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寒低头,看了看纸又看了看催债的江知县,顿觉牙疼。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他唉声叹气,试图用旧情唤醒江知县心底良知,“师弟,你我何时如此生分——”
江无眠听他换了称呼,不为所动,张嘴数着,“师兄,你十四岁用糖葫芦哄骗……”
旧账并未翻完,原告江无眠惨遭被告白楚寒捂嘴。
这人约是火炉成精,本就暖意融融的天,再捂一会儿,手上热度渗进皮肤里,放开时原告已是脸色泛红。
江无眠起身,冷笑说:“白督抚既然颇有空闲,不如先算完报酬。下官这里是小本买卖,容不得人赊账。”
白楚寒收回手,眯眼笑了声,一本正经道,“江知县,九出十三归的银子,少不得容人宽限两日筹钱。”
债主江知县对此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
待人走了,他面无表情烧掉写满字迹的纸张。
白楚寒一直在回避有关吴声背后之人的事情,其中内情约莫是不能说,或者他亦是不清晰内情便未开口。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两人对此心照不宣。
说好宽限两日的“银子”,用了五日筹措完。
期间,白楚寒征用江无眠的四位师爷,不眠不休对账,列出韶远县四家的罪证。
连夜命人查抄四家人,刘家、石家与前任知县做的是钱粮生意,其余两家同样牵连其中,只不过走私的是武器。
让江无眠感到异常的账目,正是这两家联手做账,试图瞒天过海,最终还是被揪出来投入地牢,等秋后问斩。
至于看似无辜饱受前任知县压迫的吴声,进了地牢没再出来。
熬人如熬鹰,白楚寒审了一天两夜,出来时脸上少有的没有笑容。
彼时,江无眠一身浅绿官服,正要去找林师爷商议户籍之事,猛然察觉到杀气,下意识朝那看去。
金红朝霞铺了半边天,光线丝丝缕缕从地平线投向大地,高墙落下一片阴影,斜向西拉长。
惯常懒洋洋笑着没什么正形的师兄,正倚在阴影之中,一脸平静。
见他望来,清亮的眸子稍一阖眼,笑意一如往常,只不达眼底。
江无眠清楚,白楚寒越是平静,心中怒火越是高昂。
吴声背后做的事情,恐是触及白楚寒逆鳞,才惹出这人活阎王的做派。
他无意探寻内情,想说他做个听客倒是无妨,不想说谁还能逼白楚寒开口?
迎着暖风,他对白楚寒略一点头,去了放置户籍的户房。
大周的地方县衙仿照中央六部设置,功能一致,只规模较小,遂称六房。
总领户房的喊做户书,职责是掌管一地户籍文书、丈量土地、赋税等诸多事宜。
韶远县的户书没能撑过去,被第一波抵达韶远县的乱党杀了,尚未来得及找人上任,乱党二度占据韶远县,拖拖拉拉直到今天也没见到户书影子。
林守源暂时充当户书,整理户籍,测算上一次丈量过的耕地面积。
江无眠风尘仆仆踏入户房,满目陈旧纸张,林师爷埋首案牍之中,忙着写写画画。
他扫了一眼,图画密密麻麻,仿若鱼鳞。
见他过来,林守源心中诧异,放下正在忙碌的土地图册,“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林师爷,辛苦你带人走一趟。挨家挨户登记造册,户籍页有人名、年龄、性别、家庭住址、擅长手艺,以家庭为组,做成新的户籍文书。
同时另起百工册,按农林牧副渔分卷。若是方便,再给每人编号,每一街为一队,方便日后寻人。”
林守源看了一眼案几上新整理出的户籍册,倒是不觉得可惜。
重新造册一事,的确该提上日程。
韶远县人口变化太大,失去的大半人口要销毁户籍,又新增部分流民要准备临时户籍。
流民中有原籍的分为一类,没有原籍的又是一类,两者处置方式不同,得一一厘清。
只是有一点没听懂,“何为农林牧副渔?”
