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不会再遇到,谁想到没过几天,他们就再见了。
第二次相遇改变了许识敛的一生。
第2章 地狱来的小客人(二)
还是在夜航河的岸边。
那时候,许识敛宣泄般地认为几乎就快要忘记他了。
忘掉他亲切的长相,以及他的悲惨遭遇。如果再见面,许识敛招呼都不会打,他可以变得毫无同理心。
在布满豺狼虎豹的地狱,许识敛与这里的任何一个生命都不一样。
他没有伤疤,没有看不见情绪的眼睛。那张稚嫩的脸,暗示着他每一天都都可以满足地睡去。
这也难怪魔鬼们对他感到好奇。
地狱里不透光,终日都是被埋葬的夜晚。他抬起头,浩瀚的黑暗里长了一棵挂满流浪魔鬼的秃头树。
树上的魔鬼们在看热闹,黑枯的地上布满蜿蜒的血槽。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打斗。也就是说,有魔鬼在挨揍。
许识敛猜测那是小耳,他还没有见过哪只魔鬼以人形出现在地狱。
那个人形魔鬼抱着头,缩得小小的。树上的魔鬼议论着这一幕。许识敛不认为他们是阴阳怪气,大概魔鬼做什么都让人类察觉不到感情。
魔鬼单方面的暴力与人类并无多大不同,如果不是少见多怪,或许还更温和些。比起在受虐者身上弄出几个洞,他们更喜欢看他落魄和惊吓的模样,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温柔的好事情。
热闹无论在什么地方往往都伴随着危险。许识敛准备离开,施暴的魔鬼们却散开了。
魔鬼蜷缩在黑漆漆的地上,是只受了伤的脏老鼠。许识敛不情不愿地停住,远远地同情着。
果然是小耳。
小耳的翅膀歪掉了,不知道会不会掉下来。
他看见了许识敛,许识敛也看到了他。
他刚刚有发出惨叫吗?许识敛细想,好像是没有。
没有来过地狱的人大多不愿相信,魔鬼对人类十分尊重。他们或许只会好奇地盯着看——应该是好奇吧,那两个黑黑的窟窿眼睛,这已经是最安全的理解。
许识敛走过去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魔鬼们稀稀散散地离去,直到看不见。
小耳可能想要站起来,他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许识敛与他保持着距离,仍然不低头,垂着眼帘疏离地打量。
最后小耳成功了,他摇摇晃晃地,痛哼几声,紧接着用扭曲的姿势站起来,抬起眼睛望向许识敛,接受他带着警惕的怜悯。
会不高兴吗?他们可能再也没有缘分了。想到这点,那双用来做梦的眼睛就蒙上了层灰,他在想要不要流露出些许善良来挽留这个小句点。
没想到的是,下一秒小魔鬼就喜笑颜开:“你来英雄救美啦。”
许识敛:“……”
你很美吗?
小耳用血水洗脸。
他洗得很认真,捧起血水拍在自己脸上,慢慢地揉。血色的河反射着光,红色的,火一般。
许识敛觉得他就像一个有教养的小打火机。
魔鬼洗干净了脸,还蹲在血色涌动的河畔,他向后瞥去,和许识敛对视上。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健康的小耳对着一脸冷漠的许识敛毫无芥蒂地笑。
他说:“谢谢你帮我。”
我没有帮你。许识敛在心里回答。他看着小耳向他靠近,忍不住皱了眉毛。烟雾般的血腥味,还有其他分辨不出来的古怪味道。
总之不是什么好味道。他开口的欲望变得更低。
据小耳这只弱鸡魔鬼描述,流氓魔鬼们突然就冲到他面前,吓得他“花容失色”,“屁滚尿流地逃跑”,结果都失败了。
许识敛:“……”
“你又过来玩吗?”小耳在流鼻涕,猛吸一口气,随后满不在乎地说,“我带你玩吧。”
许识敛听着,内心轻易地再度地动山摇。他反问他:“你觉得我是来玩的?”
后悔紧随而至。这语气暴露了他的年轻和浅薄。
小耳问他:“那你来干嘛的?”
许识敛没回答他,对他来说,魔鬼是刨根问底的物种,他们会把每次对话都发展成一场恶战。
果然——
小魔鬼热心肠道:“你杀人了吗?我可以帮你分尸,然后藏起来。”
许识敛:“……”
小耳信心十足:“神不知鬼不觉!”
许识敛怒道:“我没有!我这辈子都不会杀人,你能不能闭嘴?”
