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师爷出门访友,带回来一位正儿八经的同门。
两人一路坐船南下,临到码头时,见薛文去岛上勘察地形,设置卫所,得知县中挖出来大矿,林师爷连忙带着好友向韶远县的方向赶。
这一回来发现城外秩序井然,原本设置的驻军营地又向外退了几里地,原本地上有木头为界,像是要建造东西。
行走在路上,有不少人在夯实地面,营地中间的帐篷与木板房又规整不少,中间同样有木头做标记。
他身旁一位看起来颇为落魄的老头念叨一句。
这人一身藏青褐黄衣裳,身后背着斧子,打眼一瞧,似是山上来的樵夫。一路走来,摇头又点头,像是在点评营地。
林师爷嘀咕着,“大人许是要做排水。”他见过图纸标记,每一木头所在地正是排水管道所在。
“排水?雨天排水么?”旁边的老樵夫突然插话,“岭南排水难得,雨天多的无处下脚,走在路上能摸鱼。风一起,雨和鱼乱飞,往哪儿排水都难。”
林师爷不知岭南特色,皱眉问道:“竟是如此?县志有言此地‘风雷呼啸,雨幕漫天’,倒是不知有这般威力。”
韩党果真是用尽了心思挑选!
老樵夫捋了捋胡须,张口欲言,两人已是到了县衙处。
林师爷让人先上茶来,邀请老樵夫品一品韶远县特有凉茶,“请。”
江无眠刚入侧厅时,立刻主意到林师爷身旁的陌生人影,身穿褪色衣裳,袖口与袍边勾出线头,头发乱糟糟地支楞出几根,整个人看似苍老,一睁眼只见明亮眼神。
像是民间传说中的仙人渡厄。
尽管只有一人,与林师爷所言不符,但是当下能找到一个就成,韶远县是真的缺人。
他来到两人面前,“路上辛苦,林师爷,不知这位道长名号为何?”
林师爷介绍道:“大人,此为金不换道友。金道友自十岁于丹房之中造火,十二岁得丹,此后精心钻研金火丹道,技艺高超,颇有成就。”
金不换脊背挺直,微微一笑,高人气场扑面而来。恨不得让林守源多说两句,比如他新得的水银之法,练汞之法,改良的蒸馏器具等等。
光是“成就”二字,怎能形容!
江无眠听在耳中,这就是吃钱大户。什么技艺都是虚的,只有付出的金银和材料才是真的。
好在韶远县别的不缺,一些伴生矿是不少的,而且这位道长能不能留下,还得试上一试。
江无眠先让衙役请人梳洗一番,留林师爷在内,“此行可有难处?”
林师爷面色如常,倒瞒不过他,江无眠自觉有几分眼力,能察觉异状,事情似不像林师爷临走之前说的简单。
一路绷住的脸皮一垮,林师爷叹了口气,“物是人非,人心难测。金不换是一如既往,大人尽可信任。他在观中得众人排挤,住不下去,将要北上投奔于我,恰逢遇上,一同归来。”
人到中年,不是看不开,只是唏嘘人生无常。
江无眠了然点头,他见过不少这等事,不觉意外。人心隔肚皮,谁能知他人所思所想,能有一知己,堪称幸事。
金不换好生收拾一番,用过晚饭之后,两人才正式攀谈。
“金道长,请。”江无眠让人上了茶水点心与饭后水果。
金不换的樵夫打扮已然换下,穿的是林师爷的新衣裳。
江无眠见了,心中记下,待日后有人来了,要多准备均码衣服和其他尺码的才行,未免像今日这般着急。
寒暄早已完了,江无眠直入正题,用他所学的知识考察一番。
虽已有林师爷的保证,但人还是要经过正经面试的才知深浅。
“……如此能多得水银一成。”金不换为了留下,一咬牙竟是拿出一样看家本事来说服江无眠。
江无眠暗自点头,又喊人拿来矿石,问过如何分辨、有何特征、如何提炼,见金不换对答如流,有些是书中并未收录的,应是他本人试出的特性。
他思索良久,心下犹豫。照金不换表现出的对化学一道的热爱,若是让他带人去研发土法水泥与红砖,不知他态度如何。
金不换见江无眠迟疑,转念一想,笑道:“江大人,来前林师爷已同草民说过,您心有丘壑,于某些衍化之事上照样精通,只是分身乏术,不得不寻人相助。只是完成您的要求,余下时间里,私人如何推演衍化之道,您是不管的。”
江无眠心中无语,林师爷究竟说了何事,能让金不换如此行事?
他哪里知道,林师爷并未说什么,仅仅是说他家大人并不缺钱,只是缺人,有一技之长的人在韶远县待遇颇高,勤快一点还能赚来房子。金不换正是缺钱缺丹房时,自不想错过如此时机。
江无眠眉头一松,道:“既然如此,本官倒是有事托付道长,待到事成之后,达成效果,自有额外金银奉上。”
金不换眼中光芒大盛,江无眠看得一阵沉默,该不会是传说中为了工资的打工人吧?