大周一般按士农工商分类,按户籍则是分为农户、军户、匠籍,匠籍会按铁匠、木匠、泥瓦匠细分。
以农林牧副渔区分,反倒是首次听说。
“是我疏忽。”江无眠顿了一下,提笔大致框定五种称呼的含义。
他记得不是很清晰,脱离前世环境二十多年,再深刻的记忆都在逐渐褪色。
但这点还能脱口而出,全因为地理考试写错一点扣两分。
以韶远县为例,县城位于入海口不远处,正好在冲积平原上,地势平坦,梯田少见,多是平地的桑林稻田。
稻田属农业,稻田养鱼属于生态农业,不划分到渔业中。
桑林是林业,但家中只种树是属林业,为了养蚕属副业,两者不能混成一谈。
林师爷一丝不苟记下,农业是种植产出粮食为主,林业则是人工植树和天然森林,牧业是一切家畜养殖皆包含在内,渔业是水产海产相关。
除去这四种产业,其余全部归入副业。
江无眠详细地举例解释如此分类的必要性,以及登记造册时需要格外注意的部分事情。
至于如何系统规范地登记以上资料,这点不用多说,林守源是清楚如何绘制表格的。
知晓如何分类,林师爷一拢长袖,带四个衙役直接上门找人。
韶远县本地人不多,登记速度快,奈何识字的也少,浪费诸多时间。
好在林守源整理过一遍去岁的户籍,了解大概的人口组成,很快新的户籍册摆放在江无眠面前。
江无眠率先翻开流民一卷,数量是二百人左右,看似不多,实则已成规模。
本地人扎根在这里,灾难过后第一时间能回到土地上,经营手头的土地财产。
人得活下去,想活下去就要靠土地的收成,庄稼就是他们的命根。
流民不同,他们如无根浮萍,四处漂泊。放之任之,时间一久,从流民变作流氓,成为县中的安全隐患。
因此,要有一根牵制他们的绳索。
恰巧,韶远县刚逢大难,正缺少劳工,流民正能补上这一缺口。
“张榕,你去一趟平乱军临时营寨,将名册上的流民领到粮仓废墟上。我稍后就到。”
白楚寒为方便清理流民中不安分的乱党匪盗,专门将人关在临时营寨中。
距离不远,就在县城外五里地外。来回不过一个时辰,张榕带着流民出现在废墟附近。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张榕,而是听闻江无眠会在场于是凑热闹跟来的白楚寒,他左右是落后半步的薛文与张榕。
前者掩不住的好奇,试图向后者打听江无眠有什么计划。后者笑脸险些绷不住,僵硬地应付。
他们之后是警惕的官兵与流民,最后面远远缀着不敢上前的平民百姓。
很多流民惴惴不安,他们前些天被追着问了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会什么手艺,今日又被赶着来到县城之中。
前后左右是手持兵器不发一言的官兵,让人莫名觉得路尽头是站着刽子手的菜市口。
幸而路不长,队伍很快停下,乌泱泱一片人站在废墟前。
江无眠正站在废墟上面对众人,一身浅绿色官服,衣领半立,掩住素白到病态的半截脖颈。
他脸色冷淡,搭配无甚情绪的墨黑眼瞳,虽说好看,却又显得极为不近人情。
许是和记忆中的人影对不上,打头的白楚寒着实看得愣了一瞬。
不过他很快回神,在江无眠的眼刀中,淡然自若退到围观人群中,今日主角是江无眠与这群流民。
江无眠收回恨不能把白楚寒做成烧烤串的视线,颇具压迫感的眼眸落在流民身上。
他沉默片刻,待周围无人言语时,方才出声。
“你们之中,有想回原籍却苦于没有路费的人,有想念家中父母妻女但不知道回家路的人,有逃入深山躲避灾祸没有户籍的黑户,有因为乱党肆虐不得不失去土地失去家园变成流民的人。”
“你们不是韶远县的百姓,但你们是大周的子民,本官不会忽视你们的存在与艰难的生活条件。”
“现在,你们眼前有个能活下去的机会。用劳动换报酬,一天三顿饭,工钱一天一给。”
寂静。
紧接着窃窃私语轰然不断。
佝偻着背,脸上与手脚皴裂,浑身上下透着畏缩的流民中略有些骚动,麻木眼神里透出一点光亮。
他们没受过教育,一生中只会部分常用词,不知道书面语如何表达。
即使江无眠尽力用直白语言描绘,大部分流民只听懂了最后一部分。
眼前这个人给他们活干,能吃饱饭,还能拿钱。
本是凑热闹的白楚寒听完轻轻扬眉,啧了一声。
对流民心软,怎么对师兄超凶?
薛文咬了舌头一样肉疼地吸气,喃喃自语,“这二百来人的吃喝和工钱、请人做饭的钱、柴火的钱……”
听得出,他和蒋秋是同一类人,都是掉钱眼的貔貅。
流民之中,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大人,现在做工,什么时候能吃饭?”
