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识敛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第37章 天各一方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许识敛怀疑这是幻觉。树底下一只大肚子魔鬼四仰八叉地躺着,她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吞了下去。下一秒,魔鬼就变成了大石头。
大石头的旁边是小耳,瘦巴巴的小魔鬼,像颗点缀的鹅卵石。
“你仔细说说看。”暴食魔鬼又捡起一根树枝吞到嘴里。这是她的能力,吃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偶尔,比如现在,她会进行这样自我消遣的游戏。
许识敛都要担心小耳被她抓起来一口吞掉。他无法停止担心他。
“和人类做朋友太难了。”小耳说。
“你多帮帮他,他会喜欢你的。”暴食魔鬼,不,树枝魔鬼现在说,“有一天,雅春半夜想吃彩虹蛋糕,我就带着她翻越七八座山去买。那之后她和我更亲密了。我现在很有信心,她不会选择你的。”
小耳本来想靠在魔鬼姐姐的肚皮上,但现在她变得很硬,于是他坐远了些:“是你的工作太好做了。”
她翻了个白眼:“要我说,六弟肯定知道怎么帮你。我听说他以前帮过其他魔鬼一些忙,大家都说他是地狱最好的老师。”
六哥哥,色欲魔鬼。小耳说:“他是教得不错,我的中文就是他教的。但我好久没见过他了,你知道他在哪吗?”
“小可怜,我带你去见他吧。看看你这幅样子,我觉得你要变成小蚂蚁了。”
小耳身体一转,对树枝姐姐说:“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吧。”她迫不及待地分享一个好消息,“最近他总想和我见面,说如果我活儿干得好,就带我去魔鬼乐园。”
“魔鬼乐园?今天晚上不行,我要回地狱。”
真是奇怪的消息,暴食魔鬼说:“去地狱干什么?不能离宿主太远,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血契的规则?”
“是他要去的。”
她的眼睛掉了出来。小耳接住了:“不用这么惊讶吧?”
“雅春跑得太远了,”她努力克制颤抖,“我得去找她,我已经开始很不舒服了。”
小耳为她指路:“我看到她往蛋黄升起来的方向跑过去了。”
“你说太阳?”暴食魔鬼嚷嚷着起身飞翔,“我们下次再见吧。”
她飞到上空,猝不及防地被吓出一身冷汗。
居然有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这就是七魔鬼的宿主?
许识敛看到这位魔鬼在天空上张开嘴巴,张得像渔网一样大,她吞掉了一只飞鸟,自己也成为了一只鸟,飞得很高很远。
小耳,这个小怪物,他在树下歪着头,眼睛也是闭着的。
许识敛以为他睡着了。他一步三回头地走近,周围没有人。毫无察觉的小耳就像一条黑灰色的小狗。
他轻轻碰了他一下:“小耳。”
小耳变回了小人。他更小了,筋疲力尽地半睁着眼睛。
许识敛摸了摸他的头,他将眼睛睁大。
太阳……不是他们说的天上的那个东西。在小耳的记忆里,太阳是一种具象的生物,是一张脸,一副身体,一个小耳熟悉所有细节的鲜活生命。
很早之前他就和其他魔鬼聊过,说他是一朵花。他们都笑他。可他真的是一朵花,一朵魔鬼花。只有太阳相信,毕竟是他亲手种出来的。
现在想想,太阳很可能是个人类。是的,他有一张人脸。来小岛之前,小耳并不清楚如何形容他的样貌,但现在,记忆越来越清晰了……
“眼睛长出来了。”这是太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所有温柔的记忆,被照顾和被爱的记忆都来自于太阳。只有小魔鬼认识的太阳。那时候,他不用工作,也不需要担心自己会缩成种子死掉。
他只需要睡觉,和太阳聊天,让太阳摸一摸他的花朵脑袋。他从来没有被骂过,被凶过,被怀疑过,太阳只会说:“睡吧。”
他们已经是很久都没有再见过面了。太阳从没有和他说过再见,他甚至都想不起来是谁先离开的谁。失去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而小魔鬼不明白。
为什么他们都说太阳是假的?他每次听都觉得伤心,为什么都说你不存在?