小耳比他矮,步子也跨得比他小,几步跟着,不得不走得很急。这期间,他抬起头看了许识敛几次,然后低头玩手指头。
好累,魔鬼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我也太勤快了吧。看看,我从没走得这么快过。
许识敛渐渐平静了下来。闭上眼,小岛绿色的草海拥抱了他。
也许小耳不该生活在阴冷潮湿的地府里。他又觉得自己发烧了,神志不清,胡思乱想。
“疼吗?”
许识敛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晚到让人不觉得这是合格的关心。
小耳咧嘴笑了,像是很乐意看许识敛搭理他,高兴地答:“不疼。”
就像察觉到了某种异样,许识敛古怪道:“你张开嘴。”
小耳知道自己的状况,他连忙闭紧嘴巴,停止笑容,把头低下去,走得快了些,妄图让一切就这样过去。
“你说话漏风,”许识敛通知他,“应该是掉了一颗牙。”
也许那是魔鬼尚未成熟的獠牙,虽然小耳并不像魔鬼,他更像穿着劣质的假翅膀和尖角装饰的人类小孩,是比许识敛小一两岁的弟弟。
小耳下意识把手指伸进口腔的动作也像极了人类小孩。
他挨个摸自己的牙齿,摸到缺陷的牙槽,就快速移过去,直到来来回回摸了几次,才吐出手指头,承认道:“好吧。”
“咱们得去补牙。”这魔鬼说。
“是你。”许识敛纠正。随后他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冷汗。
补牙?魔鬼怎么补牙?想象力在此时成为了许识敛最不需要的能力。
小耳抬起眼睛,张着缺了颗牙的嘴,凝固片刻,随后又说:“我要去补牙。”
跟谁没听见一样。
“你也来吧。”他提议。
往前再深入,就可以看到市井气的地狱。那里让魔鬼看上去体面一些。许识敛这次自己来,也是想在那里探索探索。
他这样形容这场顺路:“看情况。”
于是只剩一片沉默。许识敛去看小耳,觉得他像一只抓跳蚤的猫,永远不闲着。一会儿玩手指,一会儿挠脖子。
其实他是累了,魔鬼想找个理由休息休息,但他觉得人类不会同意。
“你换牙了吗……”许识敛还在纠结他的生理构造,后面声音弱下去。
这不该是一件有可能的事情。长得再像人也是魔鬼。
“换。”小耳熟络地回答。
许识敛眼睛瞪大了些,小耳觉得他瞬间生动了,眼睛也跟着一亮。
“你是魔鬼。”许识敛说。
小耳接住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们是朋友,我和你没什么不一样的。”
这句话让延迟的警觉呼啸而来,许识敛登时噤声,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他沉默的模样看上去很像个好孩子。
好孩子来地狱干嘛?小耳问他:“你是要为人类做贡献吗?”
许识敛:“?”
看来地狱也流传着关于人类的传说,大家都奇奇怪怪的。
魔鬼与好孩子并肩走在空旷的荒境里,低矮的天空压迫着他们和游荡的其他魔鬼,仿佛越走,天地就越窄。
他不是人。许识敛知道,没有哪个人类像魔鬼那样走路,大大的外八,把腿伸展出去,再夸张地弯起膝盖。他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暗燃的火光在荒凉的地域中乍隐乍现,许识敛下意识看向小耳脖前的木牌。
小耳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就说:“前面那条街叫暗夜街。”
“哦……”这触碰到了许识敛的知识盲区,但他将讶异藏得很好。
小耳完全不需要被套话:“但那里有灯。”
只是越来越黑了。许识敛无声地抬起头,看着高处挂在枯木上摇晃的白蜘蛛。红色蝙蝠成片地飞过,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只黑乎乎的东西突然扑簌着翅膀挣扎着飞走了。
小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你身上有苹果的味道。”
许识敛还是没有回答,他在出神地看着那只远去的乌鸦,听着后方夜航河传来恐怖的悲鸣。
这个表情小耳记得。
那还是很久之前的时候,流浪汉们在夜航河畔打架。
失意的魔鬼被留了下来,满脸狼狈,被揍得脸都歪了。他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不时惶恐地四处看看,那样子好滑稽。
一艘船停靠在岸边,有个人类——啊,是真的人类,不是魔鬼变成的人类,竟然是真的人类——他停在不远的地方。于是小耳第一次看到了善良的许识敛。
他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遥遥看着那只魔鬼。
读他的血液与泪水,无助和悲伤。
他们一路来到黑海巷子。
地狱的巷子没有那么窄,这里随处都像蓄势待发的火山,红色和黑色是永远的主色基调。
“太黑了,”魔鬼突然抱怨,“怎么能这么黑?”
