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恰恰相反。
三人穿过流民营地入城,抵达县衙先去拜见江知县。
彼时,江无眠正在与林、张二位师爷商议开矿细则。
闹事流民的详细处罚决策已定,劳动改造一月,不发工钱,只有三顿饱饭。
矿工不仅是苦力活,还是有点技术的技术活。
韶远荒矿大多掩盖在土层下,不是露天矿,需要找人打矿井挖掘,这一手技术称之为“点矿”。
“新户籍里登记的职业,无人能点矿,工程队里可有人能点矿?”江无眠合上户籍,对眼前局面早有准备,倒不失望。
韶远县什么人才都缺,缺个会寻矿脉的不稀奇。
不过,也不全是他缺识字能用的人,整个大周都缺。
前朝初期出现纸张,中期才改良好,价格下降,但仍然是一笔大支出,不是一年到头只能赚二三两银子的农户负担起的。
想提高识字率,普及知识,必须降低纸张价格。
等到今年冬月,韶远县流民彻底安置下来,一切走上正轨,改良纸张、扫盲计划也该提上日程。
江无眠想着,注意力又转回眼下。
张榕把工程队的情况从头到尾过一遍,末了摇头,“大人,他们了解附近的虫蛇草蚁,很少有人了解矿石,点矿更不消说。”
毒虫蛇蚁有毒,咬一口人等不及医治便撒手归西,认识了就能提前躲开。
各种野菜野草,青黄不接时能填饱肚子救命,能吃的都不会错过。
矿石有什么用?
不能吃不能喝的,最多知道哪块山上石头多,拉回家铺路。
林师爷给了主意,“卑职倒有几个江南好友,不说会寻矿脉,炼丹也比卑职技高一筹。”
张榕听林师爷提到自己的炼丹本事,笑容一僵。
林少迟啊林少迟,提别的也就算了,炼丹一事,你还有脸提!
江无眠手一顿,忍不住道:“林师爷,你当日炼丹,鼎鼎全炸。”
别说来专业人士,蒋秋都比您老水平高!
林师爷炼的丹倒不是入口用的,是用来探究大道衍化之法的一种方式。
当年他和江无眠如此解释。
江无眠弄明白缘由,肃然起敬,这是耗尽家财去填材料的天坑。
后世材料研究都要求爷爷告奶奶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拉投资申请经费,林师爷以一一己之力研究材料学,不是真心爱好,也不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
不过……技术水平,堪忧。
林师爷被揭穿老底仍维持住风度,强撑着原先话题道:“贫道几位好友所擅方向不同,庚金乙木、草石水火,一应皆全。”
换句话说,都是研究化学、材料学的人才啊。
且道士基本功是识字,根据发展方向,还有辨认草药、研习医术、寻脉点穴等手艺,不然如何研习经书,追寻大道?
当然,也不缺少打着道士旗号招摇撞骗的真骗子,这种大周一抓一大把。
但能和林师爷聊一起的,还能聊得有来有往的,那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知识人,几个州府里都凑不出半个。
韶远县缺人缺的厉害,请!快请!
是骗子也不要紧,跟着去矿山开矿劳改,不缺这一个名额。
不过江无眠不相信林师爷的炼丹技术,但相信他的识人眼光,听完这番推荐,只问,“现在请人过来,有几个能来韶远县?”
林师爷清了清嗓子,“大人,有几位好友沉迷丹道,需卑职走上一遭。”
沉迷丹道。
江无眠立刻懂了,经费和材料到位,能拉几个是几个。
具体矿产尚不清楚,铜矿、铁矿一定给薛文负责,其他矿产看珍惜程度。
不过炼丹多是用非金属矿,倒是能批。
江无眠想了想,让林师爷带上衙役,去青州府码头,乘船走水路去江南。
等他人出发了,江无眠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
刚要唤衙役寻来其他师爷,他要统筹安排韶远县县衙事务,就听衙役通传,“县丞、主簿与典史三位大人到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江无眠心中闪过一句话,他眯了下眼睛,一正衣冠,面容严肃对衙役道:“请几位大人入内。”
三人进去,还未看清上首坐的何人,齐齐行礼道:“拜见知县大人。”
等直起身,方才看到上首青年一席浅绿色知县官服,面色苍白,双眼如点漆,落在毫无表情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没有生气。
三人和知县对上视线,心底悚然一惊。
知县大人年轻是年轻,但看着就不好糊弄!