他唤来其余三位师爷,一一对金不换道:“这位是蒋秋蒋师爷,负责衙门上下开支。金道长只需将一应材料用具报上,若是预算合理,蒋师爷自会通过。”
金不换神色一肃,这位师爷是以后主要糊弄对象,能不能从蒋师爷手中哄来材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蒋秋师爷带来一份见面礼,“金道长有礼,日后填好这般表格上报即可。”
他给出的是项目申报流程表,与赵成做粮仓预算时用的一模一样。
金不换听完,心里骤然成了苦瓜。
好你个林少迟,好处和银子说了一通,竟还瞒下此事!
“赵成赵师爷,若是有用具损毁,街上无人买卖,可问赵成是否能修补一二。张榕张师爷,暂负责县衙中的人员往来,若是需道童相助,尽可与张师爷言明。”
金不换心中激动,能让江无眠如此郑重介绍,他的位子稳了!
翌日一早,江无眠带人去了城外备好的偏僻炼丹场所,倒也不是很偏僻,仅是附近靠山,无甚人烟,有百越河分支穿过,取水方便。
考虑到金道长私下做实验的危险性,附近特意开出火灾隔离带来,水缸十步一个,旁边有土和细沙,措施完备。
江无眠带人逛了炼丹房,里面空空如也,并无任何桌椅,更别提炼丹设备了。
“金道长列出所需材料报与蒋师爷即可,丹炉、蒸馏用具、香火蒲团一应皆由县衙提供。约莫不出一月,道长即能看到。”
前头说完,又带人去了后院,“卧房皆在此,有所需要皆可列入预算报与蒋师爷。”
简单描述了一番未来工作场景,江无眠开始给未来员工画饼,“每月底薪五两,年节有特色福利,若是有成果推广出去,还能得分红。”
金不换越听留下的心越坚定,听完分红的含义简直要为江知县肝脑涂地!
江无眠暗道:果真是个要钱的!
画完饼自然是无良甲方提要求的时间,江无眠道:“来时你见过韶远县的土路和城墙,土路不消说,城墙上本该用砂浆,现多是用黄泥糊弄。”
以石灰、砂石、黄泥做料,糯米浆做粘合剂,能混合成砂浆,又叫糯米浆。韶远县里的城墙没用这东西做表抹面,倒是翻新的地牢里用上了。
砂浆做起来费力气费人更费钱,有钱也撑不起来这么造。建元帝治国多年,就京城和皇城两道墙上细致地抹上两面,其余全用在边疆重地。
江无眠一算原料钱,还不如投入研发土制水泥,日后还能回收本钱!
“本月道长暂做归置,安置费用与月钱稍后奉上,待下月工具齐全,此事全然拜托道长。”江无眠给金不换留下大致思路,具体如何配比还是要添加新材料,皆交由金不换去做。
预备做的事情交付出去一件,江无眠心中放松些许,就在他要出县衙时,难得休沐一日的周全与杨林找上门来。
江无眠收起规划图纸,请两人入内。
第027章 田间
再度踏入县衙侧厅,江无眠端坐书案后,深黑眼眸看来,好似窗外雨幕,沉重迫人。
周全与杨林二人心怀忐忑,两人是府中出来的人,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出事另一个同样跑不掉。
杨林那日坦白平清县的知县方平“花钱买消息,关键时刻摸清江无眠到底哪儿来的鬼主意”这一事,周全是恨不得立刻把人交出去。
作为知县,那是直系上官,上官再没用,类似李铭知府那般,那也是朝廷任命下来的官员,朝廷命官!
县丞与主簿不过是人家手底下的小吏,身份上比三班六房高,高不到哪儿去。
想架空知县,有钱师爷那能力,他们两早就成了钱师爷手下,哪儿用来韶远县啊?
还想和平清县知县搭上话,试图排挤外来知县,你看江无眠那样,像是怕的人吗?
人不用阴谋诡计,也不是酷吏,只凭借身份把两人压在职位上,触碰不到核心,还得心甘情愿干活,不然没钱。
再看江知县拿出的水田犁,上达天听,皇上御赐,宣旨来的锦衣卫都对人客客气气的。
周全用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数着:“杨主簿,你这,你,唉!糊涂啊!”
杨林不吭声,他清楚事情办的不好,但照理来说,外人哪能比得上自己人掌控县衙,尤其是突然冒出来年龄不大的知县,瞧着没治理经验,还瞎收流民。
谁知这位,不按常理下棋。硬是靠着手中银钱和粮食扭转局面,造就了如今的韶远县!
