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司徒,”荀柔道,“事已至此,何必再徒费功夫,自取折辱?岂不为子孙计?君家藏匿罪人之事已发,该当何罪,不需我赘言。”
“我若有罪,当天子将诏,移于廷尉,至于刑戮亦无所悔,我族太原王氏,以忠义传家,亦不需太尉惦念。”王允道。
荀柔轻轻叹一口气,“司徒不念子孙,亦不念朝廷社稷么?”
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探讨执法严明。
“今日你若杀得老夫便杀,何必出此要挟之言,朝廷仁弱,听信于你,老夫虽数进忠言,皆不能用,今日固死,亦无所憾矣。”
“王司徒始终以为,我必反了。”荀柔淡淡一笑。
“贼臣如此,恨未早断尔头!”王允恨声道。
长刀铮然出鞘,寒刃直指,王允昂然不惧,高高扬起头颅。
“好了,退下。”荀柔摆手道。
被无端指责,他丝毫没有动气。
兵士长刀还鞘,退回步辇之后。
“王司徒不信我不反么?”
“听其言,观其行,老夫并无瞽聋之患!”
“好,在下来告诉王公,公之瞽之聋,何其深矣。”荀柔平静的看向王允,立起一掌,“我,荀含光对皇天后土起誓,此生绝不僭帝位,不娶妻,不生子,不继嗣,五服之内,荀氏女不入宫廷,不杀天子刘辩并皇弟刘协,奉祀两汉帝庙万年,若有违誓,天地共弃,人神共厌!”
此诺之重,不止王允,众皆哗然。
王允不由动容,“你”
他没有怀疑方才的誓言,发如此重誓,绝不会只为了哄骗他,也不必为哄骗他,而想出这样的誓言。
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
事已至此,他只能承认,自己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自己,竟是个小人。
“王司徒如此可安心了?”
“……敢问荀君何求?”王允再无法维持庄严的表象,艰涩道。
求什么?为什么?
为了信仰,为了避免百年后的民族陷落,为了来世上一回,就要留下自己的印记。
但随着体力告罄,身体不适难忍,荀柔失去继续劝说的耐性。
“非君所能知!”
王允望着神色冷峭的青年,动了动唇,终于道,“老夫误矣。”
“正是,”荀柔点点头,“今日之局面,王公之责也。”
和杨彪不同,王允确实一片公心,纵使不喜欢他为人,也要承认这一点。
“局势急迫,我只等王公一日,请王公以天下江山为念。”
所以,只有王允这棵大树倒塌,剩下的蛇鼠胆怯,便再不能聚合成势。
荀柔抬起双臂,长揖而拜,伏身到底。
“走吧。”不等回答,一拜过后,他艰难支起身。
荀攸默默上前助他一臂之力。
步辇就同来时,缓缓抬起,抬出厅堂。
“逆贼休走”
檐廊后,忽而一个儒服冠带的男子执剑冲出来。
当即被随侍的兵卒将之压倒。
“我必报家仇,誓不为人”扑于地下,男子由自叫嚷。
“此人留与王公,自己处置。”荀柔不回头地道。
“喏!”
兵队长一拳将人锤晕过去,带着兵卒依旧护卫步辇左右。
步辇缓缓行出,司徒府在荀柔身后,再次关闭。
车驾已在门外准备妥当。
“公达,我似乎还未向你道谢。”荀柔忽然回头道。
荀攸抬起头,眼神淡定,“分内之事。”
“我当谢你。”荀柔轻声道,“当日若非你之言,我未必能撑过此劫。”
“不敢。”荀攸垂首一揖。
“未免再蹈覆辙,公达,请你举荐两个贤良之士。”荀柔道。
“领命。”荀攸再次一揖。
“哒哒”马蹄声,在这是急驰而来。
荀柔抬头望去,光线摇乱,逆光中,当先的是一道模糊的、熟悉的、清瘦的身影。
马在不远处急停,唏律律的叫着,人立而起。
这是颇为危险刺激的姿势,好在马上的骑士骑术还算好,稳当的将马停下来。
扑面的尘土后,是习习香气袭人。
“阿兄。”
骑士弃了马,行至面前,玄服朝冠,气息微喘,鬓角有些许细汗,形容却依旧端然清肃。
“含光。”荀彧神情沉重而叹惋,却只道,“天子听闻你病情好转,招你入宫一见。”
荀柔默了默,摇摇头,“病情未愈,恐御前失仪,暂且还是不入宫了请公达代我致歉吧。”
荀彧微微一愣。
“唯。”
荀攸已应声一礼。
“阿兄,”荀柔凝视荀彧,轻声道,“可否请阿兄送我归家?”