现在,他又看见太阳了。
他还是找到他了,攒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悲伤。
“我好累。”魔鬼的眼泪比眼睛还要大,“我要被毁掉了。”
许识敛说:“小耳……”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想睡觉,我想回家。”他上前几步,像浣熊抱住大树那样抱住他,“你带我回去吧,我想回到花盆里。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这里的规则好复杂,我真的只想睡觉。”
“我想睡觉,我想睡觉……”
“睡吧,”许识敛摸着他的头,“睡吧,对不起。”
小耳头一沉,陷入了梦里。
模糊的太阳对他说:“懒惰不是你想的那样,只知道睡觉。”
“可我就很爱睡觉。”
“那是你。你是独立的个体。”太阳教他的时候,总会拍一下他的脑袋,“你以后就明白了,不思进取,还有沉溺于快乐……这都是懒惰。要做聪明的魔鬼,明白吗?”
小耳不明白,但他听说打是亲骂是爱。他捂着脑袋安慰自己。
太阳忽然提醒他:“小懒,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时刻记住,你是一只魔鬼。”
“好的。”小耳答应。
梦呓做完牙科手术后,他们就回家了。
小耳在房间睡觉。许识敛去了学校。晚上的地狱之行,他需要再做一些额外的准备。每次去地狱前,他都会做几天噩梦。想到尸体,滚落的头颅,魔鬼扭曲的笑容。
那时夜已经深了。
许识敛一身黑衣来到海底学院,只有一间房间还亮着。是昌决的实验室,墙壁上挂满了山羊头和卷轴,桌上是深邃的蓝色绒布,紫红色的烛光照亮实验台上的器皿和古铜色托盘。
他敲门进去,昌决正给植物浇水,点头说:“你不是有钥匙?”
许识敛先叫了声老师,又说:“我不是来借书的。”
实验室内,还有一个藏书阁。许识敛是唯一拥有钥匙的学生。尽管如此,他每次出入还是会和老师提前打招呼。
一年前,他跟老师坦言自己家里的情况,也表达了那时的窘境:“我求过神明,没有用。找过骑士,但他们不见我。想去找岛主,可也没有办法和他见面……”
失望是难免的,他说:“也许神不喜欢我。”
“神喜欢你。”昌决宽慰他,“你忘了?小腰山神答应了你的请求,救了你妈妈。”
“那是歪打误撞。”许识敛说,“都说他是掌管天气的神,我就去了。但是……谁才是掌管疾病的神?我找不到这样的传说。”
昌决于是第一次带他去了藏书阁。
光线逐渐暗淡,昌决把烛光点亮:“这一排是禁书。”
“这……”
“很早以前就禁止贩卖了,我因为很喜欢书,所以收藏了最后一批。他们说的小腰山神不是传说,是被真正记录过的历史。”
他翻开一本书给他看,都是他看不懂的文字。
“这是小岛的古语,”昌决对他笑笑,“我可以教你。神或者魔鬼,这里什么内容都有。你会找到你想要的。”
许识敛静止着,很久才问:“老师也有想实现的愿望吗?”
“有,”但具体是什么,他说,“没有你的要紧。”
古语不好学,许识敛边学语言边读书,一年下来只能读懂五本。先读的神书,但描写太抽象,无用内容过多,甚至有关他知道的部分,“小腰山神”,也就是寥寥几笔带过。
他经常看得头疼,在书架前揉着眉心发呆。啪嗒一声,一本书掉落。天意的声音。
书名叫地狱录,比起有关神的书籍,魔鬼的描写要具体很多。他看得入迷,直到昌决找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是半夜。
昌决说:“禁书就像野史,不正经,真假难辨。另一本书的说法就和它不一。你看的这章是……罗生门?这个门倒是真实存在,只不过传什么的都有。”
“我想试试。”许识敛说。
“可能很危险。”老师忠告道。
“危险?也许吧。但危险只能带来恐惧,而不会让人心碎。神帮过我一次,可能不会有第二次了。”许识敛的目光穿过藏书阁的小窗户,落在静谧丛林,“不管是什么……我一定要改变我们家的命运。”
今夜,他来告诉老师:“我今天晚上会去一趟地狱。”
昌决问:“上次有进展吗?”