第006章 做工
江无眠偏头朝那人看了一眼,一向冷漠的脸上破天荒扬起半点笑意。
他忽然察觉到某种微妙的相似性。
前世再建基地,他面对的是受过基础教育、生存能力点满的末世人。
走在路上,耳边是同行人讨论基地发展前景、生产力发展水平、科技恢复情况与基地核心竞争力等各种问题。
如今他站在废墟上,面对的是雅言说不清晰的百姓。
他们最远不过到县城,见不到外界广阔天地。沉重的生活压力化作无形绳索,将人死死束缚在一方土地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机械劳作消磨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未经受系统教育的思维框住认知边缘,让他们仅能思考和生存有关的东西。
食物、种子、田地、收成……
和他们谈论生产力、工作效率是讲不通的,但努力为生存奔波的行动是相同的。
人群嘈杂的私语低下去,紧张、忐忑、麻木的目光落在浅绿色的身影上,期盼能得到肯定答复。
工钱日结的说法,几乎无人相信。不征发徭役就是好年景,谁能信县令会反过来给他们发工钱?
所以,江无眠提到的待遇里,他们只关心给不给饭吃。
对此,江无眠早有准备,对废墟边缘的衙役一点头,“抬上来。”
蒋秋带着五个衙役分成三组,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抬上三箱铜钱。
“听从张榕师爷的安排,按照县衙要求完成任务的人,今日能领半天工钱,用两顿饭。”江无眠说完越过火灾隔离带,两三步站到白楚寒身边。
被撇下的流民愣了片刻,猛然前拥后挤冲向张榕,早有预备的官兵把人逼退,张榕立刻上前控制局面,安抚流民。
正如江无眠所想,人在绝境中遇到能生存下去的选择时,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行动力。
看着一刻钟前如木头桩子一样的流民此刻像止不住的骑兵前仆后继,薛文感觉自己也想冲进队列中。
直到白楚寒感慨一句,“三箱铜钱,江知县果真大方。”
薛文忙不迭跟着点头,谁能不说一句大方,那可是三大箱铜钱,这才第一天做工!
大方?
别人嘴里是奉承夸奖的话,白楚寒说出来自带嘲讽。
江无眠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看似警告实则嫌弃地瞥了白楚寒一眼。
“继续听。”这只是开场,重点在张榕身上。
张榕站在人群前,示意流民安静,向两侧散开,确保后方的人能看到他、听清他说的话。
他面带微笑,眼神真诚地扫过流民,穿的是岭南特色的衣服,一张嘴是带着口音的雅言。
“来自不同地方的百姓们……”张榕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在期待今天的两顿饭,放心,咱们大人说话算话,朝这边看。”
略有骚动的流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搭好的粥棚下,土灶下火星翕张,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两边身穿皮甲肌肉壮硕的官兵扛起麻袋,两袋黄米哗啦啦下锅。
人是会联想的,看到米粮下锅,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一大团热气包裹着米香扑面而来,模糊眼睛。米粥煮到开花,软糯香甜,滑过食道落入胃中,紧接着暖意从四肢百骸中泛出。
这是一顿久违的饱饭。
张榕没有催促,任由他们看了许久,待大部分人回神,又接着说:“咱们县里在找人干活,发钱管饭,那就得有规矩,所以我先和大家说清楚。
现在有一件要紧的事,收拾这堆废墟,填平周围挖出来的沟。往后还要建设城墙、修理新粮仓,不用担心没活干。
只要听话,按照要求完成手里的工作,就能拿钱。干得好还有奖励,发钱、加肉、在县里落户籍都行!
具体的标准,干到什么程度给钱,什么程度能吃肉,县衙很快就能公布,到时有人念给你们听。还有问题吗?没问题咱们先吃一顿再干活!”
本就骚动的流民抑制不住的讨论,他们说的话中还掺杂土话,张榕好似在听雅言,毫无阻碍地吐出一串流利土话,比当地人还当地人。
看着流民在张榕的组织下,很快排成队,洗手、端碗、等在去锅灶前,薛文不由感叹,“这师爷真会说话。”
流民是很容易暴动的群体,尤其是在粮食面前,饥饿让他们失去理智,一味的掠夺。因此一旦出现大规模的流民,必发兵镇压。
眼前规模不大,有平乱军在旁掠阵,武力威慑,足以让上头红眼试图不劳而获的人老老实实站住。
触手可及的钱粮摆在面前,有人告诉他们只要努力干活,这些都有,好好表现还能脱离流民身份,落下户籍。
胡萝卜加大棒,任谁都看得出怎么选。
“他如何学的当地土话,可有时间教我两招?”薛文来了三月,口音重的雅言听不懂,土话更是天书灌耳一字不知,出门全靠手比划。
江无眠闻言往白楚寒一侧歪头,瞥了薛文一眼,面上冷冷淡淡无甚表情,薛文被看得犯怵。
其实他们交集不深,仅有的见面都是去两人师父家接白楚寒回营,江无眠身为师弟代人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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