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角含着一抹讽笑:“这是什么话,天界塌了死的不过是我们这些神仙!关人间什么事,又干众生何事!”
那仙官出言反驳:“你倒会说,有本事你去把这天漏补上!”
一言落地,众神仙目光都落到成意身上。
包括张玉庄。
接着,他见到了此后折磨了他万千年的景象。
成意冷眼扫过众仙,眼中闪过一次决然。
刹那之间金光乍现,云雾翻腾见,威严金龙冲天直上。
这个龙神平时太过温润有理,自带着一股从容气质行走天地,几乎叫大家忘了。
龙,是带着桀骜而生的兽。
他们骨子里带着亘古不变的骄傲,浑身流淌着不逊的烈焰,以无可阻挡的力量撞破一切陈规旧矩。
降世而来,向死而生,太阳般光明又伟大,灼烧每一丝阴暗沟渠里的尘埃。告诉天地:强者不凌弱,神明不负众生。
金光耀目,张玉庄只觉得自己心脉为之沸腾。
他立马意识到了成意的打算——这位龙神竟要用自己这一身去堵住天漏,哪怕性命消散,只要能救下那一山无辜的树妖。
张玉庄心神不宁起来,他无法想象,天地间怎么会有如此伟大而无私的存在。
他习惯了世人带着贪念和欲/望,即便是神仙也不能免俗。
但也正是有这些念头,人才是人。
人仙两界也因为这一点而保持平衡。
成意如此做,不仅是对众神无声的谴责,更是直接挑战了张玉庄一直所坚信的平衡。
也是这一刻,张玉庄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或许是错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命运的齿轮一转再转,把他碾得体无完肤。
巨龙盘踞于天,对众神仙降下无声谴责。
张玉庄脑中混沌一片,但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纵云而上,拿出法器,很快来到金龙身边。
成意似有所感,眼眸转过来瞧了他一眼。
对视。
张玉庄之后因这对视响了许多。
也是因为这一眼,这一次并肩。
所以才让成意之后如此信任他,也因此,他才有了机会伤害他们。
当下张玉庄却未想那么远,一心一意想跟着成意一起堵住这天漏。
怨气四溢,一仙一龙略有吃力。
随着张玉庄动身,更多仙官加入他们,准备以命相搏。
但那位最开始精通天地法则的仙官已然默默催动了法诀,一道金光自他掌心射出,直指天漏。
天漏中那些怨气得了号召一般,汇聚成为黑色洪流,从成意和张玉庄身边呼啸而过,直冲人间那处无辜的灵山。
成意发出一声龙吟,悲愤无比。
他试图以身躯阻挡那些怨气,但不过是杯水车薪。
滔天怨气得了去处,万般阻拦不得。
天漏缓慢愈合。
一群无辜树妖迎来了他们的灭顶之灾。
狂风掀着怒意,成意一言不发,冷着脸化回人身。
张玉庄亦是面色复杂地紧跟其后,众神仙让开身子,给他们让了条路。
路的尽头,是那名施法的仙官。
但一句质问都没来得及开口,因为那名擅自施法的仙官已经奄奄一息,身体逐渐融入虚无之中。
天漏何其庞大浩瀚,要引导如此强大的怨气,他甚至燃烧了自己的本源之力。
仙官抬起头,面容灰暗枯槁,一眼看过来,悲伤、决然、还有一丝歉意。
“我的挚友,恩师他们都在天界。”仙官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能……让他们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成意眼底那些怒火也随之熄灭。
他缓缓垂下拳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乱局尚未结束,一声巨响打破这处死寂。
听得天边有谁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月舟!”
