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二月寒意未散,他呼出一口白气,拢起身上斗篷,“难怪韩昭鸿没能上表陈情,原是朝中拖住了他。”
南康府一案,办得虽然快了些,仍能找机会脱身,奈何韩昭鸿被人拖住,江无眠以雷霆之速拿到证据,直接钉死了。
中途险之又险的是伍德信,其人若是死在半路,江无眠区区知府,拿不动他人。
耽误下来的时间,足以让韩昭鸿一脉毁了证据,直接来个死无对证,江无眠纵使有通天本事也奈何不得,还容易被韩党一脉诬陷。
好在人命硬,朝中又有伍陵等人拖住。一步慢步步慢,让江无眠得了机会,有了当下判决。
谢砚行笑道:“至于李阁老,他上了年纪,惯不管事,老早等着乞骸骨回家让位。户部余尚书乃是他的弟子,且你这番送钱入国库之举,大大缓解财政紧张,算是自己人,此番他明面不好说些什么,暗中能偏帮你一二。”
近年来,随着耕种工具的革新与肥料的普及,户部是挺直腰杆办事,连边关重镇军饷都不再一拖再拖,多半与江无眠的点子相干,得了如此好处来,李阁老和余尚书私底下偷着乐就得了,自然不会在这事儿上使绊子。
翰林院掌院,万大学士对新来的侍读学士也是万分满意。
如无意外,当科状元本该入翰林院才对,可惜当年局势,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又入他翰林,好事,当是好事啊!
朝中对此也是一片接受,没人唱反调。
又不是升任四品要员一年就擢升成三品大员,给个原本就该给的五品学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再生闹腾,万一建元帝力排众议擢升他为三品,谁见了都得心酸嫉妒。
可谢砚行却笑道:“明日讲学,莫要选难题,单拿你那《月半华论》展开来讲便是。”
江无眠狐疑看他,这笑容他可太熟了,难保里面没什么陷阱。
想了想今儿下的圣旨与齐总管说道的话,不免心生疑虑,问谢砚行是问不出什么来,只教他等明儿讲学一过,事就明了了。
过了晌午,江无眠便被轰到翰林院去。
万大学士已在等他,“正好,明儿你来讲学。你之文采,不必我言。讲学另有礼仪讲究,匆忙之间,不做要求。”
讲学如同讲课,日后还要配个课件,现在嘛,仅有一书,还是注解颇少,格外看重个人学识积累。
江无眠是不必担忧这事儿的,他本经随谢砚行治《书》,又称《尚书》,是“帝王之书”。《书》中录有历朝的典谟训诰等文献,记载君臣对话谋略等事,正合了当前形势。
与此一道,万大学士自认比不过谢砚行。君不见,立朝二十年,谢砚行贬谪升迁多次,也不见遭过牢狱之灾,虽有建元帝厚待老臣缘故,也要谢砚行的确会做官才行。
因而,万大学士领人去后堂处,带江无眠听了两场简短的讲学。
江无眠初次听,格外认真,注意到讲学之人的语速与措辞,与平常不同。
万大学士也不嫌弃麻烦,在旁处给他讲解提点细节,又亲身上阵,讲了一小段《三易》。
他本身擅长数算,加之天文地理历史历法全有涉猎,简单一段《连山》讲出了大气磅礴之感。
“哪里可是有疑问?”事毕,万大学士与其他二位侍读学士问道。
但凡要有一处不解,三人眼看就能撸袖子提笔给他一字一字解疑答惑。
江无眠摇头,拿出他紧急磨出的初稿讲义来,学着三人讲授一遍。
谢砚行说是不用,只带一本《南康商队揭秘》即可,但给皇帝讲学,还是照规矩来,于是自齐总管走后,连忙写了讲义。
其他两位侍读学士早就听过他的名声,知他当年未进翰林院时还直呼不合规矩,然事情已定,无法上奏陈条违抗皇命。
今时得见,又看过讲义,听过一遍陈述讲学,对其是心服口服。
江无眠所著的《南康商队揭秘》在一众翰林里口碑算不得好,主要他写得太过通俗,没有文章的雅致之处,文笔算不得好。
翰林院中还有人对此讥讽两句,笑他是哗众取宠,全无文人风骨,当日不入翰林,实在翰林之幸。
当属江无眠一科的翰林脸都绿了,为首状元被人搬弄是非,他们这一科也下不来台。
然之后的《月半华论》上,出自江无眠之手的科举文章、点评判词一类,足以见其本事。这回建元帝金口玉言,准人入翰林院,同科翰林是扬眉吐气,每日昂首挺胸,好似得了褒奖的人是他们自己。
听罢江无眠的讲学,万大学士暗中点头,讲义可圈可点,从中可见为人务实,肯下功夫,又落到实处。
唯独有一点,讲学技巧略生涩些,待江无眠看过来,他点点头,叫另一圆脸和善的侍读学士来,“孙启,你讲学经验最为丰富,来传授一二。”
孙启笑道:“得掌院此言,我得把看家本事拿出来。”
孙侍读为人亲和,于国子监多年教学,要论讲学一道,他还真有的说。于是整个下午,江无眠一直在翰林院打转,时不时修改措辞与时速。
次日一早,江无眠顶着寒风用过早饭,与刚办完公务的师兄撞了个满怀,急匆匆道了声“早”便出门赴任去了。
白楚寒对着师弟远去背影摇头,“师父,您还没对师弟透露消息?”