第015章 荒矿
衙门侧厅里窗棂大开,耀目日光顺着延伸,停在堂下人与书案之间。
隔着一段阳光,三人望去。
书案后坐着的江知县,病态白皙的下半张脸上唇角平直,掩在阴影中的眸光冷淡,落在三人身上,激起阵阵凉意。
心脏重重一沉。
事情不妙。
张榕师爷和江无眠轻轻一对眼神,继而对堂下三人笑道,“三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入座。”
尽管是位师爷,以官职来说,三人完全没必要给他眼神。
可师爷背后,站着知县。
最为看不惯的杨林,心里酸得要死,面上仍挤出笑来,推辞一番。
直到江无眠入座,县丞周全才开口。
江无眠不喜应酬,听张榕与三人来回拉扯。
问过三人南康府生活如何,平日里吃喝住行怎样,本地有多少习俗,北地岭南又有何不同。
互换姓名,略做了解,茶过三巡,气氛融融。
除王西外,另两个是老油条,虽看不太出来心思,可架不住江无眠对人的视线敏感。
稍一分辨,能察觉出主簿杨林眼底的不满,县丞周全无甚恶意,不知是藏得深还是真心实意。
唯独典史王西,涉世未深,能看出人刚受过冲击,眼下还有点恍惚。
知府是何用意,三个里面两个不及格?南康府无人可用了?
敌意无妨,刺头用好了即是上佳劳动力。能力不足,听话即可。只是知府那头,需得提防一二。
江无眠心有盘算,手中摩挲许久的茶盏落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哒”声。
张榕适时住嘴,看向他家知县大人。
县丞三人精神一振,心道:敲打来了!
江无眠不疾不徐道:“韶远县大乱刚过,公务繁忙,为父母官,职责所在,不可松懈。故而,暂作休整后,辛苦三位来衙门上值。”
开口放权,不信你们不上钩。
话落,三人急忙道:“为大人分忧,是我等分内之事。”
不是让他们一直歇着不碰县衙事务就好!
当官上值,最怕的是上官当你不存在,有事不给你做,纵使千万般本事,没人看又能怎样?
府中不少人磋磨时间,他们见得多了。
甚至,若非韶远县腾出位子来,他三人迟早如此!
说的信誓旦旦,不管真心假意,等下听到任务内容保持你们当下决心便好。
江无眠颔首道:“现有几件急事,需三位协助一二。
初来时,县衙无人可用,本官时间匆忙,户部户籍文书用的是我等习惯的法子登记,麻烦杨主簿再以朝廷格式誊抄一遍。
因县衙现今无甚书吏,辛苦杨主簿亲自上手。”
誊抄一遍?亲自上手?
杨林一愣,他一主簿,主管文书账册,如今却要他去亲手誊抄户籍,这般小吏活计!
心底咬牙切齿,可一看江无眠无动于衷的神色,又拱手道:
“大人,韶远县尚有几千户之多,卑职一人誊抄,速度不快,恐是怕耽误您的大事。”
人是上官,又不能摆明拒绝,那就委婉地拖下去。
拿权力不办事,想得不错,但韶远县县衙里不养闲人。
江无眠墨色眼眸紧紧盯住人,轻声道:“杨主簿客气。林师爷带一衙役,夜以继日,赶出韶远县一半人口户籍。杨主簿不必如此操劳,尽力而为即可。”
他二人走访多日还能连夜整理,杨主簿你一人总不能做不到誊抄这等小事?
若是做不到,要你何用?
试验田做肥料都嫌弃营养不够。
杨林:“……”
杨林恨恨承诺:“……是,大人,卑职一定尽力而为。”
别说劝江无眠驱赶流民,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忙得怕是能住在县衙里。
心中憋屈万分,又不能不应。
杨林敢对天发誓,他但凡称病不干,新知县就敢以“休养”之名,变相剥离手中权力。
尽管现如今,江无眠已是剥夺主簿不少权力。
“周县丞。”
江无眠声音不轻不重,周全心脏猛得一跳,面上愈加认真,仔细倾听知县要求。
江无眠不知他为人如何,有心试探,“不日是端午佳节,韶远县大乱刚过,比不得往常繁华,但也不能放松警惕。届时,辛苦县丞调度衙役,维持治安。
本官听闻有略卖人出没,切记谨慎提防!”
略卖人的事儿,和平清县有关,他无法冲进平清县县衙,套知县麻袋毒打一顿。
暂时先防备,等抓到人、找到证据就能直接禀告薛文,遣平乱军出手,不能掰掉平清县知县,也能断掉这桩买卖!
