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之内,县衙正常结算工钱。六年之后,任君去留。”
江无眠钉死这几条规矩,让张师爷回去润色一番再贴出去。
张师爷在自家大人身上学到了一点,招人也不是乱招收的,过了初步测试的人才能进入下一步。
江无眠看过一遍流程,不见大问题就离开了,他要去看看桑树和蚕种情况。
作为知县,劝课农桑是职责所在。而在四月,韶远县这里的蚕已上簇完了。
所谓的上簇是种说法,蚕簇是一种工具,家蚕用来吐丝结茧。
韶远县里家家户户养了蚕的,都会用稻草、木头、竹子等编织成一种结,上尖下窄,远看类山,又称为“蚕山”。
蚕要上山,是为了避免受到蚕的屎尿污染,保证吐出的丝崭新洁白,不易腐朽。
江无眠直接去了寨子,论养蚕,当地人实在是专业。
康寨主见他过来,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去。
江知县每次来不是送作坊就是送肥料,寨子里的人对其印象颇深,又有前任知县的对比在,谁见了江知县都想送人一把菜一捆甘蔗一坛子荔枝的。
“江知县,您今儿来看双寨作坊?”
江无眠摇头,问道:“康寨主,上回来此,本官见寨中有养蚕的痕迹,不知可是能前去一观?”
康寨主乐了,拍着胸膛保证,“江知县,您看得真仔细,寨子里一直养蚕缫丝。您若是不嫌弃,草民家中就有养蚕。”
康家房中,蚕山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蚕茧,如同蜂巢中堆积的白色虫蛹。不仅是蚕山上,平地上、角落里、房梁上、木板上全有一小团一小团的白色蚕蛹。
江无眠深觉眼神太好也是烦恼,即便没有密集恐惧症,在此情形下也要生生犯了。
他半垂眼眸盯着蚕山下面的地,没管心头涌上的阵阵不适,问道:“不知寨中用来缫丝织造丝绸还是直接卖生丝?”
康寨主家养的蚕多,整个院中只留下了足够两人过去的道,其他地方全是蚕山。
他回忆一番康寨主家中布置,未发现有能放置织机的地方。
康寨主叹口气,“大人,您瞧见了。有这么多蚕蛹要抽丝剥茧,只凭草民一家根本赶不及,晚上又不舍得点油灯,只能抓紧时间卖生丝换钱。私底下留些织成丝绸,等北方商队来了再卖。”
江无眠沉吟片刻,略冒昧地问:“康寨主,寨中缫丝是生是熟?”
他突然如此一问,倒是让康寨主格外诧异,脸色顿时露出端倪。
此前都知道,新来的知县是位北地人,不知为何来了岭南道。
南北之间纵横千里,风俗各异,想融到当地并非易事,何况听说这还是个状元郎!
这等人在康寨主眼中,知道韶远县有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就是好的,何况是了解甚至是精通?
前任知县就不提了,说那一直来买丝的商队,领队都有可能不清楚“生熟”出来的丝有甚差别。
这是寨子里秘密,也是他们更好处理蚕丝的一种方式。
事关重大,知晓寨子缫丝秘密的人都死死瞒着。
难道是有人在外提到被知县大人听到了?
康寨主下意识皱眉,又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还有个难糊弄的知县。
江无眠像是未察觉到康寨主的异况,继续道:“缫丝是人手抽丝,不用缫车?”
听他揭过一茬,康寨主心虚地“哎”了几声,“缫车是有,寨中还在轮流使用,还有几日轮到草民家中。”
寨中养蚕人家不少,缫车几乎是两家共用。
康寨主领着江无眠去看缫车,这又没什么秘密可言,岭南道养蚕家中皆会。
人工抽丝剥茧耗时耗力,使用缫车也能减免部分时间,但有缫车辅助也不算很快,大部分工作仍是要人承担。
以江无眠的了解,从结茧开始到抽丝之前有多道工序,挑拣蚕茧、清理蚕茧表面杂乱的蚕丝、将蚕茧放置在热水中熬煮、反复增添冷水让蚕茧受热均匀。
以上皆是抽丝前的准备,尤其是添水环节,更是讲究水质,水清是最为重要的。
农家抽丝剥茧倒是没太讲究,只要是现挑的干净水都能用。
截止此时,才轮到使用缫车抽丝。大周的缫车是手摇式,通过交叉卷绕的方式使丝绞分层,从而达到抽丝的目的。
江无眠看着眼前这架颇为笨重的缫车,回忆一番传统缫车落幕前最为辉煌的技术——脚踏缫车,很是头疼地回了县衙。
脚踏缫车具体什么结构?
