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师最近因为身体不太好,在家休养,我就把你的事情挑了些跟她说了。”荣纪海不太适应这种被休几乎半堵在椅子里的状态,示意休往回退退,自己从空隙中站起身。
“晚点的时候,她会把人类语言的简单结构整理出来发过我,”他看向休,“在那之后,也许,她会和你接触一段时间。”
“要整理龙的语言吗?”休的反应很快。
“对。这样一来,明天你回龙族的时候可以教会其他龙一些简单的人类语言,只需要听懂就好。而关于龙族的语言,我这边也会想办法传进猎龙人内部,试探一下他们现在的想法。”
休点头,“我知道了。”
荣纪海停顿一下,看着休理所当然答应的模样,声音有些哑,“最近几天,麻烦你了,要和人类接触,还要赶回龙族说服你的同族。”
休奇怪地歪头,“有什么麻烦的?这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他突然话锋一转,“而且,是你麻烦了吧。昨天晚上,你没有睡觉。”
荣纪海一愣,一时半会儿也没敢说,自己昨晚没睡,不全是因为考虑计划,还有……
他有些心虚地避开休关切的目光,“我没什么事,倒是你,怎么知道的?”
心虚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休甩甩尾巴,丢下一句“我去看看花种”就跑了。
荣纪海好半天才抬头去看休几乎同时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静了一会儿,低头轻笑出声。
——
徐青和躺在摇椅上,一旁挂在扶手上的拄拐随着椅子的轻摇撞击在椅面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响声。
身后的门没有被敲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徐青和没有回头,只是依然闭着眼问:“确认了吗?情报属实?”
“确认了。虽然不清楚是哪里来的情报,但跟着线索探查了一圈,都对上了。”
“见过那个偷猎者了?”
“是。确实是被猎龙人的能力影响的。”
“……好。”
徐青和扶着扶手站起来,身后的人想上前来为他递拄拐,他却摇摇手,无比正常地走到桌子边,无视了身后的人那一瞬间复杂的眼神。
“庆平,心头血的消息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现在基本所有人都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身后的人——也就是袁庆平,纠结一瞬,凑上前去低声道:“徐叔,情报确定是真的的话,计划要更改了吧?”
“嗯,”徐青和沉沉应道,动作缓慢地将桌上的书一本一本塞回书柜上的空处,“不着急,准备针对性的武器还需要一点时间,在那之前,首要目标是瓦解他们之间的信任。”
“瓦解信任?但我们要是出手,他恐怕能猜到……”
“不需要担心他能不能猜到。这个节骨眼上,哪怕是亲兄弟也很难避免生出怀疑。一旦怀疑的种子被种下,一切行为在不同的眼光中,就会发生畸变。”
徐青和的手一抖,手里的书没拿稳,直直从身体与书桌间的空隙掉下去。
眼见着要砸到脚了,身后的袁庆平一个弯腰伸手,稳稳地接住了书,“徐叔,您的身体——”
“不碍事。本来,我这全身上下,也就脑子还有点利用价值了。”徐青和摆摆手,示意人帮忙把书放回书架上,自己则转身往前走。
奇怪的是,刚刚还能行动自如的双腿,此时却像是不受控制了似的,僵硬又时不时抽动几下,直到徐青和把拄拐抓在手里支撑住自己,才好了些。
“庆平,关于这件事,我还要在想想。这几天,你先不要打草惊蛇,在内部继续观察有执念的人,考察他们的能力能否重用。”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转头询问道:“对了,上次装备损坏的事情,查出问题了吗?”
提到这件事,袁庆平的脸色黑了些,太阳穴旁纹着的玫瑰花瓣因他皱眉的动作,而扭曲起来。
“没有……做得很干净。只能确定一定是人为故意的,但找不到指向性证据。”
徐青和沉默了,袁庆平忍不住问道:“还要继续查吗?”