成意陡然回神,迅速和身边的张玉庄对视一眼,闪身而去。
他们赶到不成眠时,那怪物仰倒着向后砸进黑崖,一银衫云袍不管不顾地朝那浓雾中一抹湛蓝伸出手,大喊着“司江度”也往里跃。
张玉庄先一步拢了法障扯住后头那位,跟他打起了招呼:“月舟,莫慌呀,你那朋友无需担心。”
月舟哪里听得进去,满心满眼只瞧得见浓雾黑崖里的江度,低低骂了一声什么,就要挣脱开。
此刻成意朝着崖底伸出手,再给那怪物加了一层封印,顺便把下坠的那名仙君拉了回来。
张玉庄这才松开月舟,介绍道:“这便是浮念殿的……”
成意此刻心情不大好,脑子沉沉的,下意识想向这位月舟神君点个头边罢了。
没承想月舟凤眸一竖,凉凉扫了眼刀过来:“狗屁东西,早不过来。”
*
缘分实在是个再其妙不过的东西。
天漏过后,天界上下莫名沉重起来。
那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情,刀刻斧凿一般被众神仙铭记。
讨论的中心,却始终停留在成意龙神身上。
张玉庄所过之处都能听见几耳朵褒贬不一的话。
赞扬的,说成意是神明品格,维护了道德和正义。
不支持的,说成意太过拎不清了些,为了一群树妖,甚至逼死了自己的仙友。
张玉庄去浮念殿找成意,却得知上神下界许多天了,再问,才知他自个下去四处帮那些树妖避难,挡灾。
浮念殿仙童知道自家神君和这位仙君向来交好,更知道当日灾祸面前,也是这位仙君头一个站到神君旁边。
是以,说完神君去向后,他不确定地问:“神君此去恐怕艰难,仙君可否去相助一二。”
张玉庄垂目听着,良久说了声:“我知道了。”
离开之后,留着个小仙童在原地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没下界去寻成意,也没再往任何地方去,只是回自己仙殿里落了锁。
就这么枯坐殿中,不分昼夜。
迷茫之中,他才惊觉自己已然深陷泥沼。
初衷化在浓浓瘴气里,他只能靠着两条腿带着自己向前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四周望不到岸,前也不是,退也不成。
规则总是束缚善良。
正义和自保之间该如何选择。
他看到了龙神光耀万丈的模样,也瞧清了自己无力的狼狈。
眼睁睁看着自己制定的规则被一次次推翻。
若他因为自己初衷而建立的规矩有错,那他的初衷难道也是错的?
“妖怪执念太深,稍有差池便可轻易祸害人间。”
“我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人可凌驾万物之上。”
昏昏暗殿里,仙君喃喃着自己的初衷,生怕少说一遍他就会忘掉。
“必要的牺牲,为了大义而牺牲,也是可以的。”
他手指缓缓摩挲过腰间那枚玉环,确定为了世人好就是他的初衷。*
之后成意再回来,张玉庄再去浮念殿,他们对那场灾祸都闭口不谈。
他们心知肚明,如今规矩森严,神明强大无比,但又因为他们是在太过强大,所以天界严格限制这些神的出入。
虽也给足了体面,对外只说局势动荡,保护诸位神明,私心下如何,大概只有天界里那几位掌权的老神仙知道了。
但这次天界为了自保害得整整一山树妖遭此无妄之灾,实在是丢理又丢面的事。
是以,即便大家都知道龙神成意经常私自下界去帮助妖怪,也都当自己不晓得这回事。
天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气氛太过压抑,不可说的情绪萦绕在众神仙心头,天界恍若热柴和凉水上的蒸笼。
如此岌岌可危着,不确定地等待起下一场灾祸。
热茶滚水,张玉庄将银盏推到成意面前。
自他从人间回来,眼底总是蕴着化不开的愁色。
张玉庄瞧得见,却只口不提。
“情况如何?”他问,“那座山。”
成意摇头说:“怨气落地,整座山都被毁了,树妖设下的法障瞬间崩溃,无力抵挡,当场死伤大半。”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然后人,很多人冲了进去。杀戮、破坏。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勉强救下来几个,但不知能活下来多少。”
透过成意这话,玉兰树妖当日的惨状缓缓铺开在张玉庄面前。
整座山被忽如其来的灾厄笼罩,哀嚎遍地。
“修炼有方,都化成人形了。”成意垂目瞧着自己面前那盏茶,“大人护着孩子,爱人护着爱人,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他们本来就没错。”
成意没有用“妖”这个字。
他说了“人”。
妖怎么会是人呢?
