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大逆不道的奢想,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了。
他不该妄想。
玄禧见他不说话,似乎是困了,没再与他搭话打扰他,轻轻拍着他后背哄他睡觉。
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等混乱的流民冲散之后,原地剩下乱七八糟的灰土和脚印,还有许多流民逃走时来不及带走,抛下的小板凳,马扎,破旧衣裳等杂物,凌乱的四处散落。
玄禧等空气中的灰尘沉了些,才不紧不慢的抱着已经撑不住昏睡过去的木枝,推上木板车继续往前走。
到了傍晚四五点时,天色早早的黑透了。
玄禧带着昏睡的木枝在背风处找了棵大树停下休息。
四周,零零散散停了许多流民。
他们拖家带口,忧心忡忡。
路边的野地里一片黑暗,即便空气很冷,也没有人生火取暖。
下午时分隐隐约约追来的胡蛮铁骑声,把他们吓破了胆。
玄禧环顾四周一圈,收集了许多枯树枝,起了一堆火。
火势很大,明亮,暖和。
玄禧坐在火堆旁,松下在怀里窝了一天,半睡半醒的木枝,小声哄着:“小枝乖啊,醒醒了,难不难受?哥哥生了火,我们下来烤烤暖和,马上就有晚饭吃了,好不好?”
“唔……”
木枝被他唤醒,脑子混沌,脸蛋下意识蹭蹭裹着的被子,茫然的问:“我们,现在是到,哪儿了……”
“还在半路上,我们还没到南方的地界呢。”
玄禧低头凑近他,耐心的与他小声说话:“冷不冷?今日下午许是降温了,夜里风吹得大……来,烤烤脚。”
玄禧脱下木枝的鞋子,一只手揽住他纤细的腰肢,护着他,防止他从怀里掉下去,一只手就握住了他穿袜子的两只冰凉脚丫子,带到篝火堆前烘烤。
“唔……”
木枝被他大胆握脚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水润润的眸子瞪得溜圆。
玄禧偏头看他一眼,低下头,痞气勾唇。
无声静默半晌,篝火堆里,干柴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作响。
木枝反应过来,羞得想抽出脚丫子的时候,他的脚也烤暖和了。
玄禧一手抱着他,一手把木板车收拾出来,铺垫上厚实的棉被,把木枝放了上去。
“唔嗯……”
木枝坐上高高的软乎乎的木板车,双手吃力的撑在身后,支住身子,下意识的晃了晃脚丫子。
他想问问:今天下午那些流民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好好的,突然都慌不择路的跑了起来……
但是玄禧没给他问完的机会,把木板车往前推了推,让他能烤到火,道:“小枝乖,先自己坐会儿啊,哥哥煮晚饭……要是待会儿身子支撑不住,就唤哥哥,知道没?”
木枝一错不错的望着他来回走动的身影,直到玄禧忽地转过头来,两人对上视线。
玄禧勾唇。
木枝:“……”
木枝连忙低下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心脏跳得很快,仿佛他干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包似的……
他不敢再这样光明正大的盯着玄禧瞧了。
瞥开视线,木枝四下看了几眼,恍然发现,周围散落的流民,眼瞳黑白分明,死死盯着他们这边。
木枝心下一慌,忙轻轻扯了扯玄禧的衣裳,小声紧张道:“玄禧,好多人,在看……”
玄禧:“?”
玄禧顺着他的视线抬眸看去。
四周几乎所有的流民,眼神如出一辙的阴郁,森然阴狠,死死盯着他们,像是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吃了……
玄禧蹙眉,转过头,走近木枝,将他半搂在怀里,软声安慰:“小枝不怕……”
他话还没说完,终还是有按耐不住的流民气势汹汹的起身过来了。
那个身板还算高壮的汉子,指着玄禧的鼻子压低声音骂:“你们他娘的是不是活腻歪了!”
有人带头,马上就有人跟风。
一时间,四处聚集过来指责玄禧和木枝生火的声音此起彼伏。
木枝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惊慌得厉害,下意识的看向玄禧,揪紧了玄禧的衣裳。
“乖,不怕。”
玄禧蹙眉转过身,反手握住小哥儿冰凉粗糙的小手,挡在他身前,抬眸淡淡环顾众人一圈。
“你他娘的,还不赶快把火堆熄灭了!?”