“……好。”
携至车中,厢门一闭,荀柔便放松下来,往堂兄臂上一靠。
“……可是身体不适?”荀彧轻声问道。
“是。”荀柔眉稍一挑。
“我命人请元华先生,先至府中等候。”
“不用,今日才出过诊,再回头,华元华该动火了。”荀柔闭着眼轻轻一笑,“我已说服王公。”
“彧明白。”荀彧沉声道。
“果真?”荀柔忽地睁开眼。
荀彧轻轻点了一点头,“难道含光以为,彧不识得大局?”
“是我错了。”荀柔一笑,“阿兄若还有什么话,你我兄弟之间,勿要讳言。”
“王子师乃耿介之臣,至于此,尤惜之。”荀彧轻声道。
“王公之侄王凌,风节格尚,才识拔干,久在御史台,公达常称之,令他转入尚书台为用,阿兄以为如何?”
王凌这等身份,必然不能再留在情报机关了。
“甚好。”
荀彧颔首,神情终于不再绷紧。
“阿兄,随我至家后勿去,待我休息一刻,再与兄长(zhang)长谈。”
“好。”
[光熙七年,正月,袁绍自为大将军,起兵攻打关中。
二月癸酉,司徒王允薨,
己亥,司空杨彪罢。遣使者拜兖州牧曹操为司徒,以中山太守刘备为幽州牧,封涿县侯,食五百户。
丙子,以声射校尉荀襄为车骑将军,加兴武侯,以御袁绍。
庚辰,改元共和。
天子诏曰:
朕自承位以来,国家离乱,灾异连年,万民饥流,羌貊叛戾,社稷几危。幸有太傅荀柔,先帝所器,亲受遗诏,上匡社稷,下抚黎民,诛除董卓,西定凉州,南抚巴蜀,安定社稷,济斯艰厄,皆在于斯,群贤首仰,海内归仁。圣人有云:为政以德。朕奉承鸿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以至汉家运数衰微,皆咎在朕躬。今以朝政托太傅,百官总己以听,朕则进德修业,以补旧阙。於戏!望太傅勉率百僚,各修厥职,爱养元元,绥以中和,勿负朕望。
壬午,迁渤海王协为合浦王。平虏将军张济为光禄卿,安定姜峻为司隶校尉。]
第250章 天数难料
凌晨时分,天色尚暗,晨星未褪,哓鸡未鸣。
赶路至亥时才宿下的荀欷,已从睡眠中醒来,他猛然睁开眼睛,转身从席上翻起,伸手扯过身旁的氅衣披上。
二十名精锐亲卫,亦闻声而起。
连日同行,已有默契,荀欷站在一旁穿衣束发,几人穿好衣衫,立即开始收拾行李,六名亲兵往外去准备打水、喂马、配鞍。
他们借宿之处,是座毁弃的庙舍,顶上残砖剩瓦,四面墙却厚实存留下来,成为蛇鼠狐兔的安身之所,门口槐树盘虬如龙,直攀云霄,祭主为何已不能得知。
自出函关,所见俱是白骨在道,赤土千里,人烟凋敝之景,与关中人口兴旺,田陌纵横何其不同,这才让他从数年安宁的美梦中醒来,重新感受到天下还处于战乱之中。
荀欷束好发,接过士兵递来的黍饼,一边啃一边愣神思索到徐州之后,诸般应对之策。
忽而,他听到外间几匹马在焦躁的嘶鸣,转眼出门打水喂马的六名士兵,就冲进屋来。
“刘甲,发生何事?”校尉陈兴当即点了一人问。
“有一队骑兵,向此方向而来!”刘甲飞快道。
“啊!”荀欷一惊,回过神来。
“什么人?”陈兴立即问,“是奔此处而来,还是路过?”
“不知。”刘甲几人摇头。
陈兴定了定,立即决定,“不能心存侥幸,丢弃行礼,护卫荀君,立即就走!”
