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寿节宴到大巫之死,其间发生的种种,都在他原本的计划内。
梁承骁漠然听着,心中思索,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李同舟毕竟才回上京不久,一路上消息闭塞,不知道萧元景在涿县人间蒸发的事,还在兀自赞不绝口:“端王一除,越帝有如自断一臂,估计连沂郡都难以守住。下次殿下再发兵越国,就易如反掌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兴致勃勃问:“敢问殿下,暗部如今擒住萧元景没有?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若能以厚利相诱,为我大晋所用……”
梁承骁:“……”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纪闻蹲在车前板上,将里头的对话听了个真切,不得不开始大声咳嗽。
李同舟听得奇怪:“纪右卫是嗓子不适吗?可要回去看看郎中。”
纪闻:“咳,大概是昨夜着凉了吧,不碍事。李大人,前头就到您府上了。”
“今天怎么到得这么快……”李同舟没有起疑,跟梁承骁告退后,嘟嘟囔囔地去撩车帘。
纪闻生怕他还要回头跟太子爷唠两句,跟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随从会意上前,半搀半请地把人送走了。
等李同舟离开后,他才掀起帷布,腆着脸探进个头,试探性唤:“殿下。”
梁承骁睨他一眼,悠悠道:“你没什么要同孤交代的吗?”
这话一出,纪闻顿时夹紧不存在的尾巴,在心里打了两遍腹稿,才谨小慎微道:“暗部已将涿县周围搜寻了个遍,都没找到萧元景的踪迹,但根据密探回报,无论江南还是江北的十二部,似乎都停止了活动,像是——忽然失去了指挥者一样。”
“我们猜想,萧元景很可能身受重伤,或者出了不测,此刻正藏在暗处休养。”
梁承骁听了,神情晦暗莫测。
纪闻拿不准他是否动怒,忐忑地低着头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平静的声音:“把纪廷叫回来吧。”
“……”纪闻霎时惊愕地抬眼,无声表达疑惑。
梁承骁按着鬓角,缓解神经一阵阵的刺痛,眼神却是锐利的:“不必浪费时间,他早就不在涿县了。”
—
等回到东宫,还没喝上一口茶,就听外面吵吵嚷嚷。
常贵尖细的嗓音混在嘈杂中,哭天抢地:“殿下!您可要给奴才做主呀!殿下……”
梁承骁本来就头疼,听了蹙起眉,吩咐身旁内侍道:“叫他闭上嘴,再吵把他的舌头拔下来。”
内侍瑟瑟发抖地应了是。
话带出去之后,不一会儿,外头就没了动静。
他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旁人也不敢多嘴。唯有纪闻是个爱凑热闹的,出去打听了一阵,最后神情古怪地回来了。
梁承骁没注意他的异样,头也不抬问:“外面在吵什么。”
纪闻道:“好像是翠玉轩的事。”
翠玉轩?
梁承骁顿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他那天从倚红楼带回来,安置在后院的人。
这段时日他忙着处理从临安回来的后续事宜,几乎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此刻听纪闻提起,才分出了一点注意力,问:“谢南枝把那味药材画出来了?”
“噢噢,我正要跟您说呢。”纪闻挠了挠头,“画出来了。而且照您的吩咐,把于太医开的药和方子一并送过去了。”
“派去的人说,谢公子似乎……极擅长药理,第一眼就指出了方子的不对,原来不确定的几味材料,也被他一一点出来了。”
这话其实已经是谦虚了。暗部那几个主业制毒,兼职救人的怪胚简直是见猎心喜,这两天恨不得搬进翠玉轩,夜夜同他交流毒理心得,只因为谢南枝名义上还是太子的人,才遗憾作罢。
纪闻道:“不过那味药材似乎主要生长在越地,底下的人找遍了上京,只在一家药铺中寻到少量。具体功效如何,还要等试完药再观察。”
闻言,梁承骁稍有些意外:“这么快。他这几天都在忙这件事吗。”
“……”
这话纪闻答不了,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
梁承骁一抬眼,就见他这副一言难尽的情态,挑眉问:“你那什么表情?”
既然他都问了,纪闻也不再憋着,把刚才听到的奇事一股脑分享了。
梁承骁起初还散漫地边批奏折边听,直到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乱葬岗喂狗”和“花圃里扫出残肢”,才搁下笔,面上带了点哂笑的影子。
纪闻简直叹为观止:“果然人不可貌相,我看谢公子文文弱弱的,听到这事儿,还以为他会被詹事府的人欺负,没想到……”
对方仅用三言两语,就把常贵这样的老油条吓唬惨了。
——文弱?