冲出来跳脚的汉子气急败坏:“你这火烧得这样大,要是把那胡蛮子引来,把我们都杀死……”
他越说,神色愈发惊恐癫狂:“怎么办?!我不想死,老子可不想死!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胡蛮,该死的,该死的!!”
“汉子,你还是快些把火熄灭了吧!”
“是啊,若是真的把胡蛮子引过来了,我们这边这么多人怎么办,我们不想死啊!”
“汉子,你就当婶子求你了。”
“这火不能起,火光太盛了!”
一大群浑身脏污的流民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嘴上的指责一句不停,眼珠子却滴溜溜乱瞅,甚至有人试图伸脖子往玄禧身后瞅。
想瞅木枝这哥儿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情况。
玄禧后撤半步,鹤立鸡群般勇猛高壮的身躯将木枝护得严严实实。
他淡漠的脸色逐渐冷下来。
木枝惊慌得厉害,揪紧了玄禧身后的衣摆,低低的颤声说:“我们,我们把火灭了吧,哥哥,不要起冲突……”
玄禧眉头一皱,又一松,捏捏他冰凉的手心,小声安抚:“小枝乖,不怕啊,有哥哥在呢。”
“那也,不要起冲突……”
木枝担心得厉害,紧咬住下唇。
只是灭个火而已,他不烤暖也可以,不过是受些冷,可玄禧绝不可以和那群流民起冲突,亦或是打起来。
围过来的流民太多了,更别提他这半死不残的残废在这儿……玄禧怕是会为了护着他受伤,也可能会因此被流民殴打丧命……
流民穷凶极恶,为了口吃食,杀人放火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木枝越想越害怕,紧紧揪着玄禧的衣摆和手,低头,豆大的泪珠滴落下来,砸在了玄禧的虎口处,而后沿着食指往下滑落。
“小枝?”
玄禧一怔,慌忙回过身,弯腰查探:“怎么哭了乖乖?不哭啊,别怕,哥哥在这儿……”
“不,不要和他们,吵架……”
人数太过悬殊,围着他们的流民多得可怕。
木枝实在害怕,慌乱的揪着他的衣摆,执拗的看进他的眼睛里,直摇头。
玄禧:“……”
玄禧心疼的皱起眉头。
到底还是为了让这小哥儿安心,软声答应下来道:“好,哥哥不和他们起冲突,马上就把火灭了,小枝不哭啊,乖。”
木枝哽咽着点点头。
身后,那流民汉子得意的哼笑出声。
围着他们的流民浑身脏污酸臭,吵吵嚷嚷。
玄禧面无表情,烤热了小哥儿要吃的白面馍馍后,就把火灭了。
原地只留下些不算亮的炭火燃烧,用土围拢起来,倒是还能烤烤暖。
玄禧将木枝往前挪了挪,让他烘烤着腿脚,顺势就蹲在木枝的脚边,啃冷硬的糙粮黑窝窝。
他刀削斧凿般线条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因为用力咀嚼,颌骨青筋凸显鼓动。
他锐利的眸子狠戾的扫过不愿散去,有些蠢蠢欲动的流民。
流民们对上玄禧的眸子,脊背发凉,惊疑不定,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给你……”
木枝一手捧着半个巴掌大的白面馍馍,小心翼翼递给玄禧。
玄禧顺着他的手仰头看去。
小哥儿虚弱的笑着,眼底还满是小心翼翼。
玄禧忍不住失笑:“小枝这是什么怪表情?”
木枝:“……”
木枝不好意思的挠挠脸,低头小声道:“哥,也吃……”
不能什么好的都紧着他一个人,这些本该是玄禧的。
“哥吃这个就行,小乖吃。”
玄禧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糙粮黑窝窝,把他拿白面馍馍的手往回推了推,心软道:“小枝乖啊,你的身子不好,就该吃些精细的,哥哥吃这个就挺好,饿不着。”
“可是……”
木枝还想再说。
玄禧没给他出声的机会,含笑把白面馍馍塞他嘴里,堵住了。
木枝:“……唔。”
白面馍馍的碎屑因着玄禧的动作,扑簌簌落了小哥儿一衣襟。
小哥儿满脸写着肉疼,尽管已经虚弱得没什么力气,还是仔细小心的捡起碎屑,送进嘴里。
周围明里暗里借着炭火的微光看清他们的流民,死死盯着玄禧和木枝手里的粮食馍馍,眼珠子越来越绿。
这时候,谁还舍得吃干食!?