事情尚有转圜之地,杨林自觉仅传递几回消息,未做出危害之举。
看似大胆,实则规避部分风险,这是他敢说明情况的根本依仗。
但今日来此是因为他再不说,就得在地牢再见到江知县了!
“方大、方平送来纸条。”杨林奉上一张纸条,端庄方正的字体没有任何个人风格,仿若是书上剪切又粘在一起。
江无眠平静扫了一眼,纸条上写明把江无眠引到罗湖山附近,后续事情自有人摆平。
罗湖山,平清县与韶远县接壤的部分山林,发现矿脉的矮山就在那里。
两者相隔不远,但地貌差别甚大,乱党未起事前盘踞山匪,后一并被平乱军拿下,再不见人影。
江无眠心中已有想法,抬眸审量拘谨二人,慢条斯理地数了数,“杨主簿,你与方平私下传递消息二十一次。消息卖给方平,致使三人死亡,十二人身上残疾,其中有五人瘫痪在床。间接导致五人自杀身亡,四十余人残疾。共有一百三十一户受害。”
他念一句,杨林身躯抖一下,到最后全身瘫软跪在地上。
周全早在他开口那一刻伏首在地,罪状皆在人手,未有任何狡辩余地。
窗外雨幕重重,凉意浸透大厅,如置身寒冬风雨中,浑身颤抖。
江无眠声音落在耳中,重若惊雷,清晰无比。杨林全然听不见,仿佛这般能逃避最后的宣判。
周全听到上首人放下纸张,闭上眼等待自己的命运,却不再有纸张拿起,只听江无眠道:“照我朝律法,贪污受贿千两,其罪当诛。杨主簿既是主簿,基础数算应是不差的,二十一条消息,上百户人家,近百人性命在你这里换了纹银一千五百八十一两。杨主簿,本官算的可对?”
白光自天际而下,斩过窗棂,照亮地面。周全在雷声中后知后觉,方才细碎声响中掺杂着身边人呜咽哭声。
“大人、大人明鉴!卑职仅是卖个人情,没对人下手!”
江无眠又挑起纸张,衣袖与书案的摩擦声中,催命的声音再度响起,“子时一刻,南康府观海居靠窗杏黄雅间,客三位……”
一连五条,将杨林与方平的踪迹一一道来,甚至连点的菜都记得一清二楚。
得是锦衣卫才能摸排清楚!
江无眠背后竟有锦衣卫,吾命当休!
杨林惊骇,他竟是不知何事入了锦衣卫的眼!狡辩的话堵在嗓中,讷讷不得言。
只听江无眠笑了一声,不带感情,“薛将军位列五军都督府,锦衣卫听其命令盘查。杨主簿真是给人惊喜。”
江无眠放下纸张,杨林今日不上门,也该遇上锦衣卫去拿人,不过是两方错开而已。眼下算不得迟,招人将杨林投入地牢,问审发落一事交由锦衣卫去做。
至于另一人,“周县丞,县中房屋损毁可是记下了?”
周全努力忘却刚才锦衣卫进屋拖拽人时发出的响动,慢了一拍回道:“已全备齐,整理成册,正在户房中。”
豆大冷汗落在地面,他努力平静声线,报出记下的数据,“已有全面损毁的空房十八间,不得住人。墙体开裂有危房预兆,共九十六间……”
待他背完数据,江无眠笑了一声,“周县丞近日的奔波劳碌,本官记在心中。杨主簿一时行差踏错,周县丞切要引以为戒,莫要踏上后尘。待明日起,县中一应开销结算交由县丞手中,蒋师爷会来交接账簿,辛苦周县丞为县衙劳累一番。”
连敲带打,最后还给了甜枣。周县丞本就不多的心思彻底压下,万般谢过江无眠,步履略蹒跚地踏入雨幕之中。
锦衣卫的确好用。
江无眠心想,和监控摄像一样,还能追溯以往的信息,但监控摄像是实事求是,锦衣卫可是人。
是人,就能生出其他心思。
但那不是自己考虑的问题,他今日还有事要做。
门外,赵成穿好蓑衣头戴斗笠,手拿锄头,嘟囔一句:“大人,雨太大了,只能步行前往城外。”
这种天他舍不得让心爱的小马出门。再者,万一蹄滑,路上打个滚,人和马能不能见到太阳得两说了。
北方少见这般连天雨幕,似是要将天际倾倒。又有惊雷一道划过,映入江无眠眼底,瞧不出他眼中情绪。
“步行出城无妨。”江无眠淡淡道,“城外营地与田地全要看一遍,雨天不易排水,地里不能全淹。”
营地外情况称不上好,很多人正在努力向外排水。
李叶正顶着风雨给人挨个发蓑衣斗笠,小孩与老人一早运到空置的房中休息,唯独剩下的青壮年还在营地里看守营帐。
“大人!雨太大了,您快回去!”李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韶远县的大雨他们是习惯了,这位北地来的知县大人还没习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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