第048章 缫车
缫车能节省部分时间,江无眠仍嫌弃它的功率不够迅速。
脑海中过了一遍寨子中的缫车与工序,江无眠确信他虽不能一步跨到工业时代,但能简单弄出一个“南北缫车”出来。
虽然赵成目前忙着给岛上卫所出建筑图纸,不能于此事上给予太多帮助,然韶远县有广大的匠人队伍,总能集合所有人的才智予以改造。
在那之前,江无眠准备先弄较为复杂的脚踏缫车。
技术不会一步到位,它会步步更迭换代。到时韶远县的缫丝所需时间骤减,能有更多时间织布或者去上工。
弄出的缫车还能和水田犁一样,通过商队销往各州府,价格不会比现在的缫车高多少,但足够他再大赚一笔。
回过神来,江无眠发觉自己已计划好如何让缫车更新,每个版本应该存续多长时间,后续又该如何安排纺织作坊的建造、工作时间、制度等诸多杂事。
其中固然有利可图,但江无眠还不想太快一步到位,因为中间涉及到无数人的生计。
尚未准备好就盲目推行新版本,实在是不明智的选择。
他边想着边动手画结构图,唤来衙役,“准备一些东西,缫车、部分工具,送到别院去。”
金不换的研发别院几乎要变成各类项目研究孵化基地,江无眠用的格外顺手。
衙役重复一遍江无眠说的清单,没什么落下的,不过,“大人,您要多少木头?”
一车还是两车?做家具的硬木还是当门板的上梁的老木头?
江无眠算了算材料,“先来一车。”
制作过程若是不顺利,只能交给赵成去思索,毕竟江无眠本人更擅长现代化的机关材料。
手下衙役经过教习的教导,不管武功学习得如何,效率的确提高不少,第二天就推了一车木头进别院。
金不换正在打坐,猛然听到道童晓晨的通传,脑袋是突突地疼。
一大早的,这位给钱的主又在弄什么?
金道长勉强迎出门去,道童晓风正牵走江无眠的马,一身常服的江知县出现在金道长视线之内。
“大人,您这是?”金不换看着莫名出现的一车木头与姿态闲适的江无眠,百般摸不着头脑。
一车木头又不是柴火,塞到柴火灶底下烧不透啊,这是又想做什么?
江无眠对金不换摇摇头,“无事,金道长自行方便即是。”
金不换挠头,这位是给钱的主,说是能这么说,可他不敢这么干,当即拍着胸脯要给人打下手。
倒是也行,毕竟金道长自江南来,应是见过缫车的。
因江无眠未说要处理好的木头还是要原木,故而一车木头有带树皮的,有剥干净的。
“您要切割多大?”金不换心惊胆颤看着江无眠单手拎起来一截木头,彭得一声扔在地上,拿出一截木炭标记。
从形状来看,是一块长条木板。
江无眠边动手边问道:“金道长可见过江南缫车?”
金道长回神“噢”了一声,接过江无眠切割的木板条,了然道:“缫车。见过,还真见过。
“道观山下有家村庄,家家户户养蚕缫丝,到月色好的夜里,缫车的声都比蛐蛐响亮,和夏日的金知了一样。”
“您这是要做缫车?”的确是到上蚕山的时候,“南方木匠都会做,不会的都能看会,您随便找人来做不就行了?”
至于一早就送一车木头,来别院做缫车?
让木匠去做?
还真不行。
江无眠是想先制作手摇式缫车,熟悉一番手感,知道缫车工作原理,再制作新版本的脚踏缫车。
一连几日,江无眠看过县中下水道铺就情况就往别院里跑,手摇式缫车已有雏形。
在金不换的提醒辅助下,很快第一架缫车立在后院里。
即使有些地方粗糙没有再打磨一轮,可纺锭已能开始工作,固定卷绕并捻,将蚕茧上的丝剥离并且捻制成丝线。
“原来如此,利用偏心横动导丝杆进行交叉卷绕,达到分层目的。”江无眠绕着制出的第一架缫车念念有词。
金不换惊诧的视线在缫车与江无眠身上游移,祖师爷在上,真让江知县制出来了!
他还记得江知县是个北地人,没见过当地缫车的状元郎。
在后院诞生的这架缫车全靠江知县画的那张图,还有那动手能力与怪力气,拖一根木头好似抱狸猫一般轻松。
“能用了?”金不换略恍惚道。
江无眠沉吟着,“试试?”
