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得走了,葬礼的晚上还有守灵夜。
说是守灵夜,其实重点是过后的会议,爱洛斯没说不去。
虽然爱洛斯好像不是很想去。
乌列尔跟上他,其实乌列尔也不想去。
当然,乌列尔今晚也去不了。
没有止痛药他无法行动,他只希望今夜可以早早睡觉,最好他离爱洛斯近一点儿。那样尽管自己睡不着,也会很安心。
披上披风走出门时,爱洛斯忽然问。
“柜子里那副银制餐具,是你喜欢的?”
他在好奇。
乌列尔一愣,不是。
不是他们任何人喜欢的。
他惊讶于爱洛斯居然认真看了,还看出了分别。
书架里有一套花纹细密的银质餐具,和一支瓶身精美的香水、还有其他碎花方巾之类的小东西放在一起。
和其他漂亮的物什放在一起,并不突兀,只是虽然摆在书架,但与爱洛斯的喜好无关,也与乌列尔自己无关。
乌列尔在脑中描摹着那只银质汤匙。
忽地又回到记忆里那个阴暗无光的凌乱房间。
那里住着一个红发的疯女人。
疯女人偶尔也会有精神好的时候,很偶尔很偶尔。
她会愿意和生活在长久寂静里的乌列尔说上两句话,她会和乌列尔期待的那样,像其他大人那样,不疯癫,不谩骂,不和他抢食。
不会因为喜欢香水就冲上去撕扯别人的衣裙,也不会偷偷在破旧的布头上用烧着的柴火画画。
她会举着缺口的木勺子说,等我们以后有了家,就可以在桌子上摆上漂亮的带纹路的餐具,餐巾上还画着一些花。
可惜某天,当她又说起自己简单的愿望。
她真的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腐坏的地板下找出一把她藏了好久的银叉子。叉子的齿尖锋利,每当她挥舞起来时,连乌列尔都感到危险。
他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某天她发疯时,真的拿着它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他很久都没有再想起她的声音。
只是她说“以后”时的样子,他记得一辈子。
可这要怎么回答爱洛斯呢?
乌列尔觉得自己是不能骗爱洛斯的,于是尽管不知道爱洛斯是不是真的想听,他还是如实回答了。
人们害怕交出自己,任何一次把自己详细地告知别人,都会让人有一种坦露弱点恐慌。
更何况乌列尔是个为了让敌人恐惧,不惜放弃治愈机会的人。
但说给爱洛斯不会。
因为在爱洛斯面前时时如此,爱洛斯就是他的弱点。多一样,少一样已经没有区别。
好在爱洛斯听后,没有流露出任何让乌列尔紧张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
乌列尔点头,想让这件事像鸡舍里的一只鸭子走丢了一样,平平无奇地揭过。
但爱洛斯思考得很认真:“你不喜欢这间宅邸,所以不觉得这里是家,对么?我会为你换一处居所,你亲自来挑怎么样。”
乌列尔说不出回答,爱洛斯就继续说:“你已经拿到了有漂亮花纹的餐具,记得用啊,乌列尔。”他真诚地说,“这样就不会也有遗憾了。”
乌列尔怔怔的,他也很想在家中用上这些她想拥有的东西。
但什么是他的家,爱洛斯问住他了。
“还是先助您得到王位要紧。”
他知道换一间住所不能解决他的困惑,爱洛斯曾经说过给他自己的家,如今换成了一间新居所。
乌列尔想总归自己是索取的人,不该挑拣太多。
但他实在不想再提,干脆寻这回话的机会,向爱洛斯汇报起了副官整理的大事小情。
好在他们一路回到王宫,爱洛斯都并未再多谈。
至于其他事,爱洛斯的应对办法,就是顺着乌列尔的处理,暂时让所有人都保全自身,至少不要被雪缪抓住军团违规越界的把柄。
魔药书不会再有,无需再费心,爱洛斯说已经问过老头。
至于处理雪缪的事,又不可能一蹴而就。
最后没提的,只剩下屠龙情报的丢失,和止痛药的事。
后者乌列尔问不出口,那并不是爱洛斯该给他的,爱洛斯从前哄他时,给他配制药剂。如今情况已经完全与当初不同,爱洛斯又不会不知今夜月圆,没有提,自然就不会有了。
至于前者,他只有去问黛黛才能知道。
黛黛是爱洛斯信任的人,乌列尔对她没有喜与恶,但只是爱洛斯宠爱,她便与其他宫人身份不同。即便背叛,也不至于立刻身死。
