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与三名巡检司一入城,师爷展示过公文,遂被城门守军带到白楚寒面前。
彼时江无眠刚忙完救火正在算账,那地方人多眼杂,过去一个错眼便找不得人。
白楚寒问过话,又看过一遍委任书,安排亲兵带人先稍作休息。
三名巡检司不知去了何处,两位师爷一直坚持等江无眠回来,如今还在县衙里头品茶。
得知城外师爷已经到了,话不多说。江无眠目送白楚寒穿戴整齐出门,脚步一转进了县衙,没去休息,和两个师爷碰面。
五个人喝过茶,快速交换信息,拼凑出韶远县惊变事件全貌。
“如今韶远县各种情况,诸位已经清楚,虽还没去过周边村镇,但应相差无几,几位师爷可有想法?”
跟随江无眠的四个师爷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林守源,作为智囊,一般他先开口,其他三人相互补充。
林守源思索一番打好腹稿,过了一会儿说道,“白督抚尚未收兵回松江府,近些天应是有所安排。乱党借助流民入城,平乱军当务之急恐怕是清查流民。”
“不出三天,会有结果。”
以江无眠的了解,白楚寒不仅会清查流民,整个县城百姓都要核查路引户籍,以免有匪盗之人充数。
尽管前头还想把人扔出县衙,但有事要人去做时,他倒是不吝啬使唤白楚寒。
“白督抚此行是为平乱,因而查清流民底细是分内之事,如何安置则是由县衙出面,是落下文书户籍还是打回原籍皆是大人负责。”
张榕乐呵呵地跟上,话说得漂亮,好似这本该是白楚寒去做的。
按理来说,这事应是知县召集全县配合白楚寒清查。
换到江无眠这里,就该是白楚寒清查完,还他一个干干净净的韶远县。
江无眠借着喝茶功夫,朝张榕递去赞赏的眼神,林师爷假装没看到,蒋秋低头看身前的地板,赵成好似聋了一样放空视线。
他润完嗓子,道,“有原籍的流民回原籍,没有原籍还想留在韶远县,先去做工。县里五条大街烧了一条,预备仓也烧得干净,两处都要人手,少不得活计。”
韶远县十不存四,单是剩下的人要忙着伺候稻田。
这会儿正是谷雨前后,降水增多,岭南道回暖,地里需要人,分不出人手时间收拾平安大街与粮仓。
默不作声的蒋秋皱眉,“大人,这些人的口粮莫不是由县衙承担?”
安置流民,简单四字背后是数量庞大的钱粮支撑。
流民大多是青壮年,吃喝嚼用都是一大笔开支,按一人一顿二两饭算,一百人三十天能吃十八石粮食。人一做工,粮食按三倍算,合计五十四石粮食。
等“韶远县做工给饭吃”的消息传出去,附近几个县的流民汇聚,人数一多,怕是要一整个粮仓才够吃用的。
更别提县衙粮仓被一把火烧完,和兵备库一起被埋在泥浆之中。
指望这里面能挖出人能吃的米来,不如指望那还给韶远县的千石粮食能支撑到下一季粮食丰收。
所以重点仍是抄前任知县的遗产!
江无眠摩挲茶杯边缘,显然是早有准备,“明码标价。粮仓属于县衙,这笔钱粮由县衙出。衙门现在没多少,抄完前任知县就有了。
平安大街的使用权属于原先住户,想请人清理,由住户出钱出粮雇佣。
流民如今尚在清查,县衙趁机查账清算。列好证据,白督抚不能坐视不管。
前知县拿着大周俸禄,却做蠹虫行为,侵吞税粮,危害百姓,绝不能放过。”
大人,说这么多掩盖不了您想抄家的真实目的!
四位师爷听他冠冕堂皇的一番话,看似忠心耿耿担忧大周,实为名正言顺抄遗产填补县衙钱库。
林师爷与张榕还能面不改色接下,“大人实乃忠君爱民,为我等表范。”
蒋秋与赵成功夫差了一筹,木着脸不发一言,观赏三人表演。
江无眠迅速安排几位师爷的工作,“流民清查完,张榕带人来县衙。再借几队平乱军看管,由县衙出钱出粮作为雇佣。
辛苦赵成去勘探地势,做好重建预备仓的预算。清理完粮仓废墟,流民投入粮仓重建中,这般下来,两月之内不必担心流民无所事事,滋生乱象。”
赵成慢吞吞地说:“那粮仓预算……”
一提钱粮,江无眠又对蒋秋道,“先列好账目,稍后查账。前任知县欠账、乱党欠账、重建收支。粮仓……”
沉吟片刻,他忆起一件事来,“韶远县的粮仓,半是州府支来的银子,半是县衙税银凑的。林师爷,公文按流程递给南康府。”
林师爷一听便道,“若南康府不拨款,仅是县衙出钱,怕是力不从心。”
江无眠算过时间,“不急,先前准备一两月,做好预算与文书汇报。赵成先做,蒋秋审核预算,林师爷掌眼。根据秋收税粮数量,斟酌加减。”
粮仓重建少说是三五月的工程,这事急不来。当务之急是放出衙役上门收钱要粮,等白楚寒事了,县衙就该寻人算旧账去。
“休息半日,用过饭后林师爷负责公文,张榕打听下地牢衙役能不能用,赵成做预算,蒋秋随我去找吴声查账目文书。”
……
县衙之中,一般而言是知县自带钱粮师爷处理账簿与税银税粮之事。
师爷没了,去寻县丞主簿也符合规矩。自县丞殉城,只有吴声一人承担韶远县大小事务。
于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吃了一顿饱饭的吴声又见到了新知县。
昨夜他被江无眠救出交给白楚寒后,历经一夜问审,天刚亮时才睡下,不过是一个上午又听见敲门声,他开门时,精神萎靡不振,脸上带着两分睡意。
对上江无眠透不出情绪的眼神与蒋秋面无表情的死人脸,还睡什么睡,魂都醒了!
