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谁出事?”
“找不到魔王了!”监督者披着巫师斗篷,一路遮掩着,“他叫走龙将军,就再没声儿了。你快出来看看。”
小耳跟在他后头,走廊的光好耀眼,街道都是五颜六色的人,他们载歌载舞,大喊着许识敛的名字。
最前头被人群簇拥的马车却是空的。勇士团伴在左右,井舟看上去很僵硬。大块头更是东张西望,正对上小耳的目光,满头大汗地用眼神询问:
岛主呢?!
小耳匆匆往前跑,监督者却放慢步伐,问后面同样身着斗篷的虫子:“他和魔王什么关系?”
虫子答得莫名其妙:“有个词叫‘分手’,你知不知道?”
监督者:“把手分开?”
叫来小耳是正确的决定,他或多或少能感应到许识敛的位置——在一个他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至少,不应该在今天出现。
囚禁许慎的地方。
是的,和外界所传不同。许慎没有死,他被养子“囚禁”了。说是囚禁,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他本身已经病入膏肓,经历了妻子去世、女儿失踪、养子变成魔鬼的种种不幸事情后,更是难以下床,命不久矣。
小耳速度很快,把监督者和虫子都甩得远远的。
当他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里已经遍地都是鲜血。地上有一个巨大的五指坑,零零散散的装着魔鬼的尸块。
龙将军死了。
他的脸就在小耳的脚边,一半是震惊,一半却是平静。
此时,小耳颤抖地嗅到了许识敛的气息。
他就在屋里,和许慎一起。
*
杀死龙将军后,他只有一个想法。
还不够……还不够……
见父亲之前,许识敛想过,许慎到底会说些什么。
“我永远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对许识敛来说,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哪种结果,在这个时刻,总该是围绕着他们,围绕着父与子。所以许识敛来了。
他愿意消磨时光和他进行无意义的对话:总之,他们谁也别想放下。
于是他来到了这个堆满礼物的房间,许慎躺在病榻上,面如枯槁地看着他。
没有一个礼物是打开的。
许识敛走近了,对他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这些礼物……里面有一个药可以治好你的病。”
不过,他的口吻像孩子吓唬人:“也有一些礼盒,可能是毒药哦,喝了就会死。怕不怕?”
父亲看着他,看他浑身是血,脸都染了一半的血。神情却如此平静。
许识敛慢条斯理地说:“来吧,我的好爸爸。”
他捡起一个礼物,又一个……就这样抱了满怀,兴致冲冲道:“你下不来床,就指给我。我帮你拆。但是规矩你是知道的,就和你说的一样,好坏要自己承担,不能反悔哦。”
许慎摇摇头,对他说:“我死后,你就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吧。”
许识敛的目光无处可落。
礼物们却落地了,他张开双臂:“哦——忘了告诉你,我当上岛主了。”
“现在有很多人都爱我。”他炫耀道,“记不记得你以前是穷渔夫的时候,跟我说你很喜欢阳光?告诉你,我现在可以控制天气,以后小岛再也没有太阳了。”
他等,等父亲的反应。
只等到他满眼的悲哀,始终凝视着自己。
“你试着,沨试着从我们的死亡里获得快乐和满足。”父亲目光涣散地看着他,气若游丝,“忘不掉也没关系,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许识敛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凝固成一块冰,慢慢地融化。诗人们把冰的融化比喻成落泪,而许识敛眼睛是干的,冷的。他依然是冰。
“说这些屁话……”他咬牙道,拎起父亲的衣襟,“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是这个世界的王!我以后再也不会有烦恼,没有人可以伤害我!”
他不识好意,或者说,他还是空虚。
他随意捡起一个礼物,拆开了,将小瓶子用力抵在父亲苍白的唇边。
巨大的落寞将他吞噬,只剩反击,他恶狠狠地命令:“喝!你给我喝!”