一瞬间,梁承骁脑海里浮现对方坐在他腰上,拿匕首抵着他咽喉的景象。半晌,才喉结微动,轻轻嗤了声:“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聪明着呢。”
不过金丝炭一事,的确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了。
纪闻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确实没什么不虞的情绪,才试探问:“不过殿下,照理说,谢公子应该是不能用上品炭的。是否要知会一声詹事府……”
只是两斤炭而已。
梁承骁很是莫名:“孤是养不起他一个吗?”
纪闻:“……”
行吧,您乐意就好。
于是他咽下了本来想说的那句,金丝炭按礼制只供太子侧妃以上的妻妾使用,只当做不知情。
这个话题到此算是揭过。他继续批折奏,纪闻就站在一旁侍候。
过了许久,内侍进来添茶水和点心。
梁承骁没用过午膳,正好有些饿,就随手用了一块。
只尝了一口,他就拧起了眉。本来懒得多事,等吃下完整的一块后,实在忍不住,才问:“厨房是换人了吗,怎么与之前做的糕点相差这么大?”
内侍一愣,随后害怕地低头,小声道:“回殿下,好像是、是换了。谢公子说,只有王御厨做的糕点勉强能下口,就、就把人叫去翠玉轩了。”
“说是以后,专要他来做点心。”
梁承骁:“…………”
纪闻站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隐晦地提醒:“您说,您养得起。”
“孤知道了。”梁承骁按着眉心,没好气道,“闭嘴。”
【作者有话说】
太子爷以为的死对头:重伤濒死,四处躲藏养伤
实际上的死对头:好吃好喝被供在东宫,甚至抢自己的厨子
第13章 留宿
过了正月之后,天气渐渐转暖,万物也有了回春的趋势。
恰巧这日休沐,太子携近卫去郊外跑了马回来。
赤霄平日在马棚里关着,好不容易有个出门见风的机会,简直跑疯了,深棕色的鬃毛猎猎拂动,看上去威风凛凛、神骏无匹。听梁承骁一声呼哨,才听话地停止撒欢,转成匀速小跑。
纪闻有其他事要处理,就留在府里没跟着去,原本瞧得心痒痒的,直到看见队伍末尾被驮在马上,出气多进气少的李同舟,才大惊失色,赶紧叫人把李大人扶下来。
“这是怎么了?”他小声问随行的近卫。
近卫瞄了眼周围,也同样小声答:“李大人为了春闱的事,劝殿下与崔老修好,一直追到马场……殿下就让他跑两圈试试。”
崔老说的是翰林院的崔郢,前些日子梁承骁还因为这老头上的眼药,被晋帝借机发了好大一番火。
纪闻听完面有菜色,心想李同舟在精确踩雷这件事上,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正好李同舟被随从围着灌了几杯热茶,终于呛咳着活过来了。他赶紧上前,伸臂把人搂到一边,无奈说:“您没事又去招惹那位干什么?”
李同舟在马背上颠了两圈,感觉快魂飞天外见到自个太奶了,闻言举起一只手,有气无力道:“回答这个问题前,你先告诉我,殿下和崔老到底有什么旧怨,能互看不顺眼到这个地步。”
崔郢对太子素有成见,他是知道的。要不然他那群门生也不会天天追着梁承骁弹劾。
年前太子对沂郡动兵,崔郢简直在朝堂上骂出花来了,指桑骂槐地谴责太子“攻无罪,不可谓仁”“繁为兵戈,天下之巨害也”,一个脏字不带把人数落得狗血淋头,听得底下的年轻朝臣一愣一愣的。
纪闻听了,表情有点怪异,似乎想说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末了,才难以启齿道:“此事……说来话长。”
“没事。”李同舟心情复杂道,“你说,我好做个心理准备。”
“你知道殿下少时,崔大人曾经做过国子学直讲,为几位皇子传授经筵吧?”