“……不用了。准备新装备的时候多注意一下,你亲自监督。”
“……明白。”
徐青和牢牢拄着拄拐站稳,他的身后,袁庆平不住地看向先前那本没拿稳而掉下的书。
良久,袁庆平才出声试探道:“徐叔,要是计划能成功,那个传闻是真的,那您的身体不就可以……”
“再说吧。”
徐青和轻轻一点拄拐,袁庆平的声音与拄拐点地时的脆响几乎一同消失。
“你先出去吧,我再休息一会儿。”
身后的人依言离开,房间内重新回归独自一人的时的寂静。
徐青和没有坐回摇椅上,只是站在原地,出神地盯着窗外绚烂延绵的晚霞。
不知从何时起,每一次,当他每一次看见这样的晚霞时,都觉得,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的晚霞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走了二十多年。
直至今日。
也许,这次真的会是最后一次了。
徐青和迎着下沉的落日与光线,缓缓闭上双眼,几乎要原地伫立成一块墓碑。
第42章 第十四天·夜晚
荣纪海走进房间, 正准备与休分别时,一转头却见休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自动自觉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站在身后紧紧盯着自己。
“……怎么了?”
荣纪海握紧门框, 也不知道在紧张个什么。
休的眼神先是飘忽了一下, 紧跟着下定决心了似的, 定定地锁住荣纪海的瞳孔, “我要跟你睡,”他大喘气地停了一下, “今晚。”
荣纪海先是状况外地瞟了一眼门框, 先松了手, 防止无辜的门框被他捏坏了, “跟我睡……?为什么?”
休抿着嘴角,不太高兴的样子,“你不睡觉, 而且, 会做噩梦。”
荣纪海静止一瞬, “等会儿, 你怎么知道我会做噩梦?”
休又要转开视线, 荣纪海终于忍不住向前一步,手肘代替了手掌,向上抬起撑在门框上,“休, 从很早之前, 你身上就有很多关于我的疑点。”
感受到荣纪海语气的变化,休有些不太情愿地转回目光, 凝视着荣纪海的胸膛,好像哪里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我一直没有深究, 因为你看起来……并没有敌意。所以我尊重你的秘密,但是……”荣纪海无意识地皱起眉,主动去找休的视线焦点,“有些事情,只是通过正常的——手段的话,你理应无法了解到的。”
“当然,我不觉得你是有什么其他的,想要伤害我的意图。”荣纪海注意到,当他说到“伤害”二字时,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没藏住的抗拒与不赞同。
于是他的语气终究是松了点,温和道:“最起码,只是这个,我想知道。”
他想起几天前,休曾经在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深夜进过他的房间。但那一次,休并没有发现他会做噩梦的事情,之后也再没来过。
那么休,又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
休的双肩起伏几下,没有看荣纪海,“还是龙的时候,听到过。”
“听到过?”荣纪海把手肘放下来。
“嗯……之前还睡在院子里的时候。”
荣纪海盯着休头顶那对龙角。经历了将近一天的龙火灼烧后,此时的龙角隐隐含着不需要刻意探查,便能轻而易举感觉到的饱满之力。
他看了几秒,这期间,休始终没有抬过头。
荣纪海沉默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侧身让开路,“我睡——”
“一起睡。”
休执拗地站在原地,一副荣纪海不同意就不进去的模样。
这理直气壮的样子让荣纪海有点发晕——到底是谁想一起睡啊?难道是我?
他有不止一点无奈,心头也没多少正面的情绪。
休在撒谎。
他无比确认这个推测。
其实不应该放过他的。如果追问下去的话,也许能得到结果也说不定,不止这件事,还有很多很多,那些他正享受着又疑惑着,窃喜着又警惕着的事情。
也有可能休依然不会松口。
荣纪海也早就摸到了对方那与自己极其相似的本质——毕竟,如若不是同一类性格,他们现在也不会在奇妙的缘分下一拍即合,成为各自族群里那个“异类”了。
他总算明白往日里,唐与李仁常对着他欲言又止地叹气是出于何故了。
荣纪海一垂头,“休,我知道这样说对你很不公平……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弄混对我的感情。”
他眨眨眼,浅笑着后退一步,“进来吧,今晚一起睡。”
休看着荣纪海这副模样,听着对方再一次的否认与提醒,罕见地什么也没反驳。
——
“说起来,”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为了舒适,荣纪海还是搬来了休的被子一齐盖上,“之前有一次我睡在院子里,一醒来却发现已经回到了床上,那是怎么回事?”