谢砚行慢悠悠在院里练起五禽戏,气息稳健道:“何须急于一时,再者,今儿就能得到准确消息,急躁什么?你近来办事,也要稳上一稳。”
操之过急,事与愿违啊。
白楚寒若有所思,平稳吗?
师徒二人打了个哑谜,江无眠一概不知,他平稳入宫,在侧殿等候。
为皇帝讲学没有固定时间一说,只等人空闲下来想要读书就能随时召人。
侍讲学士入宫,多是讲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不谈国家大事。
侍读学士更多是策论,讲解时政、阐述政治观点、所学思想等等。
建元帝召江无眠入宫,正是想听他身为知府如何看待商队敢于犯事这一问题。
大周不禁行商,建元帝还有皇商在外赚钱,何况是底下人。若非是贼匪一类出没,且当今天下的商路不好铺就,只怕满天下都是商队。
饶是如此,也有前仆后继的商队入此门中来,不知多少人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等候不久,建元帝退朝,召江无眠入内讲学。江无眠带好讲义与《南康商队揭秘》特刊入内,暖阁生烟,檀香袅袅,令人不自觉紧绷。
建元帝抬头便看到江无眠携一本比特刊还厚的讲义入内,顿时笑了。
特刊通俗,初识字的蒙童也能顺着念上一二,如此文章厚了许多。
这讲义,竟是比文章还厚?!
建元帝张嘴免礼,直问道:“又是通俗文章?”
江无眠行礼动作一顿,顺手抽出讲义,轻咳一声,赧然道:“大俗即大雅,臣各取一半,半俗半雅。”
听罢,建元帝戏谑道:“那朕今儿就听江侍读的半俗半雅文章。”
按规矩,江无眠行礼后立在案后,讲义与特刊合起,两篇文章熟稔于心,他自无需看上一眼,张口道来:“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周立朝至此,外御强敌,内抚人心,故民虽寡,然心富乐。人富而仁义附焉……”
他声音略冷,带着一丝沙哑,极为抓人。背诵起文章来,咬字清晰,语速适中,假使当今要考校官话,高低能拿头名回来。
这是讲义开篇,与特刊不同,这里主要讲解商队与农业之间的冲突平衡,未来大周如何在保证农业基础上发展商业,事情需齐头并进,这又牵扯到科学技术的发展。
大周是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社会王朝,一切基础建立在土地上,商业同样是汲取土地营养生长出的蔓枝,不能完全舍弃,只有适时修剪,使之更适合大周当前发展情况。
正如祖宗之法,非不可变,但要如时来变。
初期商队的自由发展保证大周富足起来,然随着发展,掌握了足量财富的商人不满当前拥有的权力,势必要更改商业条款,形成新的制约。与此同时,考虑到与周边外敌及附属国的关系,条款需适当增加或删改。
“臣以南康府为例。地理位置上,此地位于陆之南,向西北行可入大宛,北上连通江南道,正西可入剑南道,若是交通便利,我大周何处去不得?”
所以他对南康府要求极高,不说做个国际化港口城市,先把附近几个道的资源整合一下,对外展开贸易倾销、不,经济援助时,格外方便。
讲义内容很是丰富,以南康府发展为例,“回顾过去、立足现在、展望未来”三个大题中,仅是讲完一半,已到午膳时分。
建元帝翻着从江无眠案头拿来的讲义,直接叫停,吩咐人去用饭,还特意嘱咐了一句,“朕让人告知一声谢砚行,留你在宫中用饭。午膳多用些,宫中你不常来,这回吃个新鲜。”
江无眠喝了一盏茶,咂摸着这算是建元帝亲自开口要自己公款吃喝吗?
齐总管亲领他出门,又吩咐一内侍去谢砚行处传口谕。
*
一早送了徒弟出门,谢砚行溜达着用早饭。他今儿告假,不用上朝,因此有大把时间处理递上门的帖子,有什么能带徒弟长长见识联络人脉的留下,其他统统拒绝。
待处理了一批,他瞧着头顶太阳,又至门前往巷子望,不见人影,喃喃道:“怎生人还不来?”
