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书青似乎总是,逆着人群。
像一条忘记洄游的方向,却异常执拗的小鱼。
“记得,”郁书青点头,“那家店的爷爷特别爱笑,东西干净,用料也足。”
说着,两人就同时驻足往上看,白色的卷帘门紧闭,下面还挂着一把大铜锁,无声地表明着主人的离开。
“不知不觉,”徐矿不自觉地往远处看,眯起眼睛,“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自然地牵住郁书青的手:“你本来……”
“喂!”
郁书青反应有点大,直接给手抽出来:“这在外面。”
徐矿委委屈屈:“你嫌弃我。”
郁书青:“……”
郁书青:“我没有嫌弃你,只是这里是学校附近,拉着手走路不太好,也可能会遇见以前的老师,不合适。”
徐矿:“当着老师的面,你就不肯牵我吗,你嫌弃我。”
他哼哼唧唧地往郁书青这边凑,从后面抱着人,几乎把下巴都搁在人家肩膀上,像头笨拙撒娇的大型犬,郁书青不再解释,面无表情地挣开:“没错,我就是嫌弃你。”
徐矿:“嘤。”
徐矿:“渣男。”
他扁着嘴:“但是你只对我这么渣,说明什么呢?说明你爱我,你在乎我,你觉得我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郁书青用手给徐矿的脸推开:“……拿远点。”
两人一路走一路拌嘴,已经到了小吃街的最前面,徐矿才扯了下郁书青的衣袖:“吃红豆饼吗?”
老板勤快,厚实的糕点刚出炉,酥皮里塞了满满的红豆馅料,散着清甜的香气,郁书青毫不犹豫:“吃。”
旁边立马传来气泡音:“叫声老公,别说红豆饼了,命都给你。”
郁书青:“你有病吧?”
他无语地掏出手机:“难道我不会自己买……咦?”
系着围裙的老板正好从屋里出来,手上还端着烤盘,长得有些面熟,而从厨师帽下露出的一点黄色头发——
徐矿表情严肃,站直了:“兄弟!”
老板抬头看来,把烤盘放下,用拳头砸了两下自己胸膛:“兄弟!”
然后,他们就当着郁书青的面,庄严地行注目礼。
郁书青傻眼。
这不是那次骑车载着徐矿的黄毛吗?
徐矿搂着郁书青的肩膀,凑近:“想吃我兄弟做的红豆饼吗?”
郁书青:“……”
谢谢,现在一点也不想了。
可一袋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红豆饼,已经递了过来,老板淡淡道:“嫂子,拿去吃。”
郁书青身形凝固,而徐矿已经一脸荡漾地接过袋子:“哎呀你不要这样叫你嫂子,他很容易害羞的哈哈并且我们家小咪是男的,叫嫂子也不太合适你说对不对,但话是这样说,男嫂子也是嫂子嘛,所以你叫我们家小咪嫂子挺好的,来,再叫一声!”
黄毛老板目光平静:“嫂子好。”
徐矿:“兄弟!”
结完账,他做了个示意的手势:“等之后再约饭,一块儿去跑山!”
离开后,郁书青才一脸震惊地问他:“你们认识?”
“偶然见到的朋友,”徐矿笑呵呵地拿了块红豆饼,“人不错,有时候也会约着一起去玩。”
郁书青实在无法把染着黄毛玩鬼火的精神小伙,和在初中门口卖红豆饼的老板联系起来。
他顿了顿,还是把那块饼接过,放嘴里。
三秒钟后,郁书青抬头,无言看向徐矿。
怎么说呢,大概鬼火是热爱,红豆饼是为了生活,这红豆饼闻起来是很香,但放到嘴里不说难吃吧,起码和好吃没什么关系,又噎又干,和压缩饼干差不了多少。
“他能挣到钱吗?”
徐矿慢悠悠地拿了块,也跟着放嘴里:“还好,学生都不太挑。”
郁书青:“但也不能太不挑了啊?”
