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郁记得清楚,张口报上八个商队主卖货物。
当掌柜的时间一长,自然摸索出在江知县手下干活的经验。
大人要问商队,问的不仅是领队,过往货物、运输路线、商队主事人、背后东家等等,皆要道来。
开始时还会慌乱,毕竟他没系统学过如何打探消息,观察各个商队进出情形时的注意事项。看得多了见识广了,总结出一套“模板”,说来颇有条理。
——韶远县商队来的少也是他能总结的到位的原因,只有几个商队给他观察而已。
江无眠回忆地图,标出商队所在地,最北达到京中,最南到西南的其他海港城,道中经江南道淮南道,集中在东部沿海区。
建造码头,发展海商的确能成当务之急了。
“大人,降三成……是否过多了?”陆郁斟酌地道。
尽管大人说的水力纺织机能同时织好几条丝,速度极快。可降三成,赚得太少,发完工钱,还能拿多少钱?
争抢便宜丝织品的商队领队们也想知道,降三成的江知县是否有问题,放着好好的钱不拿,以如此低廉的价格卖出,能赚多少?
不管是否有内情,白白送上来的钱可不能放过。
仓库内,挑拣丝织品的领队们互相看了几眼,齐刷刷转身,去寻蒋师爷定下商队要的数额。
蒋秋板着脸,指挥人给商队拿契书,“订金不退还,诸位领队切莫信口开河。”
拿的货物越多,订金越高,违约金也越高。若是此时定下契书,日后再来退货,订金不退,违约金酌情考虑。
部分原下定决心的领队又踌躇不前,万一货有问题怎么办,到时有县衙做靠山的纺织作坊翻脸不认账,他们赔不起!
背后有靠山的大商队毫无顾忌,他们后面有人,赔得起,资金周转得开。即使事有异常,区区一个知县他们惹不起,后面人能惹得起。
任领队与罗领队面上淡淡,未曾泄露一丝一毫的打算。待前面人走出蒋师爷的房间,任领队冲罗领队一拱手,起身进了蒋师爷的临时办公用侧厅。
作为颇得主家信重的领队,任领队的确能调动商队周转资金,且数额颇大。
但调动商队一年利润换取一仓库的丝织品与纺纱,不得不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蒋师爷并未多言,仅在他签下契书前特地点了点订金与违约金的数额,显而易见,起了反效果。
任领队更加坚定地落下商队印章,领队印章。
自此,本份契书生效。
江无眠听完,心下也忍不住摇头。
果然,自古财帛动人心。在韶远县买下一整个仓库的货物,运至江南道,利润几乎能翻两到三倍。
韶远县也不亏,水力纺织的效率实在太快,一台纺织机每日产出纱布约八十斤,丝绸五十斤,放在人工纺织时想也不敢想的数字!
这意味着,纱布与丝织品将会在韶远县泛滥成灾。
哪怕是流浪者孤儿,辛苦上几十天都能拥有一套丝绸衣服。
成本降得太快,容易使整个丝织品市场崩盘。江无眠放缓速度,尽力保持平稳,即使利润低了些,大头让外面商队拿了也无所谓,毕竟他还要商队多多宣传韶远县的商品,算做宣传费罢了。
陆郁不清楚内情,江无眠也无意说得太过清晰,简单提了句成本降低所以卖价低廉后,回到县衙继续琢磨码头与海船商队一事。
南康府内码头诸多,府城的码头无疑是保存最为完好的地方,每逢天气晴朗时,能看到海面高高低低桅杆连成线。
与之相反,韶远县的码头过于破败,几近于无,晴天出海的几乎是舢板或是容纳单人出海的小船。
想容纳大船,必须整修一番码头,另外,码头附近还要建个造船厂,宝船太大暂不考虑,三角桅杆小船总能行吧?
侧厅之内,一众人皆不吭声。
周县丞看似老神在在,实则困倦无比地盯着地面一角。
当日他为何要从府衙入县衙?为了三日写不完的公文、算不完的账簿,统计不完的计划、疯狂施压的知县与似乎无需睡眠的同僚?
近些日子他已忙得脚不沾地,险些要把排水管道试运行报告甩给江无眠,让江知县逃过一劫的是,此份报告被林师爷打回。
原因,数据不清晰,存在模糊,重新核对,三日后再提交。
饱受摧残的周县丞:“……”
“周县丞,意下如何?”