有鉴于谁都不会用,最后还是别院厨娘上手。
这位是衙役李叶的婶娘,做饭织布下地,里里外外都操持得干脆利落。
听闻江知县要人试用缫车,自告奋勇上来。
去年知县老爷在地里试水田犁,她就在附近看着,知道江知县真有本事。
听到江知县用人时,索性自行报名上了。
初上手还不太熟练,后面是越来越快。
江无眠看着繁琐的工序和耗费的时间,心中已然明了脚踏车究竟要如何改进。
只待上手一试,摸索出最为适合的尺寸来。
——耗用的材料太多,普通人家不会买缫车回家。
只靠大户人家和富庶之人购买,哪儿能实现江无眠解放双手让人投入工业体系建设的目的?
确定改动的部分,江无眠又让衙役送来一车木头。
他将手摇的部分彻底改动,整体机架换成四面形立体框架,添加诸多繁琐结构,又在原本的图纸上删删减减,摸索最为适合的框架。
脚踏式的缫车结构复杂一些,机架肯定不变,大体有集绪和捻鞘、卷绕三个部分,再加上其他三部分组成。
相比手摇式缫车,它能解放双手,进行双线工作,进行索绪、添绪等程序,大为提高生产效率。
金不换每日起来听到后院锯木头声响,恨不得扛起丹炉就跑。
两个道童好些,年纪轻轻经得住。只时间一久,也和金道长一样挂上了硕大的黑眼圈。
此时此刻,三人无不是羡慕江无眠提的动木头的身板。
每日运动量超乎寻常,还能在处理公务之余制缫车,精力实非常人可及。
直到这日,金不换洗漱完没听到后院再度响起的锯木头声,乍然听不到还挺想。
反应过来,心里嘿了一声,真是闲得慌才想这锯木头声。
走入后院看到一架不同寻常的架子,足有原先的两个大,两个高,四方架子匡着复杂的机括,让人一愣。
“哎呦,祖师爷在上。”金不换下意识感叹一声。
近来忙着指导人烧制陶瓷,许久不入后院,竟是在不知不觉间立了这么大一个东西。
他揪着同样穿起一身道袍的林师爷,低声问道:“做什么呢?”
林师爷朝那庞然大物一抬下巴,“缫车。”
缫车?
你管这东西叫缫车?
金道长几乎是五官乱飞,当场给林师爷表演一段瞠目结舌,这哪里是缫车?!
林师爷让他仔细听仔细看,这哪儿不是缫车?
江无眠与赵成进行最后一轮检查,确认整台缫车的钱眼、鼓轮、络绞等各个机括运行正常。
“李婶娘,麻烦您坐这里。”赵成指挥着厨娘在矮凳上坐下,“脚下用力,和手摇一样。
李婶娘动作局促,全然没有上回用手摇式缫车的流畅。
这很正常,任谁坐在这架堪堪三米高的机架缫车前,动作会下意识放轻,格外小心。
金道长向外移了两步,看到地上放着两盆煮好的蚕蛹。
此时上蚕山时候早过了,这些蚕蛹是上次煮干净剩下的,正用来试验脚踏式缫车。
有赵成在一旁辅助说明,李婶娘尝试着动了一下,虽说程序很是陌生,可陌生中还带着一丝熟稔。
她自五岁能烧水煮蚕茧起,就随家中长辈学习抽丝剥茧,即便后来做了厨娘,也未曾撂下。
只见蚕茧上的丝顺从她的动作,过了鼓轮后,前后两段相互拈绞成丝鞘。由丝鞘引出的丝,绕卷在木棍上,成为生丝。
江无眠看了看天色,拿出炭笔来记录本次的用时,又问李婶娘的使用感受,“用时卡顿吗?用起来比手摇式费力还是轻松?”
李婶娘神情恍惚,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和绕出来的生丝。
“大人,草民、草民弄完了?”那是整整一大盆的蚕茧,是煮完晒干了的一整盆,只用一个人一下午就弄出来了?!
江无眠没有敷衍,认真回答道:“的确,只有一个下午,所有蚕茧抽丝结束。”
李婶娘好似大梦初醒,激动地捧着生丝,粗粗喘着气道:“大人,一大盆,全捻完了!不卡,脚踩完全不费力,比上回用的省劲,草民现在回去还能做饭!”
她从江无眠的动作里意识到某些东西,县里又要有所变动,且和眼前的大东西息息相关。
水田犁、肥料、灰路、红砖……江知县给韶远县带来的变化还在继续,他给太多人提供了上工的机会,发下的银钱足以让人在过年时吃一顿肉!
不知这次是否例外?
江无眠点点头,记下实验结果,之后请李婶娘教别院的其他人如何动作。全都上手试了试,使用感受同样记在实验报告中。
金不换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每日不必在锯木头的声音中醒来,县内又将推行起新工具。
然他所料出了一点意外,江无眠在继续锯木头大业。
问及原因,答道:“成本太高,卖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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