刚好爱洛斯一回宫殿,说他想试验药剂,或许是与老头交流过得到了新的知识,殿下偶尔也会有独自学习不喜人打扰的情况。
乌列尔想去找黛黛,走出门。
恰就在走廊里就碰见了黛黛。
“大人,你挡着我去见殿下了。”黛黛想绕开,发现乌列尔仍挡在她面前。
“阿方索学士给的消息,在你那里?”乌列尔问。
虽然走廊无人,乌列尔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他问她那张书单究竟怎么回事。
黛黛摇摇头,根本不配合回答,想要离开。
乌列尔也不再礼貌,他抓过少女的手臂,将她拖回来推抵在墙壁上。
“非要挑一个只有你我的时间偷窃,是要嫁祸给我?阿黛勒,你要什么。”
黛黛困惑,“……我们同时被怀疑,殿下,当然是处置我。”
“别说废话,到底东西去哪儿了。”
乌列尔撑着她脑后的墙面,一副说不出就别活着离开的架势。
黛黛仰着脖颈,毫不退却地望着他:“我不能说。”
“你发誓永不背叛。”乌列尔因此信任黛黛,不然他会第一时间处理她。
“而你,则不可以伤害我。”黛黛同样低声,说着缓缓推开他。
的确,乌列尔从前待人格外危险,这是过去爱洛斯禁止的,乌列尔发誓只要黛黛忠诚就绝不威胁到她。
黛黛的意思,是她在帮其他王子公主,但她依旧效忠爱洛斯?
乌列尔觉得不可置信,这在任何人手下都是天方夜谭。但爱洛斯王子真就曾经布置过,内容很简单:如果有人要让你们做内应。做。
喜欢就做。
未免在被怀疑时,通不过吐真药剂的测试。可以不必完全告知他,直到你觉得合适的时候。
乌列尔蹙眉盯着面前的少女,思考着到底是不是要相信她,忽然听到王子房间的门在这时关上的声音。
两人望过去,困惑地对视一眼,双双走到门前。
黛黛依旧敲门,爱洛斯的声音传来:
“在忙,二位先回去好了。”
第40章 爱洛斯
回王宫的路不长, 爱洛斯提议走回去。
乌列尔就拿出他从来没用过的厚披风,把爱洛斯包裹得严严实实。
一路上都是肃穆的景象,连红色顶棚的商铺都被粉刷成了黑色。
只有爱洛斯对国王的死毫无感觉, 行走在其中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失去感情的怪物。
不过虽不关心国王, 但也不是完全不关心王宫的事。比如他会好奇:今天雪缪为什么一点儿都不紧张?
爱洛斯从见到他那一刻起, 就一直在奇怪这个问题。
雪缪倒不是全无情绪, 但那些情绪根本就配不上他的失败。他可是在爱洛斯手里意外失去了他最大的产业,哪怕还没有完全连根拔起,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打击。
除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业,没有被爱洛斯发现。
或者发现了,但是忘记了。
爱洛斯思考间,已经走到王宫守卫面前。
他抬头时, 瑟缇正收起一张葡萄紫色的羊皮纸。她带着守卫穿过宽敞的走道, 看见爱洛斯, 神色如常地上前关心道:“爱洛斯,你去哪里了?”
“去找龙啊。”爱洛斯笑道。
“你已经有了线索?”瑟缇惊讶。
“如你所见,一无所获。姐姐, 你手里的是什么?”爱洛斯指指她刚收起来的羊皮纸。
“你在说什么?”瑟缇摊开手。
“没什么,我还以为除了我那里, 没人会用这种颜色的纸。姐姐不是说, 不喜欢那些花哨的颜色。”
瑟缇笑了,从她远比其他少女阔大的口袋里,摸出一封棕色的信件,“棕色花哨吗?你是不是瞧错了。”
见对方狡辩, 便不再纠缠选择离开, 这样很省心。
但爱洛斯今天睡饱了,心血来潮想活动一下。
他的手很快, 快到可以趁她不察,伸手去摸她口袋里的羊皮纸。
他收回手又举起手,指间夹着她口袋里那张紫色的信笺。
“就是这张呀。”
爱洛斯动作太自然,瑟缇顿了顿才意识到,这东西是自己口袋里那张。
“爱洛斯,那不是你的东西!”
“可你就没闻到一股玫瑰的味道么?”爱洛斯信口胡说,但看着瑟缇的表情,已经明白七七八八,这就是自己的羊皮纸。
知道后爱洛斯反而觉得没意思,他大方地将信笺递给她,“还你。”
瑟缇伸手去拿。
爱洛斯摇了摇那张纸,“姐姐,派人盯着我就算了,传消息也拿我的纸,是不是该给我发点补贴?”