一个机灵,周县丞从数字的痛苦逃离,对上江无眠的视线。
心中长叹口气,他苦着脸道:“大人,水稻追肥刚过,各作坊运行良好,此时是修筑码头的大好时机。”
他赞同江无眠修码头的主意,账簿上的银子同样允许,再想不到比此时更好的时间。
韶远县的地理位置实在太好——许是不太好,亦或者是糟糕至极。
以外人眼光看,此地天气多变多雨、瘴气缭绕、蛇鼠满地……最为重要的是,离京城太远,升迁没有门路,只能在此蹉跎时间。
不过有上辈子求生之路在前,再看今朝有吃有喝还能赚钱安稳生活的日子,江无眠接受良好。
以他的目光来看,韶远县仅是受困于当前生产力无法发挥出本身的价值而已。
当前提条件预备完成,韶远县本身即是站在风口,有朝一日随风直上青云霄。
——现在正为韶远县做预备。
林师爷指出准备关键,“假设码头齐备,县里无有造船之地。”
沿海运输商品需要的是大船、宝船,而不是用来捕鱼养家的单人小船,那只能在近海区徘徊,不能按航线在海上航行。
承载货物的船舱太小,根本放置不下太多货物,这便注定商队赚不到钱。
江无眠颔首,商船,他们面临的第二个大问题——没有足够的商船。
大周陆地面积辽阔,能走漕运、陆路,一般少走海线。少,不是没有,大部分在江南道去京中时会用。
淮南道可走运河与陆路,江南道居于疆土靠近中间的位置,去哪儿都不远不近,想节省时间,海路是最好的选择。
岭南道不太一样,以漕运、海路为主,可因为地方太远京中,得不到发展支持,遂海运半死不活,造船技术也算是野蛮生长。
人口普查时,造船的船匠都找不到几个,有的还是上年纪的老人,凿子拿的颤颤巍巍,做不了活计。
“江南道松江府有镇鳌船坞,专为松江水师而立。”
大周的造船厂称为“船坞”,镇鳌船坞即镇鳌造船厂,负责造船、检修等各类水上船只相关事务。
在一众船坞中,最大最为标志性的就是镇鳌船坞,造出的船各式各样,最为出名的是宝船,兼顾商船战船两种需要。
侧厅众人看着沉思中的江无眠,瞠目结舌又带着麻木,镇鳌船坞是造船不错,不错就不错在它专为松江水师打造船只。
江无眠淡定道:“过了端午,镇鳌船坞内部调整,分成两个。一个仍是松江水师的专用船坞,另外一个转对商队开放,专造商船。”
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众人晕头转向,周县丞忍不住问:“消息属实?”
端午即在眼前,岭南道听不到一丝风声,而江知县却如此笃定消息为真。
莫非是知府大人向江知县透露的消息?!
周县丞暗自思忖,忽略了其他几个师爷听到此事的恍然。
林师爷眉头不动,心道:松江府的消息,保不准消息还在萌芽时,大人就接到信了。
“既然如此,大人,县中何时出发去松江府定船?”
自韶远县去松江府的路程不短,而镇鳌船坞是在端午过后整合重组,眼看就是端午,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明日选人,蒋秋赵成带人出发,仅带回几艘船也无妨,最好能带船匠回来。”
江无眠让蒋秋自己看着花钱,看的周县丞一阵心酸。
何时自己才能得到江知县此等信重?
船的问题放下,话又转回码头上。
江无眠的图纸上,把码头的每个缝隙安排得明明白白。
码头无疑是深水港,在大陆架上向外延伸。
原本是县内渔民出发捕鱼的码头向外扩展,仍然能从此地出发捕鱼,在现有基础上增添商业区域,江无眠称之为海鲜市场。
另一部分则是海运专区,任何外来商船都自此地靠岸,并经市舶司查验。
这套码头设计图较之前面的方案更加详细,每个建筑物都能找到策划方案。
建筑所在位置、各个房间尺寸、用料、人手、建造所需时间,一一列在纸上。
江无眠还准备了一张上完色的码头全景图。
与分毫不差的设计图相比,这张显然能让人直观看出码头设计得精妙绝伦!
侧厅之内一时无人言语。
良久,林师爷最先回神,粗略算了一笔账,不由对江无眠道:“大人,修建码头之事,报与知府大人,应能批准拨银,援建码头。”
县衙一有钱,您不能这么挥霍无度啊!
江无眠:“……”
恩师极会大笔一挥,打回码头图纸,让他再画个便宜耐用的!
第053章 批准
谢知府年俞五十,曾官至次辅,也曾贬谪至知府之位,人生起起落落,难得的是心态平和。
毕竟弟子成材,阖家圆满。
贬谪流放未能让谢知府心绪低落至借酒消愁,跌宕起伏的经历让他面对对大多事皆有风轻云淡之感。
然当弟子将韶远县码头修建文书摆在面前时,他呷了口茶压惊。
“恒阳。”谢知府指着文书最后的预算问道,“韶远县县衙去年余钱仅有预算零头,府衙余钱不多。不若减去码头的诸多建筑,唯留码头本身?”