张玉庄没明白这句话为何会狠狠刺中他的心绪,引得他眼皮一跳再跳。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玉环,沉沉叹了一口气,不做回答。
成意终于提起那个所有神仙都闭口不谈的话题。
“关于那位仙官。”
张玉庄一怔,摇头轻声道:“还是别说了吧。”
成意快速地抬眼看他,又垂下眼皮继续说:“他的选择……”
他斟酌着用词,缓声道:“我不赞同,但我能理解。”
闻言,张玉庄抚着玉环的手指猛地一缩,像被烫到了一般。
成意皱眉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了正义,为了规矩,要迫使好人去面对可怕的选择。”
“有妖会为这个选择受害。”张玉庄说,“但人不会,神仙也不会。”
成意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难道全天下都如此敌视妖怪是对的吗?”
张玉庄回:“妖怪,执念太深。”
“难道人就没有执念,难道神仙就没有执念吗?”成意皱眉道,“难道向来如此就是铁律就不可违背吗?”
张玉庄被这句话震住片刻,没有接话。
成意似乎也深知这个问题并非一句两句可以说得轻的,态度稍有缓和,问:“你有过想要保护的人吗?”
张玉庄垂眸凝视腰间玉环,坦诚道:“以前有过。”
“如果要为了救他,而去手染鲜血,你会吗?”成意摩挲着茶盏边缘,看着水纹涟漪。
张玉庄却将原话奉还:“你有过吗?你会吗?”
成意停下动作,正正地看着张玉庄。
“我或许以后会有,我不会。”
此话入耳实在过于轻浮和幼稚。
张玉庄苦笑之余,眉目中不禁染上些许沧桑,无奈道:“那是你没有过,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
成意立时道:“即便走入死巷,即便再有渴望,也不是迫害无辜的理由。”
张玉庄为他这幅神色莫名烦躁起来。
世上哪有那么多利索当然,他这双眼瞧过太多,正义从来都不能安然无恙地去到该去的地方。
他试图平息内心的烦躁,但只要一瞧见成意那双眼睛,总要前功尽弃。
“成意,改变不能一蹴而就。”终于,他开口道,“我希望你知道,规则或许会有不公,但它初衷一定是好的。”
成意沉默地饮下已经凉透的茶,说:“我不知道。”
张玉庄深深地看着他:“我希望你能知道。”
妖和人不一样,妖是无可救药。
成意不再说话。
他们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
阴霾总会散去,不久后便能一切如常,好似伤疤只要盖住不让人瞧了去,它就从未存在过。
因着这次对话,他们再相遇,打眼瞧去,对方面上都有尚未化去的冰霜。
直到那天,张玉庄远远地就看到成意眉目舒展,好似他才上天界时那样。
端方公子,温郎如玉。
任谁看了去都会被染上好心情。
张玉庄也为此心情松快几分,言语间重回打趣:“这是什么好事,让我们龙神愉悦?”
被问到心情,成意甚至愣了会神,复有从容起来,好笑道:“有那么明显吗?”
“有。”张玉庄扇着折扇,“大老远就瞧见你头顶飘着朵彩色祥云,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成意听了这话,莞尔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前段日子,尤为老仙一直邀请我去他人间的流云观赴宴,帖子递送多回。”
他一顿,笑意稍敛片刻,复又笑起来。
“你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在天界,名声不大好,就想着去走动走动。”
“哦?”张玉庄饶有兴趣地问,“流云观?那可是个风雅之地,看来是遇见谁了?”
成意笑着摇头:“倒是遇到了个有趣的人物。”
这般神秘的笑意,简直和当时月舟遇见江度时如出一辙。
张玉庄来了兴致,扇子一收:“能让你这般的,想来是个人物,说说?”
成意是一块温吞吞的冰,表面上瞧着清澈透亮,实际靠近了才知道凉。
毕竟,张玉庄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因为什么事而如此开怀过。
成意闻言,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但仍是不答。
张玉庄也不是个刨根问底的,言说让他请自己一顿酒便罢了。
此后他依旧频繁去往人间,偶尔也会受月舟感染,给宁恙附身的那棵桃树带些酒和甜糕。
坐那说说话,心情也好。
倒是从那开始,成意也开始频繁往人间跑。
偶尔仙道上见着,问了他也不讲。
直到,成意从人间折返回天界。
浮念殿里多了一只玉兰树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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