许识敛难得地朝他看去,压低眉梢,看上去有些严肃:“你是魔鬼。”
小耳问他:“魔鬼不能怕黑吗?”
许识敛产生难言的眩晕感,回答像是一种善良的溃败:“我不知道。”
在这种空间里,许识敛的感官变得格外敏感。小耳的胳膊在出汗,偶尔碰到他,黏腻温热的汗水让魔鬼变得生动起来,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耳说的话很哲学:“咱们怕黑是怕未知。”
许识敛偶尔会赞同他,比如现在:“这你说得对。”
小魔鬼中气十足道:“没事,这都是咱的意淫。”
许识敛:“……”
巷子很长,最初走的路更像是山洞。许识敛的视界很有限,不能很好地分辨周遭有没有魔鬼。直到越往里走,黑色慢慢变浅,变淡,红色则越来越多,发暖,融化似的暗红色让许识敛渐渐看清楚了。
许识敛的手心开始冒汗。地狱的色调里呈现出随处可见的骷髅头,黑沉沉的低气压让他有种强烈的反胃感。
“你没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许识敛在心里说。他上次迷路了,也许上上次也是。他从不会选择这样漆黑的小道,他开始后悔了,步伐越来越迟缓,他想折回了。
“这条路近,”小耳继续说,就像丢了句解释,“有魔鬼住的。”
魔鬼住的是洞穴,巷子两边有高高的,大面积的山岩,挖着乱七八糟的洞,一个魔鬼从这之中露出自己的脑袋,他深陷的眼窝在流血,头上的尖角不知去处。许识敛屏住了自己的喘气声,让他的不适无法发出任何噪音。他希望小耳不要给他科普发生在那个魔鬼身上的事,即使只是猜测,他也不想听。
小耳从来没有实现许识敛的猜测。
相比起许识敛灰暗的脸色,他则表现得无动于衷,仿佛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再确切点说,他现在正在走神。在回响的哀嚎和呻吟声里飘飘然地陶醉,陶醉于许识敛身上的气味。
苹果,栀子花,蓝莓,还有葡萄。
小岛的气味。太阳的味道。
我要去小岛,我要和他做朋友,我还要把太阳占为己有。
远处,一只灰黑色的魔鬼正无声地注视着许识敛。
这是一只视力极佳的千里眼魔鬼,他分辨出了漆黑中的人类。在地狱里,大多数魔鬼都没有机会接触到人类,这意味着他们永世都不能跨过罗生门。而现在,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个人类竟然出现在了地狱,成为活生生的行走的钥匙。
千里眼魔鬼像机械一样转动头颅,发出要坏掉的声音。
他心想,“这个人类必须是我的。”
第3章 地狱来的小客人(三)
暗夜街要辽阔得多。
这或许是地狱最市井气的一处地方,街两旁挂着血滴似的小灯泡,红亮得恰到好处。黑色的云自东向西汇集,许识敛越走越觉得,这可能不是云,是呼唤某样可怖现象的黑风。
一只魔鬼从他身边路过,那魔鬼跪着走,没有脚,用满是伤痕的膝盖前行。他头上着火的骷髅架子正在零零散散地随着主体一同挪动,火势熊熊,险些烧到他。
真恶心……
除此之外,所有色调都是冷的,即使有红色,也阴冷冷的,几只迷你蝙蝠依偎在一起,人类的感情不容许他觉得这些可爱。
“这个很好吃。”
小耳指向面前的长队,许识敛看过去,拥有六只胳膊和腿的魔鬼正在用自己的肢体缠绕糖人,不,那不是糖人,是滴着糖浆的红色肉球。
肉球?
小耳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兜里掏出几块魔币,零零碎碎。
魔鬼在纠结钱,人类在纠结肉球是什么肉。
“我不吃。”许识敛冷漠道,“如果你要吃,就别再碰我。”
小耳放弃得很干脆:“那我们去补牙吧。”
魔鬼牙医诊所在一个拐角处。
那里烟雾缭绕,偶尔乍现出火光。可能有蝉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在叫。许识敛走进黑雾里,才看见一个魔鬼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原来是他在捂着嘴巴哀叫。而他身旁的魔鬼在抽搐,双脚乱蹬。
至于站着的那只——她应该是只,该怎么说,女魔鬼?因为胸部那里鼓起了。判断魔鬼的性别可实在是一件难事。人类真是比魔鬼可爱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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