他结结巴巴地请人进门,“大人、蒋师爷,两位里面请。”
制止对方上茶的行为,江无眠问道,“你手中可有那贪官的账簿?”
他既然来问,自然不是要县衙中错漏百出、借贷不等的假账,而是真真切切记着贪官私底下挪用税银税粮、上下打点用的真账本。
吴声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外,低声道,“那贪官账簿不在县衙,他上任带两个师爷,钱粮师爷防备得紧。卑职等人有要务在身,长时间盯着也不现实。”
“你查过账,知道他做了什么。”江无眠冷不丁出声,他从吴声的叙述中听出端倪,斩钉截铁道,“你盯过他的行踪、知晓他与县中何人关系过密、与人勾结做过何事,甚至,你私底下断断续续做过账簿。”
蒋秋眼神一动,打量了下吴声。
一个梳着发髻隐约有秃头嫌疑的中年人,一脸疲惫,眼神无光,佝偻着背,看不出哪儿来的胆量盯着上官揪小辫子。
江无眠隐有猜测,但他习惯性保持缄默,只用那双生来凶狠的眸子注视吴声。
圣母娘娘唉,您别盯了,我话都让您说完了,后头还说啥?
吴声眼角眉梢都耷拉着,认命道,“卑职断断续续记过两三年,大的账目还算清楚,小的模糊的查不清来历的也记了一本。”
账簿藏得极深,用油纸包上,又刷上一层灰封在县衙锅灶后边。
拿出三本落满草木灰的账簿,吴声挨个解释,“这本是朝廷拨的银子,六年里有三年拨款,建元十七年的雨灾、建元十八年的小雪、建元二十年潮汛。
这本是进出粮食,倒卖朝廷税粮、添的苛捐杂税、与县中刘家勾结高价买卖预备仓粮储。
这本……”
提起最后一本,吴声犹疑一会儿,皱着眉沉吟片刻,组织好措辞才道,“或许是卑职疑神疑鬼,总觉得这几笔账不在县里,明目上能对的出,可算来还有错漏,许是卑职学艺不精。”
他说完垂首听候发落。
江无眠示意蒋秋接过账簿,转身朝门外走,“走,查账。”
有外人在,他说话总是能省则省,丝毫不顾听话人的死活。
还是蒋秋板着脸对踌躇不前的吴声道一句“跟上”。
县衙内部有文书做对照,不管账做的如何面上光,总能从蛛丝马迹中窥出银粮流向。
三人快速翻找账簿,纸张开合之间,灰尘与墨水混成陈旧的味道,伴随算盘珠来回拨动的碰撞声在房间内弥漫。
“建元十七年,雨水过多,韶远县歉收,拨银二十万银。十八年小雪,拨银二十万银。二十年潮汛,拨款二十万银。二十一年,歉收,免税一年。”
江无眠列出韶远县税银税粮数目、县衙收支、赈灾款项,半晌,账簿合上,空气中草木灰的气息淡去,他道,“贪官与县中刘家、石家有何关系?”
账目上,这两家出现频率最高。大半账目与刘家相关,石家是小半,剩余两家仅仅是喝点肉汤。
吴声捡着相关的能说就说,“三年前,贪官纳刘家庶女做宠妾。平日里,这四家里的粮店总是互相别苗头,打那之后,石家也不敢明面上对上刘家,四家隐约以刘家为首。
石家后来送了一船礼,上头指不定放了什么,贪官次日心情极好,少有的叫了一桌醉仙楼的菜。那日县衙里到处飘肉香……
再过半月,平安大街有两家石家米店开了。那年预备仓里空的能跑象,钱库还空了部分。”
三年。
江无眠心中留意时间,他翻到那一年的账簿,留意到上面的几笔银粮全被知县据为己有。
许是和本地商人勾结,有了能倒卖粮食的渠道,这位贪官的胆子更大,向钱库伸手,还真让他成功挪用部分。
但江无眠找的不是这部分账目,而是掩藏在钱粮下的兵备库账目。
朝廷每年向各州府拨款,用来置备武器。有的州府会向各县城直接拨款,有的则是发放武器。
韶远县中有能打造武器的铁匠,因此南康府一直是拨下银两,由县衙负责更换兵备库的兵器储备。
然而他在黄泥里捞出来的武器满是锈蚀,木质的刀柄上还残存虫蛀的痕迹,那州府发下来的钱去了哪儿?