黑暗与放松的神经极易唤起平日里被清扫到角落里的记忆,荣纪海随口提起在自己眼前闪过的第一个画面,没有侧头,只是盯着天花板问道。
“我用风送你回去的。”
即便不用转头,荣纪海也能从余光里捕捉到对方那对在黑暗中反而更加抓眼的龙瞳正熠熠闪光。
在求夸奖吗?
荣纪海一手盖在自己眼睛上,“谢谢你。”他犹豫着是否要把接下来的话问出来。
“那……你怎么知道要脱鞋的?”他轻声问道,未等休反应便又自己递了一个台阶,“也是之前藏身处附近看到的吗?”
“……嗯。”
荣纪海扯开嘴角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休似乎有些不安,被子间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一会儿,上床前就已经被收起来的尾巴钻出来送到荣纪海怀里。
荣纪海愣了一下,失笑道:“怎么了这是?不睡觉了?”
休不出声,只是转了身体侧身面对荣纪海,龙瞳灼灼,连龙角也冒了出来。
“……好了好了,都收回去。”荣纪海无奈投降,摸了摸尾尖,便拍着尾巴中段示意休收回去,连带着龙角一起。
“你是怕我生气吗?但我没有生气。”
“真的吗。”
不是疑问句。
荣纪海沉默一会儿,长处一口气,也转过身来面对休,“要说一点不介意,也不太可能。你对我太了解了,休。而且,很多明明可以回答的问题,你却从不解释。”
“我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而怀疑你,但是,你也得给我一点调整心态的时间。”
荣纪海的声音柔和且低沉,萦萦环绕过休的耳朵,让他不由得把半张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只留了一点耳尖露在外面。
“……但是,我觉得这不重要。”休的声音闷闷的,显得有些委屈,“我不——我不想说说。起码现在不能。”
荣纪海目光沉沉地盯着休的小半张脸,因着休的眼皮合了一半,龙瞳也不甚明显。
“那……你会背——”他掐掉原本要出口的词尾,“你不想说的这些,对我们要做的事情有影响吗?”
休马上摇头,大抵是情绪有些激动,龙角上一闪而过火纹的暗芒。
不是关于正事的,那就只是……跟我个人有关。
荣纪海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休的侧脸,“那就行。我不会再问了。”
休伸手抓住荣纪海的手,大概是没来得及调节温度,休的手掌一片冰凉。
荣纪海忍了忍,强行压下条件反射想要收回的动作,一动不动任由休握着手。
“你——”休一阵语塞,破罐破摔地道出他今晚执意要与荣纪海一起睡的缘由:“你做噩梦,难受吗?”
荣纪海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调平稳,“你是怕我做噩梦,才想一起睡?”
休不说话。
“可是,如果噩梦要找上门来的话,你也阻止不了吧?”荣纪海想了想,有些狐疑道:“还是说,龙真的有这个能力?”
休摇摇头,“没有这个能力。”他的声音低了些,“我想陪你。”
荣纪海一时半会儿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以为他早忘了的。那段被独自丢在一栋大房子里,空荡的走廊和房间内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回荡的过去。
他饶是再早熟,那时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年纪。小孩咬着牙与家长斗气,被威胁要关禁闭也不肯低头。
白天的房子还算好接受,陌生的环境对他来说甚至等同于游乐场。
但临近夜晚,以及后面那一天又一天枯燥的紧闭生活,他逐渐受不了死寂一般的孤独,暴躁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试图填满那个空旷的牢笼。
但无济于事。
无边的寂静快要把孩子的精神压垮,夜幕降临后趁虚而入的梦魇更是张狂,他不敢醒也不敢睡——醒了便要忍受足以听见自己心跳声的空寂,睡了却要继续被噩梦折磨。
有好几次,他在噩梦里的血泊与肉块构筑的囚笼中惊醒,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四处碰壁,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在梦中死去,此时只是在棺材里回光返照,却已无人能听见他的呼救。
33/69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