许识敛:“没有。但今天晚上也许会有。”
他不打算告诉昌决小耳的存在。自从他成功进入地狱,老师就一直在做关于魔鬼的实验。虽说,这不是一种提防……
但岛上所有人对魔鬼的态度都是一致的。他不想小耳被拿来做实验。
“你来得正好,上次跟你说的弓箭,我做好了。”昌决掏出一把黑金色的弓箭,“如果《地狱录》里的内容是正确的,那这种箭对魔鬼肉体的刺穿力会非常强大。”
许识敛接了过来:“好重。”
昌决说:“我也对箭头做了改良。”
他身后是一排被万箭穿心的西红柿,像跳动的心骤然死亡,血液在死前喷射了满墙,到处都是红色的心碎。
许识敛将凶器掏出,凝视着手中的红箭:“魔鬼的身体比西红柿坚强多了。”
昌决找来眼镜,弯着腰戴上。他不紧不慢地翻看书籍:“魔鬼和西红柿有共同点,你知道吗?”
“什么?”
“他们的身体看上去很硬,其实是软的。在被撞成稀烂的形状之后,我是说,这一瞬间,很可能会进行复原。这就是他们难以被杀死的原因。”
“对了,”他说着,拿出一包补药,“这次应该没那么苦了。”
许识敛先是说了谢谢,又说:“我还需要吃吗?”
“再吃一段时间吧。”昌决想聊些轻松的话题,“恭喜你这次票数拿了第一。元老院的人说要成立一个勇士团,我已经打算把你和井舟的名字报上去。”
“勇士团?”
“听说是针对魔鬼传言的。具体干什么我也不清楚。”
窗外沉寂的树好像突然活了过来,簌簌地响,许识敛烦躁地看去。
“怎么了?”昌决问,“井舟以前迟到从不找借口。今天是故意的,他很在意你的反应。”
许识敛想起来之前学古语,有次昌决私下把他叫走被井舟看见了。井舟偷偷跟过去,还问老师怎么不叫他。
昌决说:“他就是小孩子,喜欢惹你不痛快。”
“我知道。”许识敛倒是没在烦心这个。
昌决笑笑:“放在明面上的嫉妒,有时候反倒不可怕。”
“老师……”许识敛突然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么可怕的事情。小时候和他们一起玩捉迷藏,就算有多么不想被抓住,我都只藏我认识的地方。”
昌决看着蜡烛燃烧,很久,也只是问他:“还去吗?”
“魔鬼有时候和人类一模一样。我是说长相。”许识敛问他,“他们会杀了我吗?我会杀了他们吗?”
昌决说他:“你承担的东西太多了。”
没有意义。许识敛沉默。昌决则劝他再想想,如果还是放不下,过几天再去也可以。
“我觉得没有时间了。”许识敛说。
离开后,下雨了。许识敛略一犹豫,继续往前走。
昌决从后头跟上来,他愣了一下,对方二话不说塞来把伞。
许识敛想起来实验室只有一把伞,再回头,昌决已经是捂着头从雨里返回了。
雨下了一夜。
到家后,许识敛将魔鬼的血灌进牙医给的药里去,加上烧开的水,搅拌均匀后拿了一小盒糖罐上了楼。
许识敛没开灯,坐在床边把妹妹叫醒,“小呓,吃药。”
女孩半坐起来,闻到药的味道:“我能不能不喝?”
“不可以。”许识敛说,“一下就喝完了,别喘气。”
梦呓哀求他:“可是这个药太苦了,就算吃了糖也很苦。我的牙还好痛。”
“既然痛,就要吃,”许识敛把声音放缓,“你必须要吃。”
于是许梦呓双手端过来,脑袋沉下去。
也许是因为睡了一会儿的原因,她的喘息都是弱的。她到底还是没有一口气喝完,分了几次咽下去,眼泪一颗又一颗,啪嗒啪嗒地落在碗里。
许识敛把手放在妹妹的背上,轻轻地拍,将糖罐放到她的手里。
许梦呓很轻地哽咽:“好苦,哥哥,真的好苦。”
她含着泪去吃糖,再去喝药,咽下去的时候,依然被苦到受不了。她捂住了眼睛:“就一次,哥哥,求求你。”
“得喝。”许识敛不让步,他把梦呓粘在皮肤上的头发捋开,“快结束了。”
梦呓边喝,边往碗里落泪,最后许识敛都不知道,她是喝了一碗药,还是喝了一碗眼泪。
许识敛回到楼上,门推开的不是孤独,而是睡在床上的小战友。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腰间的袋子里。小岛温柔的月光照在惨白的刀尖上,许识敛将袋子合拢。他闭着眼睛,靠在小耳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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