许多人家一个巴掌大的馍馍就用水化开了,冲成很稀的糊糊,全家十多口人分吃。
也就勉强省着,维持着。
玄禧和木枝两人这样吃……
流民汉子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眼红和狠意。
终于,深夜时分。
木枝沉沉的昏睡过去,有人忍不住了。
第10章
玄禧合衣躺在木板车一边,用整床厚被子裹了木枝一层,才一起盖上另一床被子,抱着他入睡。
到了凌晨两三点,傍晚时分叫嚣着让玄禧把火灭了的几个流民汉子,偷偷摸到了他们的木板车下。
鬼鬼祟祟。
玄禧在那群不怀好意的妄图靠近的瞬间就醒了,只不过没动,闭着眼睛。
“昌哥,他们真的有很多余粮吗?”
有人压低了声音问。
“小点儿声!”
被叫昌哥的汉子佝偻着身子,在微弱光亮的炭火映照下,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
他抬头瞅了玄禧一眼,见他们没有醒过来的意思,连忙闪身躲到木板车轮下,压低了声音指挥几个同样衣着破烂,隐隐散发出馊臭味的汉子,恶狠狠道:“这该死的……找,赶紧找,他们肯定有不少粮!”
“可是昌哥,我们这样……”
“你们可看着了,今晚这汉子给那赔钱哥儿吃的可是白面馍馍!那合该是汉子吃的东西,他一个哥儿吃什么玩意儿?”
昌哥瞪了蹲在对面犯怵的汉子一眼,道:“我看这该死的汉子也是个拎不清的,脑子肯定有问题,别管他,找到粮我们全拿走!”
蹲在旁边的汉子目露精光,咬牙恨恨道:“一粒米都不给他们留!”
“看他们还吃个屁!”
“找,赶紧找,全给他偷了,我们这阵子铁定不缺吃的了。”
他们说着,彼此对视一眼,齐齐一点头,立即偷偷摸摸起身,到处摸索。
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在耳边。
玄禧听不下去了,怕他们吵醒小哥儿睡觉,蹙眉坐起身,压低了声音,懒懒淡淡的问:“找到我的粮藏哪儿了?”
“还没有……”
昌哥下意识回了句。
不过他话还没说完,反应过来什么,猛然回头,惊恐的瞪大了眼。
对上玄禧充满冷戾和杀意的眼眸,有胆小的汉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你想,干什么?!”
昌哥梗着脖子,慌忙后撤几步,与玄禧对峙,压低声道:“你想怎么样?!”
玄禧懒懒的掀了下眼皮,道:“滚!”
要是吵着他家小哥儿睡觉休息……就不是如今轻飘飘一句这么简单了。
“滚?”
“你,你他娘的……”
昌哥为首的几个流民上下打量玄禧几眼,又互相对视一眼,神色倏地发狠,一伙人猛然暴起冲向玄禧,低吼:“给老子去死吧你!”
“老子这么多汉子,弄死你!”
玄禧:“……”
他是真没见过上赶着送死的人。
玄禧漫不经心偏头避开昌哥挥来的拳头,下了木板车,面无表情一手刀劈在刹不住脚步的昌哥后脖颈上。
昌哥连“呃”都没来得及“呃”一声,身体一僵,直挺挺的脸朝地扑了下去。
其余还想冲过来的流民纷纷惊恐的停下脚步。
玄禧抬眸,一脚踩在昌哥后背上,淡声开口:“你们谁还想弄死我?”
“这,这……”
流民汉子们没了昌哥带领,惊慌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疑不定。
他们本就是平头老百姓,平日里顶多跟邻里邻居打架骂街,哪里敢跟外人有过命的冲突?
如今天灾人祸才成了流民,能一伙人干偷鸡摸狗的事儿,还攻击玄禧,都是因为饿极了,走投无路导致。
可要真跟玄禧对上拼命……
玄禧这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汉子。
人高马大,虎背蜂腰,那狠厉的眼神一凛,就能止小儿夜啼。
现下村里的地痞混混头子昌哥,还被他一手刀就劈没了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不敢。
玄禧看他们怂得像条夹起尾巴的疯狗,又脏又臭,舌尖抵了抵腮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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