难道是老夫预估错了。
不该啊。
摇头正要关门外出用饭时,只见一内侍疾步上前来,“见过谢藩台。谢大人,今儿陛下留小江大人用膳,特命奴婢给您道一声。”
谢砚行朝他一拱手,笑道:“公公辛苦,劳您出宫跑一趟。”
他熟练将袖中捏着的红封递过去,这还是过年时给徒弟的压岁钱剩下的纸封,里面装着银票,最小是百两。
“哪里哪里,谢藩台您客气了。”
两人来回客气推拒一番,内侍回宫复命。
目送人消失在巷口,谢砚行笑了笑,心道:这回消息稳了!
夕阳未落,天边晚霞染上暮色,江无眠踏着最后一丝光芒归家,开口扔下一条消息,“师父,陛下恩准,南康府开盐课!”
只是想开个水果罐头生意,谁知话赶话的,建元帝不仅准了,还特允南康府处开盐课!
据他所知,以产地分,大周用盐分为井盐、池盐、海盐三种。
井盐分布最广,海盐池盐受制于地理位置,产盐虽多,但运输成本也高,故而价格是不相上下。
南康府内井盐颇少,以往也没多重视此地,本地官府也习惯买盐。当地靠海百姓私底下会煮海为盐,但因此地不设盐课,故而全是私盐。一经发现,按量施刑,重者死刑。
江无眠上任后,一时半会儿不好插手其中,只好对此视而不见。除非是捅到眼前来,他才酌情量刑。
如今建元帝亲自开口准了南康府设盐课,也即是本地能产官盐,不用再高价买盐?!
谢砚行正与白楚寒对弈,闻言相视一笑,只听其抚掌笑道:“善!”
白楚寒捡完棋子也道:“入翰林院如何能与你此次功劳相比,开盐课才不辜负你送上的银子。”
江无眠见他二人反应,当即明白此事二人定然知情,就算不知情也该得了风声,唯独他一人蒙在鼓中。
江无眠:“……”
一字不提,真是师门优良传统啊!
谢砚行对小徒弟的控诉目光视而不见,真要提了,在建元帝面前定不是真情实感的茫然惊讶,一旦叫人看出端倪,恐叫天子心生不喜,此番不知内情,恰是正好。
手上执一黑棋,嘴上幸灾乐祸道:“明日是大朝会,早上又能听御前热闹。”
说完谢砚行反应过来,如今徒弟也是四品知府,于是对江无眠道:“明儿早起,咱师徒一块去听热闹!”
江无眠:“……”
您还记得这热闹中心是您弟子吗?
正如谢砚行所说,设盐课一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前几日刚得了建元帝赏识,入翰林院做侍读学士,讲学完又能伸手进盐课了?再过几日是不是要入布政司了?
这还了得?!
当即上奏道:“陛下,盐课事关重大,涉及数万万黎明百姓生计,要慎思慎行啊!”
“自周立始,开本末之途,以通有无。东西二市聚百货,使农商工师各得其所。故兴盐、铁,以利万民。任一地盐课,当要三思而后行。”
这话就差指着南康府那三两个井盐说:三瓜两枣的设什么盐课?南康府不产盐,白白浪费功夫!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要江无眠自己看,那三两个井盐也确实支撑不起一地盐课。
奈何南康府临海啊!
就算不用晒盐法,单是煮海为盐,以南康府的炭火,能撑几十年之久。
因此,南康府知府江无眠要为这一亩三分地正个名。
说什么井盐,来说海盐!
第105章 返回
古往今来,盐铁从来是百姓所必须的物资,人不用盐,则无力气,遑论是上场战斗。
因其本身与兵力培养息息相关,属于重要战略物资,比之粮食,所以事关重大。
但说起来,此事倒是有转圜的地方,不看其他问题,盐课本质上是输送盐,解决黎民生计。
虽说实际操作时,情况复杂。上下打点、私盐出售、商队牵连、盐引出售等。名义上只要符合制盐条件,由官府辖管,即可在当地设立盐课。
此事,户部尚书余尚书能说上一二,他有理有据道:“岭南一道,盐课颇少,原因不过二者。一来地远难以辖管,今有江大人为陛下分忧,此因可了。二来难以运送,成本靡费,然江大人设码头铺路,以通陆海,来往便利,此事如何不得行?”
先天劣势条件就这两条,全被余尚书说完,哪儿还有其他说嘴的地方?盐课不就讲究两件事,一来产量,二来运输。
运输一事,江无眠已是解决,陆地畅通,海有码头,连船坞都能摆上,这还要什么?非要人把宝船下海才能说服众人吗?
至于产量,好说,这地方挨海,岭南又多山林木炭,户部侍郎家的商队还在往那儿运煤炭,天时地利人和,煮海为盐都能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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