异常账目中一直不见这部分收支,是被南康府截留还是走正常支出,用来打造兵器了?
假如是后者,兵器在哪儿?谁会藏匿一批兵器?
江无眠心底浮现二字,乱党。
第005章 计划
天色昏黄,县衙里到处燃起火把,负责守门的官兵换过一队。
江无眠没有染上无良老板的嗜好,非逼着人加班加点清点账簿。见天色已晚,直接放人去用饭。
县衙自白楚寒接管,一日三餐皆有定时定数,错过便错过,没人再去开火热灶,只能揣着一肚子冷风入睡。
江无眠提着账簿回房,取来纸张一一列上疑点:逃亡城外的巡检司、并无多少乱党看守的县衙、分开关押的县衙中人、偷听到的密谋、已死的县令县丞、贪墨的钱粮武器……
以及,看似胆小怕事但莫名颇有勇气知无不言的主簿。
当下得知的信息部分来自巡检司,其余多半来自吴声,过于片面,容易使人失了偏颇。
在此前提下,自以为理智推导出的部分,很大部分受到先入为主的影响,被人利用。
江无眠放下笔,凝视布满墨色的纸张,静静思索是否有漏掉的部分。
事情繁杂多乱,多方势力搅弄风云,他能看清水面乍起波澜,却猜不透其后何意。
烛火晃动,一只手越过他伸向纸张,“吴声。你疑心他另有目的?”
白楚寒捏着纸,漫不经心地道,“他胆子一向不大,在县衙里并不出挑。薛文审过衙役,在他们口中得知,咱们这位吴主簿是前任县令的回声虫,说什么都应,瞧不出二心。
那三名巡检司提起吴声也道他没什么主意,平常皆是听县令身边师爷的话行事。
平日里不见他欺压百姓,偶尔邻里谁有难事,还会帮扶一把。”
提到巡检司时,他的眼眸短暂掠过江无眠,笑了一声。
江无眠瘫着一张脸,干巴巴地重复吴声在密道里的表现,与白楚寒口中无甚主意的主簿判若两人。
“他有胆去记贪官中饱私囊,哪里没有胆量做主行事?”拿出账簿,挑出明细中异常部分,一条一条指给白楚寒看,又道,“口口声声满是钱粮,又对兵备库银两去处一句带过,其中一定还有内情。不是乱党也与乱党有所牵连。”
白楚寒放下手中的纸,“刘石两家疑似销赃”八字的墨痕还未干透,泛着一点光亮。
他凑上前看账簿,胳膊顺势搭在人左肩上。
江无眠动了一下没甩开,便懒得搭理这人,看着纸张思索吴声究竟是谁的棋子。
恍然之间,记起一件事来。
赴任之前,他曾与恩师通信,收到回信时正是晚上,豆大的烛光摇曳。
拆开后信纸泛黄,墨迹有些洇开,却带着师娘自酿的桂花酒香,想来恩师又是边喝酒边下笔,难为他一把年纪醉了酒还能挥毫落正楷。
四五张信纸如同此时一般散开排列,字迹仿若与纸上重合,“……你幼时便聪慧敏锐,及至弱冠,仍心如赤子。你那师兄,昨日将人算入死地,今日便能与人欢宴痛饮,实在心黑。
为师盼你学上三分,又望你一如往昔。每每想到此,左右为难,难到多喝一壶酒来解千愁……”
恩师回信时是否已预料到今日情形,才在信中百般叮嘱。
看似友善提醒,实则稍错一步便落入算计,瞧不清幕后黑手,稀里糊涂被人利用,做一回出头椽子,死不知因谁。
“江知县,江知县?师弟,回神。”信中说的心黑师兄略提高声音在耳边喊人,“吴声不过是过河卒子,韶远县也是弃子。师兄会处理干净,保证你在这儿作威作福。”
话说的嚣张跋扈,但掩不住的懒洋洋腔调使信服力打了折扣,只剩下哄人的意味。
江无眠听完,木着脸抬头看身侧白楚寒,幽幽提醒,“白督抚,你那探子的命是我救的,乱党是我擒获的。”
六条命不是免费给出去的,查清吴声与账簿的内情,清理干净韶远县,是你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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