李同舟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纪闻于是叹了口气,说:“崔大人为人规正古板,对礼教经学十分推崇,殿下却是跟着孟将军在边塞长起来的,对这一套很不以为然,当年时常敷衍文章,把崔大人气得够呛。”
“加之楚水对岸又出了个萧元景,十四岁时作一篇《楚都赋》,洋洋洒洒千余字,以史为鉴、针砭时弊,劝谏越帝仁政爱民,江南江北的文人都为之叹服。”
“从此崔大人越看殿下越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凡是作文必定提及萧元景,那架势,恨不得把殿下和大越的端王打包掉个个儿。”他摇头,“这天天耳提面命的,是个人都要厌烦,何况是咱们太子爷。”
李同舟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竖起耳朵听得屏息凝神,看他停下来,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纪闻咳嗽了一声,腆着脸道:“然后殿下让我去打听了一番,得知崔大人家有一子侄,据说年纪轻轻就很有些才学,点不上状元也是个探花,以后保不准要继承崔大人的衣钵——于是、于是纡尊降贵,亲自与他交游了一段时日。”
“结果当年的春闱,那年轻公子说什么都不肯去参加会试了,毅然投笔从戎……连夜收拾包袱,跑到西北从军去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今也是孟将军手下一名参将了。”
李同舟:“……?”
李大人神情空白,大为震撼。过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张开嘴,吐了个“啊?”字。
纪闻体谅他的接受能力,拍了拍他的肩,和颜悦色道:“现在理解了吧?”
……理解个头。
李同舟恍惚想,他总算知道纪闻说起此事,为什么一脸难色了。
劝人家文文弱弱的书生去从军,这干的是哪门子缺德事啊!
纪闻看他横遭二度打击的表情,没好意思说,前几年在军营看到对方的时候,那瘦弱白净的小崔公子已经变成了虎背熊腰的黑皮壮汉,看见梁承骁还眼泪汪汪地冲上来握他的手,感激涕零太子爷的知遇之恩。
他清了清嗓子,以一种“哥俩好”的姿态揽着李同舟,正打算轻描淡写换个话题,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句不咸不淡的:“理解什么?”
“……”
他俩挤在这嘀嘀咕咕地说小话,没注意周边的环境。
梁承骁把赤霄交给了内侍,回头就看见这一幕。本来不想管手下人的事,但旁边的近卫都快装咳咳出肺痨了,两人还毫无所觉,实在是想当不看见都难。
意识到身后站着的是谁,纪闻差点一个激灵窜起来,立刻松手离李同舟三尺远,心虚喊:“殿下。”
停了一秒,又悻悻摸了下鼻子,胡诌道:“没理解什么,我跟李大人回顾峥嵘岁月呢。”
也不知道梁承骁是没听见他们说的话,还是听见了懒得追究,他轻飘飘睨了纪闻一眼,没继续问,转身离开了。
纪闻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茬算是揭过了,连忙狗腿地跟上他的脚步。
—
回寝宫的路上,纪闻觑着梁承骁的脸色,确定他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后,才清咳了一声,道:“殿下,其实李大人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眼看着临近二月,上京也一天天热闹起来。
依照过往的惯例,礼部会在四月初九、十二和十五这三日举行会试,每场三日,连续九天。因科试的时间集中在春季,亦称春闱。
春闱每三年一度,名义上为揽聚各地人才入京,实则也是一场暗地里的权力博弈。各方势力都铆足了劲往朝廷安插自己的人手,争夺权柄,扩大威望,而举子们为博前程,则以师承姻亲为纽,各自择好攀爬的登天梯,还未入朝就纷纷站队。
可想而知,每次会试后,朝中的局势都要变动一番。
太子生母出身将门,舅父又是赫赫有名的镇北将军孟重云,天然受朝中武将拥护,连皇帝都不敢轻易言废。但党羽中像李同舟这样的文臣确是不多,在许多政事上容易陷入被动——也难怪李大人为这事操碎了心。
崔郢作为翰林院大学士,亦是数次春闱的考官和主持人,与会试结果干系重大。加之其经学造诣誉满天下,无数寒门举子皆以拜入其门为荣。如果能与他修好,或者多少改善一点关系,必然百利而无一害。
梁承骁叫李同舟烦得耳朵起茧子,略微一嗤:“有没有道理,孤难道不知晓。”
“你们给想个能安安生生进门,不被他拿笤帚打出来的法子?”
“……”
闻言,纪闻顿时闭上了嘴,一看就是想起了过往的某些事迹。
半晌没等到回话,梁承骁睨了他一眼,道:“而且那老头死精着。”
“从魏王到燕王,哪个没被他指着鼻子骂过,没让他那些御史门生弹劾过——依孤看,他脾气古怪是假,老奸巨猾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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