玉庄好笑道:“你不怕我们这几个神神仙仙的欺负人家。”
成意:“你们不会。”
云天外一缕清风荡开无限闲适。
浮念殿倒也当真为这两句打趣热闹了许久,成意乐得挚友们时常光顾,那是一段难得放松闲适的时光,张玉庄摇扇于挚友间,脑海中时常闪过一些缥缈又久远的回忆。
是星夜下小院里菊簇讨喜,是高台上春雨送心意,暖光浮动,把一颗心哄得熨帖不已。
月舟更是对小玉兰喜欢得不行,张玉庄也会忙里偷闲去找那两个小妖怪说话。
观察下来,玉兰虽然瞧着白白软软,但内里坚韧,实在有独一份的品格。
张玉庄原以为,妖能修炼到这个份上已属化境,却没料到那小玉兰居然还生了禅心。
这实在让他更加坚定自己是错的,在探查玉兰魂台的那一刻,白玉春和成意紧张不已地守在一旁,他们不晓得张玉庄心中是在惊撼交加。
他实在震惊于这小妖怪居然能有如此造化,他已不是在修炼,而是在修心。
张玉庄感受着指下玉兰广袤无垠的心境魂台,不自觉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
“不可思议。”张宇咋混个喃喃自语。
面对成意和白玉春的再三追问,张玉庄只说:“小玉兰生了禅心,万事各有缘法,指不定以后什么时候要用到呢。”
至于另一个狐妖,叫做白玉春的,性子憨厚耿直,却也是个上进好学的,逮着机会就要向仙君们请教道法,勤奋程度大大盖过如今天界上大部分有名有姓的神仙。
也是因为这两个妖,张玉庄更为坚定地直视自己的错误,并力求挽救。
自那日小亭之后,张玉庄和成意开始着改换规则。
只是这次他不想再大刀阔斧地改天换地,而是想要在现有体系上,创造一个更为公正且包容的天界。
他们建议在天界之上另开一司,单管妖怪事务,也让人间妖怪受了迫害有处可以申诉以及寻求帮助的地方。
甚至还指出许多规则内的漏洞,其实许多条令稍微改一改,就能为妖怪们提供更多保护。
但这些建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对。
许多仙官们不愿意看到妖怪的地位提高,不惜闹到天帝面前,声称这些行为会颠覆天庭秩序,那些蛮荒妖怪本就不通道德,若再有助力,迟早得压到天庭上头。
何况,往日再如何对妖怪宽待几分,那也是他们这些神官仙君的慈悲施舍,如今听这张玉庄和成意的意思,大有让妖怪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想法。
这是莫大的侮辱!
反抗的声音在天界回荡,没有撞出什么效果,弹向人间之后,妖怪们却为此受害。
他们纷纷反抗,言说凭什么他们性命要由天界做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四处作乱,蔑视仙官,更有其中大能者,甚至据山霸地自令为王,一时风光无两,连前往阻止的仙君都被截杀了两个。
由此,天界人间混乱一片。
老天帝也不再沉默,站出来发声,表示不可纵容妖怪。
仙官们得了指使,更是视成意和张玉庄为天界叛徒,又听巡查仙官汇报说天界上有妖气,这还了得!
如此风口浪尖上,仙官们杀红了眼不惜各处搜查仙殿。
怒火最终烧到了成意头上,眼瞧着搜罗妖怪的队伍很快要到浮念殿来,月舟提议去昆仑看雪。
谁也没挑明小玉兰和白玉春如今有难,张玉庄不多耽搁,给两个小妖施了障眼法,一行人出了浮念殿乘着仙船离开。
那夜饮酒谈天,好似岁月当真能如此静好。
到后来,真醉假醉睡倒一片,张玉庄再睁开眼,身边除了个美梦正酣的白玉春之外,竟是都溜走了。
他坐起身来,随手找来枯木一杆,挑着将要熄灭的篝火,火光静静躺在他眼底。
他动作轻柔地把玉环从腰间取下来,细细地摩挲上面的花纹。
“我要原谅妖怪了,我的私心是错的,当年害你的那个妖怪我也杀了,你应当不会怪罪我的。”
玉环映着星月浩瀚,像是微笑给与回答。
张玉庄也不晓得为什么,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喉头生涩,眼底也有些发热。
终于在这四下寂静的风雪夜里轻声指控:“你看他们都有个伴,别生气了,别叫我等了……”
良夜寂月,无有回音。
直至后半夜,成意才带着小玉兰悠悠闲闲折返,那玉兰脸红成一片,眼神闪避着不敢看张玉庄,成意只是微笑着吩咐他快些去休息。
安置好小玉兰,成意来到张玉庄身旁坐下。
半晌,道了声谢。
“这可没道理。”张玉庄挑着火焰玩,“你们去风月一场回来同我道哪门子谢?”
“这谁知道呢。”成意笑着仰头去看月亮,“只是觉得有朋友陪着一起,天大地大,好像都不远了。”
张玉庄闻言,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成意,随即撤回视线,好心情地摇着手中玉环不说话。
一夜风雪,翌日正午,天光大明之时。
月舟和司江度才回来,一个板着脸但容光焕发,一个讪笑着却满面春潮。
张玉庄挑着眉给他俩腾位置,慢悠悠道了句:“为老不尊。”
月舟笑笑没再说什么,大家又拢坐一处,煮雪烹茶。
可惜没赏多久昆仑风雪,天界一直诏令安排他们去镇压一处妖鬼作祟。
这道诏令颇有几分故意,简直就差没明着讲指使成意和月舟这两个神明去行打扫之事了。
如今人间妖鬼作乱,谁来都不放在眼里。
你们不是喜欢为他们主持公道吗,那你们就自己去看看,这些腌臜不堪的蠢货如何低看你们。
待他们到了那城,果真先被好生羞辱了一番。
但这些作乱妖鬼始终还是选错了对象,被当场度化。
那天确实有个意料之外,还遇上了天界一洞府出来的小仙姑,是个仗义性子,路见不平拔刀乱砍那种。
但事情发展已然超出了张玉庄和成意的预料,当夜几个神仙围在烛火旁商量对策。
月舟倒是个有想法的,言说止乱不如给他们条活路,如今上头那些老顽固不乐意看妖鬼痛快,还不是因为他们过习惯了快活日子,哪能耐得住让妖鬼和自己平起平坐?
本来该是神人鬼三界,横竖如今没有幽都,也没谁能去吸了那万古幽怨。
不若于天地之外另开一个地方,让妖鬼自己去那发展。
权且当个小幽都。
成意觉得这话在理,张玉庄却在沉默中下定了决心。
幽都之事,收集幽怨事小,但聚拢鬼众事大。
如今这些怨鬼和妖怪狼狈一处,大多因为他们自认饱受天界制裁,死了也不愿去轮回,各自有各自放不下的执念,干脆就不阴不阳地留在人间。
这不是长久之法。
临走前,为表态度,成意释放真龙法威镇住这座城池,熠熠金光闪着,好似公道近在眼前。
他们为此城落名百安,借小玉兰吉言一句,希望成意上神此功此名百世不磨。
此行过后再回天界,他们各自奔忙。
成意十分赞同月舟的想法,创立一个新的界门,让妖怪有容身之处,不再干涉天界和人间,此后若有不愿轮回的,皆可入此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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