父亲困难地摇摇头,吃力道:“就快要结束了……”
“忘了这些,过你的人生。”
他的爸爸要死了,每吐出一个字,透明的皮肤就拖拽着青斑一起抖动,以至于音节像呕出来的,让人的耳朵遭罪。
“靠恨吊命,太辛苦。”他乞求,“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
这就是爸爸最后提过的,有关他们的事。
“我在问你话!”许识沨敛猛地粗暴地将瓶子里的液体往父亲嘴里灌去,“给我喝!我让你喝!凭什么只有你能拒绝?”
父亲呛着,剧烈咳嗽,却没有挣扎,双眸渐渐失神。任他摆布。
液体不断流出来,许识敛才发现男人早已没了呼吸。
小耳站在门口。看着满地的礼盒,垂手死去的父亲,以及发疯的儿子。
把所有的液体都灌进去后,父亲的肚皮撑了起来。
怪物气喘吁吁地转身。
他们遥遥对视。
隔着一场没有人如愿的梦。
*
还真的像一场梦。
和许识敛一起走出来,离开两具尸体,衣冠楚楚地重返人间盛宴。
从白天,再到真正的夜晚。
人群散去,热闹也散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
小耳起初以为他不会来了,然而还是等到他。月光穿透云层,落在许识敛的脚步上。
每夜他们都一起进入梦乡,今天看来也一样。
小耳背对着他,感受到床的左侧陷下去。像一条船只驶入海洋,他被波浪冲到岸上,船却要远去了,不带他。
他有想过,许识敛的右手应该是彻底苏醒了。
监督者在路上告诉他,这是他所担忧的。他很怕龙将军出事,因为杀戮意识会占据魔王的大脑,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虫子建议小耳先避开,并说,继续呆在许识敛身边是危险的。
活着总是担惊受怕,怕他不要自己,怕和他分开。
这样比起来,死亡并没有多可怕。
明白吗?爱这个人,哪怕能给的只是陪伴,哪怕他或许不需要,也不想离开……
小耳始终没睡着,夜深了,逐渐模糊起来。可能靠着许识敛,他就情不自禁地安心下来。下意识觉得挨着的不是凶手,是他从出生就熟悉的存在。
许识敛忍耐很久,忍到小耳的呼吸平稳,他再也克制不住,一个翻身,右手狠狠掐上小耳的脖子。
就这么收紧——
掐死他吧?这样才是再也没有烦恼。他的烦恼就剩这么一个了。
我是多么想……好好对你啊。
掐到小耳的脸憋得通红,他知道,他一定醒了。可即便就要窒息身亡,他都不睁眼睛,好像这样许识敛就不会动摇。唯一的美梦永远不会醒。
许识敛还是松手,他下了床,消失不见。
确定他真的远去,小耳才剧烈咳嗽起来,弯着腰干呕。
不清楚又等了多久——真是奇怪,但他确实原地不动,乖乖等着。一定要等到凶手回来,他猜许识敛会后悔的:他一定要来杀掉自己。
他的确等到了满身血腥味的许识敛。
许识敛静静看着他,随后说:“跟我来。”
*
小耳跟着他,步伐琐碎,就像铃铛挂在脚上,哒哒地,穿过他初来小岛时的路:萤火虫、浆果灌木丛、野玫瑰们、满是虫子的潮湿草丛……
一路来到罗生门。
下雨了,雨水将泥土里的麻雀脚印融开。
他要在这里杀掉我。小耳猜。
许识敛抬起手掌,利刃划在小耳的手臂上——血流出来,和许识敛的血汇在一起。
小耳愣住了,为什么……也伤害自己?
许识敛说:“这是新的血契,限于你我之间。”
小耳抽着气:“我不明白。”
“意思是——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许识敛抬起手掌,放在小耳的头上,“到了地狱以后,你会去一个没有魔鬼找得到的地方‘冬眠’。”
“只有我死了,你才能醒来。就算出现意外,你中途醒了,身体也会主动避开我在的区域。”
小耳瞪大眼睛。
*
监督者魔鬼在夜里悄悄地寻找龙将军。
自从跟丢小耳,再遇到,对方只是一脸呆滞,并不肯告诉他龙将军的位置。
那就只能自己找了!他坚信魔王不会杀死龙将军,那可是他最信任的小龙!