“上课的时候,慢慢吃着玩,”徐矿继续道,“并且他家招牌不是红豆饼,是仙豆糕,红豆饼卖得最差了,可他还要坚持卖。”
郁书青沉默了下,朝徐矿伸手,对方立马会意,把矿泉水瓶拧开,递了过去。
这会儿时间还早,稍微吃了点零嘴后,两人晃到了卓越的后门口,应该正好是课间操的时间,嘹亮的运动曲响彻云霄,徐矿挠了下郁书青的掌心:“你是约了谁吗?”
郁书青点头:“嗯,是我的初三班主任,他这会还在开会。”
徐矿哦了一声,又继续问:“你想知道什么呢?”
两侧是高大的榕树,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被阳光投下小金币般的斑驳,郁书青的脸隐在淡淡的光晕中,没什么表情:“没想好。”
“没想好?”
“嗯,因为也不算多重要的事。”
徐矿被噎了下,不满地看向郁书青,旁边是卓越初中的家属院,有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按响车铃——
“叮铃铃!”
有风吹过,吹起郁书青的额发,露出清晰的眉眼,已经是深秋了,空气裹挟着凉风袭来,拂起翩飞的衣角,郁书青今天是上班的装束,衬衫外面套了件鸽灰色的薄大衣,显得整个人修长而挺拔,他就这样立于秋天,回眸看着徐矿。
不知为什么,徐矿居然有种错觉。
那就是站在自己面前的郁书青,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仿佛刚刚放学,在操场等着自己走来。
是十五岁的郁书青。
是小告状精。
是古怪的,不爱和别人玩的孩子。
也是会仰着脸,笑得眼睛弯弯的,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咪。
“看什么呢?”
还是郁书青先开口,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平日里的学校附近很两极分化,放学和休息的时候极为热闹,而上课期间则冷冷清清,两人杵在这儿半天,也就旁边树上的几只麻雀,歪着头看热闹。
徐矿这样安静,他还挺不习惯的。
“在想,以前我怎么没有追你,没早恋呢,”徐矿像是卸下包袱似的,轻轻笑了一声,“难道就是因为,上学那会的我,还不喜欢你?”
他苦恼地皱了下眉:“不应该啊,你这小玩意多别致啊。”
郁书青:“……你没事吧?”
徐矿初三的冬天就出国了,那会儿他俩也就十五岁左右,还是眼神清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学生,干嘛要用早恋这样的词语,来侮辱彼此纯洁的友谊!
徐矿像是在认真思考的模样,很快,他就得出结论:“算了,现在也挺好的。”
他说着就拉起郁书青的手:“走,我陪你去找老师。”
“都说了在外面不要牵手!”
“那咋了!”
徐矿强行把郁书青的手塞自己口袋里:“以前上学那会,我可羡慕人家谈恋爱的,每天晚上一块儿去操场遛弯,还有去假山那喂蚊子……”
“放屁!”
郁书青毫不犹豫:“你不是说很傻比吗,还不如打球。”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一怔。
“你……”
“我……”
徐矿抢先开口:“你想起来了?”
他兴奋地两眼放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忘记我的,是出了什么事吗,你把我们之前的经历给忘记了,现在有没有想起来?要不要进学校再看看,加深一下记忆?”
郁书青呆呆地看着他。
很奇怪,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
那就是夕阳下的操场,他坐在旁边的观众席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周围人声鼎沸,乱糟糟的一团,郁书青有些烦躁,把耳机里的声音调大,不用翻页,有风帮着他吹开英语课本,橘色的阳光洒得书本都暖洋洋的,他掌心沁出了汗,而旁边的人全部站了起来——
郁书青跟着抬眸。
耳机里音量很大,是一首很老的歌。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
经历过岁月积淀的歌曲萦绕耳边,盖住了欢呼声和球鞋摩擦操场的声音,他只是微微睁大了双眼,看到一个少年大笑着朝自己跑来,篮球服都湿了,紧紧贴在身上,显出骨肉初成的身体,蓬勃而昂扬。
耳机被拽下,嘈杂声和笑声瞬间涌入脑海,吵得他耳膜阵阵作痛。
少年一把拿起他脚边的矿泉水,拧开,咕咚咕咚地灌下好几口,喉结滚动,汗水被阳光折射出一点稀碎的光,真的太年轻了,几乎能看清脸颊上的绒毛。
空了的矿泉水瓶被捏扁,少年眉梢眼角是满满的意气风发。
“郁小咪,我刚才帅不帅?”