周县丞凛然道:“卑职领命!”
他忽视杨林一旁惊诧视线,毫不迟疑地接下知县命令。
江无眠扫了他二人一眼,没错过杨林眼底戾气。
嫉妒?
嫉妒就对了!
有力气抱团转头来对付自己,不如你们先内耗一番,最后不得不为本官做事。
做不好就是把柄,不管是知府故意下绊子还是你们有心拖后腿,处置你们是名正言顺!
“张师爷,先带两位大人一逛县衙,王典史暂留一步。”江无眠看了一眼张榕。
待其余三人出门,王西坐立不安。
分明年纪相差不多,但江无眠身为知县自带上官身份压制,加之他本人神情冷淡,看人眼神颇有压力,令王西深感不适。
再者,王西心中清楚自己的尴尬身份,尽管知府指名的典史,可他其实刚上任不到一天。
县丞与主簿多年坐冷板凳不假,才学是真的,他连典史职务全是听父亲讲的,没亲手实验过,不知如何管教。
一路听闻两人聊天,王西还弄清了一件事实,牢中现如今还关着韶远县原本的四家豪绅!
这……这让他如何是好?
江知县又将他单独留下,要做什么?
王西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没练过,所思所想全写在脸上,江无眠暗中摇头。
知府遣来的典史太过年轻,看着二十啷当岁,照大周年龄,不过及冠。
但从手掌粗糙,多有皴裂,端茶时未经受训的姿态等诸多细节来看,应是农户出身。
农户家里,多是十四五岁当半个大人做工,二十来岁成家生子变得稳重。
但看王西表现,更类似上辈子刚出社会的单纯大学生,浑身上下散发“很好骗”的气息。
“大人,您……您有什么吩咐?”王西无措开口。
“关于地牢,有几件事你需注意。”江无眠拿纸动作一顿,不带任何情绪问:“你可识字?”
王西不明白江无眠为何有此一问,他茫然点头,“我、卑职也曾随父亲学过千字文,识得几个字。”
江无眠松了口气,是认字的,“本官先讲一遍,任何疑问可去询问总捕快李叶,稍后衙役带你过去。”
因对地牢的安排颇多,一讲便是半个下午,不觉时间流逝之快。可找上周全的杨林心焦如焚,只觉难捱。
“知县大人好大的威风!”杨林眼神阴鸷,声却不大。
县衙里除却衙役,自知县到典史,全住在府衙后院,声音一高,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年纪轻轻,手段不少。”
虽然主簿身上职务诸多,但一般情况下户籍是交给主簿下的小吏誊抄,主簿本人主要负责税银税粮账簿,方便捞油水。
但今日下午,张榕带他们去户房时,账簿全在死人脸蒋秋书案前,给他的全是户籍文书!
书案上几摞小山,仿若压在心头上,喘不过气。
周全沉吟不语,低声道:“不管大人何意,我等必须完成分内之事。否则,这把柄……”是自动送上门的借口。
话落,杨林心中火气更盛。
听到江无眠给他安排誊写户籍任务时,杨林心有憋屈。
但转而周全接过巡视韶远县治安的事,让他怒火攻心。
心知这是江无眠避免他们三人抱团的手段,但杨林情绪仍被轻易挑唆上头。
一起下拨韶远县,我做苦力事,而你蒙知县看重,委以重任?
杨林心有不满,可还要仰仗县丞,遂强忍怒火,不得不来找人合计之后的事。
“周老兄,他单独留下王西,你瞧着,是何用意?”
杨林自诩前辈,于知府手下做了几年事,虽不受重用,可比起江无眠这毛头小子,自然有经验得多。
治理韶远县的各种事上,江无眠称他“前辈”都不为过。
今日一见,非但没有客客气气请他二人接风洗尘,反而领了憋屈的誊抄户籍事,反看周全被委以重任,王西更是被单独留下!
换谁谁不着急上火!
周全暗自摇头,杨林此人,一点手段挑拨了去,不堪大用,日后定要远离才是。
故而轻描淡写道:“许是见他年轻,有心提点。”
他二人在此多种猜想,江无眠是毫不关心,距离端午尚有一两天时间,他行程繁忙,哪儿有空关心属下内斗?
不仅是他忙碌,整个衙门里都没得闲的人。
工程队负责的粮仓清理落幕,重建计划提上日程,赵成的地图与图纸都要延后,先重建部分粮仓,让赈灾粮入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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