文书写明,码头诸多建筑大小本身由县衙规定,包括但不限于各类吃食酒楼、客栈、小摊贩。
是的,江无眠对街头地摊做了规定,甚至还有临时资格证书。
“码头上人似云来,待到客商专用的仓库建好,届时应能吸引各类客船抵达。南康府上有客商的船停泊,想必恩师见过,大多数商人除却领队与必须下船的人,其余伙计全在船上过夜,以防万一。”
倘若码头足够宽广,商船之间甚至直接在海上开大集,完全不带货物下船。
毕竟全副身家系在船上,谁能放下心去岸上吃酒住宿?
决然不可能。
针对这类商人,在码头上歇息一日无疑是最适合的选择,醒来能登船看货,码头有任何事情能及时和伙计联系,客栈绝对比海上适合歇息,想来大多数人不会拒绝此事。
谢砚行观赏着上了色的韶远码头建设图,不由点头,“的确,海上漂泊多日,无人可以拒绝高床软枕、珍馐美酒。倘若与其他船只相遇,再大赚一笔,人生幸事,当浮一大白!”
江无眠跟着赞同,不少生意从饭桌上开始,码头如此多的食肆酒楼用饭的地方,总能给远道而来的商船提供谈生意的机会。
但谢知府仍然是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恒阳,府上只能拨下韶远县部分银两援助。”
南康府下有九县,不能厚此薄彼,挪用其他县的银两帮助韶远县建个耗资巨大的码头。
倒不如说,近一年来,韶远县赚的钱是其他八个县加起来的三倍还多。
而他的徒弟,无疑是最大的得利者。
江无眠摇头,真心实意地谢道:“多谢恩师允准,恒阳一定全力以赴。”
谢砚行拍拍弟子肩膀,得意笑道:“你准备得万无一失,每一步骤条理清晰,有何理由能让我将此事拒之门外?”
从清晰完备的文书、精准到每种建材的市价预算、详细的码头数据图纸到未来搭建完成的码头彩图,他能看出江无眠付出的心力有多大。
这并非是虚假设想,而是切切实实勘测完,又经诸多改良最终落实到纸面的设计。
不同于大周的水墨图,这张图上仅是最为简单的直线、曲线打造出的码头建筑,每一处对应着一张或数张草图,绝对不是一两月能完成的。
由此可见,就算有韩党排挤,江无眠未曾观政学习,仍能凭自己的天姿安稳站住脚跟。
韶远县在他的治理之下,运转得足够安稳,又足够长远。
日后即使不在任上,他留下的各类工坊、主导铺设的灰路、修建的码头仍能让韶远县的百姓过上红火日子。
毕竟,他画的草图已经框定韶远县的未来。
码头建好之后,络绎不绝的商船一定不会放弃这一便利补给港口,加之韶远县本身出产的珍贵草药、香料、新奇的食物,一定会客似云来,商船压岸。
以降低三成成本的噱头引各个商队过来,得到的银子减去各类支出——发放工钱、纺织机器、水泥红砖——剩余利润足以支撑起一个光秃秃的码头。
至于上面的建筑,这不是还有商队注入资金的吗?
等码头建完,以码头土地招标的形式邀请各个商队参与,合情合理地融资,建筑不就有了?
获得府上批准,当即让蒋秋与赵成两个师爷带人出发,前往松江府抢人,顺便在松江府招些人才过来。
商队宣传集中在岭南道附近,其余地方太远,宣传了也不乐意过来,还费钱,江无眠索性停了这一业务。
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这一计划的缺陷,大周交通环境太差,从江南道来岭南都有危险,何况是更加遥远的地方。
岭南道中同样不安全,但跟随商队一起来韶远县,能避过九成九的灾难,剩下小概率天灾人祸,全靠运气。
然此时不同以往,韶远县决定要修建码头了,来往可通过海船,大大节省时间。
海运同样有危险,且大多必死无疑,总归是一条路子,活不下去时能考虑一二,搏个前程。
招引计划再度出击,蒋秋与赵成踏上北上松江府之路。
一去便是一月多,招不招到人另说,韶远县里是准备收割早稻了。
此次稻田用了肥料,基肥、追肥一应不少,因此衙门上下严阵以待。
临近收割时,陈平每日要问患有风湿的老人,是否有异常感觉。
风湿病人对风雨来临有种预测能力,空气过于潮湿,风雨将至时,总能感觉关节不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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