虽然魔王变得很奇怪,龙将军说,前不久,魔王让他把“能治好人类百病的万能药水”都包装成礼物,送去一个地方……
也不说要干什么。真是奇怪。
他到处找,找啊找,好像刚刚听到动静,魔王似乎来过这个房间……
监督者魔鬼悄悄打开一条门缝。
“龙将军……龙……”
他骇然地跪坐在地。
黑暗中,房间里竟是无数只红色眼睛在眨!然而细看过去,那根本不是眼睛,是无数只流血的手掌,掌心里嵌着一颗红色眼睛……
*
“你也骗过我吧。”
被放在船上后,小耳忽然说。
“你说爱是让人快乐。我完全不懂,你居然这么骗我。爱才不是快乐,爱是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折磨自己是对的,让我痛是对的,杀掉人类和魔鬼是对的,现在,你让我离开也变成对的事了。”
他交代对这件事的感受:“我好难过,我没办法呼吸了。”
许识敛没有低头,俯视着他,高高在上地安慰:“没关系,会淡的。”
小耳看着他,目光滑落,落在他空空的右侧袖口,忽然觉得他或许比自己还要难过。
罗生门大开,许识敛推着船往前走,小耳猛然握住他的手,就这样突如其来、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错了,我不应该骗你!龙将军也是……因为我害怕了,我才求你别杀他。他和我一样,那个时候根本不认识你……”大概许识敛的神色太冷漠,推船的动作也没有停,小耳才明白这样的解释多么多余,于是只剩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哀求得如此可怜,许识敛突然就笑了:
“你的话还真是多啊。”
他捏住小耳的下巴,小耳习惯性地张开嘴,身体默认这是个吻。
然而没有,挤进去一些液体。
“记得这个东西吗?”
亮给他看,一个小瓶子,上面写着“不能说话药水”。
“还剩下一些。”许识敛笑笑,“我一直带在身上。傻不傻?”
小耳在发呆。许识敛如愿获得宁静,推着船尾朝前走。
船沉入夜航河的一瞬,小耳失去了语言,看着他们的身影最后一次交叠:以后就在梦里再见吧。
他们的爱错开了。
船远去。
许识敛站得笔直,目送着。直到那艘小船彻底看不见。
他返回来,罗生门合上。他走得缓慢,当它合上的那一瞬,即使没有回头,光亮也全都烟消云散了。他知道。他知道。
风吹动草地,像铃铛在响。都是幻觉了。
在黑暗笼罩的小岛,不再有小耳的小岛,他跪了下去。
就在此时,乌鸦惊山林。
他猝然抬起头,双目圆瞪地听它们歌唱:
“四只乌鸦是好朋友!好朋友!
飞呀飞,飞呀飞。
老二老三还有老四,吃掉老大吧!
老二在吃老大,叼走他的尖嘴,
老三在吃老大,啄走他的鼻子,
老四在吃老大,衔走他的翅膀,
其他的乌鸦飞呀飞,飞呀飞。
老大不见啦,老大不见啦!
乌鸦们问老二老三老四,
老大呢,老大呢?
不知道!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老大变成了,
他们可口美味的一顿大餐!”
*
在远去的船上,小耳的眼前逐渐模糊:是他必须克制却无法抑制的泪水正疯狂涌出……一时间头痛欲裂,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这样绝望地哭过一场。
这是一份已经遗失的记忆,有关花朵,还有太阳。
他全都想起来了——
第141章 魔王与小花(一)
故事要从一颗种子说起。
他天生沨与其它种子不同,在土壤里就长出一颗眼睛。这使他看见其他种子的模样,明白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但他并没有为此窃喜和骄傲,因为那时候他还没长脑子。
第二个长出来的,是耳朵。
因此,他时常能听到土壤上方的声音。
是歌声。那个声音在唱歌。
“快快长大,快快开花。”差不多是这样的安眠曲,每到夜间就会响起。
种子并没有因此感动,因为他还是没长脑子。
他只是习惯了这一切,习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也习惯这样的歌声。
以及头顶上固定浇来的“食物”——水。
很快,种子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破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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