泛黄而模糊的记忆里,十五岁的郁书青缓缓地阖上课本,冷冷开口。
“很帅,很与众不同。”
毕竟从人群中朝自己跑来,真的很像一只奔跑的,嗷嗷叫的大鹅。
第53章
郁书青不怀念自己的中学时光。
或者说, 那个幼小、孤独,没有能力的自己,他并不是多喜欢。
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才和自己达成真正的和解。
以前的郁书青, 身上有很多的标签, 乖孩子, 告状精,漂亮得像女孩子, 没什么朋友。
郁书青曾经很讨厌这些标签, 他想说我没有那么乖的, 我想要在泥坑里踢足球, 我不想告状,长相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可是爷爷对他说,你乖一点, 听话, 爸爸妈妈就会回来了。
他非常努力。
永远坐在第一排, 努力地去争幼儿园的大红花, 他的鞋子擦得最干净, 袜边和领口也是最白的,老师们喜欢安排郁书青去“管理”班级,因为他会完成,会认真地去执行每一道任务, 哪怕会被骂, 被讨厌,郁书青也会坚持下去。
因为他那时候, 实在太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关系,他很想表现, 想要第一名,想要爸爸妈妈能回来。
但事与愿违,郁书青还是搞砸了很多事情。
他觉得自己这样的小孩,很不可爱。
郁书青问过爷爷,说如果我听话,不捣乱,爸爸妈妈就会回来吗?
爷爷匆忙地往外走,说是的。
郁书青很想让爸爸妈妈回来,二叔曾经说过,都是因为他的错,妈妈才会落到水里,森*晚*整*理而爸爸也跟着去救,水那么凶那么急,里面有会吃人的大鱼,如果他再不听话,大鱼就会把爸爸妈妈都吞进肚子里去。
五六岁的郁书青哭了很久,他记得妈妈告诉过自己,说小乖,别把西瓜籽都给咽进去了,小心肚子里长出西瓜哦,要是大鱼真的把他们吃肚子里,会不会有一天,爸爸妈妈也能从鱼肚子里长出来呢?
郁书青不明白,可这些话,他不能去问爷爷。
在郁书青眼里,爷爷那么高大,那样厉害,说什么都对,就是太忙了,每天都要由司机带着去很多地方,回来就满身疲惫,看到自己的时候,才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说还是你省心啊。
于是,郁书青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省心一点。
爷爷很爱小咪。
可这和他在无意中,给郁书青带来了伤害,并不矛盾。
郁书青直到很久以后,才终于明白,无论他做了多少努力,不管他再怎么乖巧,他的爸爸妈妈都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心里憋的好难受,像是塞了很多皱巴巴的纸团,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郁书青就撕纸,捏东西,他把卫生纸搓成很小的细条,用刀子再慢慢切开,这样无聊至极的游戏,郁书青可以做一整天。
没有人陪他。
爷爷在工作,奶奶在养花弄草,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说,小咪无聊吗,那我们一块儿出去买衣裳怎么样?
奶奶很爱郁书青,可她是真的不会带孩子。
这也不能怪她。
郁书青就钻进储物柜的箱子里,做一个省心的小孩。
初中后,郁书青才知道父母的墓在哪里,他有时候太想妈妈了,就会自己骑自行车去那里坐一会儿,如果在路边发现一朵洁白的野花——黄色也行,郁书青就会摘下来,放在安静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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