“是!”几名士兵当即按剑回答。
陈兴这才看向由在怔忡中的荀欷,“太尉良马,快于我等,若见情况不对,荀君只需纵马奔驰,我等誓死掩护荀君出逃,若得脱险,我等亦自会往前寻找。”
“……好!”荀欷心底觉得不妙,尚未想明,却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被众人拥着才一出屋,荀欷望向已不过几丈外的骑兵队伍,愣在当场。
足有上百的骑兵,俱是披坚执锐的精卒,红底黑字的大旗迎风飘展,上书“夏侯”,旗帜之下,穿着玄色狐氅,骑着紫骝骏马的魁梧主将,却是旧年曾送粮草时见过的,兖州牧曹操亲信大将夏侯惇。
“荀君?”陈兴未明所以,拉住他的衣袖催促。
“走不得了。”荀欷看着前方道。
“什么!”陈兴急吼。
“夏侯惇亲自来抓我,势在必得,”在这时候,他反而镇定下来,“我绝不可能走脱,”他飞快道,“你立即骑我马离开,向常山郡去,报与我叔父,荀谌、荀友若,他是常山郡主簿,你告诉他,我有负所托,徐州让他们另作安排!”
“荀君不可!”陈兴一惊。
“军情要紧,拜托了!”荀欷不看他,依旧看着前方,“你放心,彼必待我如上宾,我也绝不会自尽。”
“唉!”陈兴重重叹一声,却也知轻重,“你们护卫荀君!”
他飞快跑向栓马处,对面的飞箭随之而至,陈兴拔出配剑,重重一挥,挡住飞箭后,即刻斩断拴马绳索,一翻身上了马背,伏在马身上拨转马头,一拍马臀,飞驰而去。
夏侯惇的骑兵中,立即有五六人扬鞭追了上去。
荀欷紧张的注视着陈兴与追击者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转头看向已近在咫尺的夏侯惇。
他闭了闭眼。
这一刻,被无边无际的挫败淹没。
……
“叮当、叮当……”
巨象群迈动四蹄,穿行在益州常见的崎岖的山岭中,一串清脆的铃铛声,从一头象背上传出。
那象背上,一个披着红色锦帛,头上插着雉羽,短须的益州汉子,随着大象步伐有节奏的闲适的摇晃。
他衣服如布匹潦草的披在身上,不太能蔽体,益州林木阴蔽出的洁白皮肤坦露着,双臂鼓胀的肌肉,在透过树缝星星点点的阳光下,泛着白皙油润的光泽,而铃声正是由他腰间一串铜铃发出的。
这人正是巴郡人甘宁。
孟建虽同意相助讨伐叛逆,但依靠他族,终非长远之计,荀宜、荀缉与众人商议后,也联络了另一支反对刘范的势力,就是甘宁。
甘宁原是益州豪商之子,少年游荡,青年读书,入仕做了益州的官吏,虽只是郡丞,但由于性情豪爽,颇能聚众,刘范在成都政变,却不能服众,造成益州各处乱起来,甘宁干脆弃官回家,领了一群游侠,盘踞本县。
众人原以为总要商谈一阵,才能说服其人,没想到一去到临江就受了款待,荀宜将平叛之事一提,甘宁更直接拍桌答应,亲自带着一众兄弟,跟着就来了。
“长安和《西京赋》里一样吗?”
“公卿贵戚们都有些什么游乐?”
……
“听说荀太尉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甘宁上半身探出,一个劲儿向旁边一匹象上的荀缉打听京师与中原的风物。
荀缉一向不爱说话,骑象赶路,精神更加懒惫,被他东问西问,却不得不答,郁闷之情可想而知,正听他如此不庄重,转过头去,正待怒斥
就听前方向导只着前方道
“翻过前面一座山,就入犍为郡治所武阳境内。”
二人俱精神一震,在象背上挺直身。
在他们前方,并骑的荀宜与孟建已经停下来。
刘范政变后,益州各地不服者众,但以成都为中心,蜀郡、广汉郡内整个富饶、人口密集的平原地区,却为刘范及其支持者占据了。
进入成都平原,犍为郡的武阳是第一道重要关口。
第一仗,打得好,后面的仗就容易,反之亦然。
无数目光注视着前方与孟建并行的布衣青年,而感受到众人沉甸甸目光的荀宜,端坐在象上,维持着镇定从容的表情,心里无奈的重重一叹他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得领兵作战。
暗自沉了一沉气,他猛地拔出配剑,回身朗声道:“原地休息,干粮充饥,勿起烟火惊动戍卫,一个时辰后启程,直取武阳!不必回应,众将各安抚本部兵马,清点人数,前来汇报。”
……
“你何以胡乱发誓说不娶妻,不生子,不要继嗣!”荀敷站在床边,一部花白的长须气得乱颤,一根长寿杖杵得地板咚咚响。
春日晴暖,枝头雀唱,荀柔却不得不面对自家长辈的狂风暴雨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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