“我没有。”瑟缇也不是特别坚定,但还是要辩解道。
“不用太多,我喜欢之前你从东边海盗处缴回来的那批绣花织物,想拿来做桌布。”
他的指控有理有据,尽管瑟缇绝不会承认。
至于他要的东西,很值钱,而瑟缇确实不喜欢。堪堪处在瑟缇不舍得,但如果给他就能平复爱洛斯因怀疑生出的嫌隙,她又觉得可以一送的边界。
瑟缇皱眉,不发一言,爱洛斯就这样从她面前走过去了,羊皮纸也还到了她手里。
面前是恢宏的王宫,爱洛斯路过瑟缇时忽然想通,雪缪的确不必紧张。
他无论失去了什么都没关系,那都不是他最重要的事业。
只有夺得王位,才是姐妹兄弟们关心的。
而大哥,甚至不必一定寻得虚无缥缈的龙。
只要让依蕾托死,就可以顺利继承。不,也不需要手上沾血让依蕾托死,只要让她失去继承的权利,丑闻、罪状什么都好。
当然,死可能更简单些。
雪缪总归势在必得。
爱洛斯本来只是局外看着。剧场一事,他暂断了雪缪的钱财来路,雪缪多半不会放过自己。况且,如果雪缪就是害他失忆的人,那爱洛斯本就逃不掉。
一直旁观行不通,爱洛斯会阻止雪缪登基。
但现在,他得先试试老头那个荒谬的方法。
看看能不能恢复记忆,至少听课前把做过的笔记想起来,别等到被人贩抓到黑市才和黑袍接上头。
·+·+·
爱洛斯回到王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屏退众人。
一个只能说真话的自己,还是别被旁人看到的好。
首先,要自己配置一份“说真话”的药剂。
除了他,只有阿方索学士和法庭有,这不是普通药剂,申请的程序复杂,法庭不要想了。至于阿方索学士那里,但他没办法去阿方索学士那里索要精纯的、达到法庭使用标准的药剂,因为这不是什么对人有利的药,老师一定不同意自己冒这种险。
还好他有满柜子新得到的魔法材料,令人安心。
当爱洛斯架起坩埚,拿起空空的药剂瓶子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只相似的瓶子:
一瓶泼洒在雪地里的止痛药剂。
他把乌列尔的药弄洒了,还没还给他呢。
顺手一起制作好了。
不过,究竟是哪种止痛药剂?那东西看起来好像也是自己配的,只是颜色不太一样,改良过?
爱洛斯打开他厚厚的神秘学笔记,在翻找“诚实药剂”的制法前,先去查找了“止痛”的标签。
他没翻几下,就在笔记的后半部分里找到了配料表和制作方式。
原因无他,这条后面的字数太多了,绵延几页,想错过都难。
爱洛斯盯着那上面的字迹,读了又读,陷入沉思。
止痛药要做到这种强度,我是有什么心事吗?
爱洛斯看得怀疑自己,但在程度普通——程度超强之间,并没有过渡的配制方法,他只记了这两种。
普通药剂是黑色的,那乌列尔这瓶应该就是后者了。
这种药很复杂。爱洛斯检查了一下手上的材料,发现现有的材料,没有办法同时做强效止痛与吐真两样药剂。
出去问一下乌列尔,再做决定好了。
爱洛斯想唤人来。
他打开门时,冰冷的风正从长廊尽头吹来。
色调渐浓的日光将男女二人的影子映在一处,黛黛紧靠墙壁,乌列尔正俯身贴近她,他红发垂的很低,几乎要碰上她抬起的指尖。
如果要爱洛斯整理一本爱情故事集,他一定让乔凡尼画下这一幕做插画。
爱洛斯想走出去,问他们在做什么。
就在他想迈步出去的时候,风把门拍了回来。他急急退了一步,才险险没让门他拍到的鼻子。
爱洛斯皱着眉,盯着那扇门:“好吧,随你们。”
反正这根本也不需要明知故问。
今早他想得清楚,书单丢了就丢了,因为只有两个可能:乌列尔、黛黛。
乌列尔救了自己,哪怕背叛,他也会暂时既往不咎。
黛黛是他捡来的,他要为他养的人负责。
在看到瑟缇之后,他更确信了。识字、能接触到他的笔墨纸张,还敢任意使用的仆人,只有黛黛,她是最可能给她传讯的人。
黛黛一定说了谎。
而现在,爱洛斯从两个人中定有一人说谎,变成了——他们俩因为私情在互相包庇。都说了谎。
瑟缇真是让人意外的厉害,能同时笼络他们两个。
爱洛斯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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