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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谨之伤得很重,醒来时,眼、耳、口、鼻处皆往外淌血,似乎不能视物,也不敢相信自己仍旧活在世上,缓慢地抬手向外摸索。
一块冰冷的硬物被塞到他掌心。
付谨之一点点抬起头,朝别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睡得如何?”
付谨之嗓音极哑,像是暴晒过又撕裂的河床:“朝……别?”
他嗓音太轻,朝别侧过耳朵,辨认好一会,才应道。
“是我。”
付谨之要挣扎起身,却又无力,只得向着声音方向膝行几步,慌乱求助,“父亲,母亲,大典,朝别,快去救……”
最后一刻的记忆倏然回笼,便又怔怔后退,颤声错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掌心覆上他手背,让付谨之清晰感受到手中物件存在。
付谨之匆乱地去摩挲那件硬物,只一下,便清晰辨认出那是朝别小时曾赠予他的骨坠,重重呛咳数声,吐出一大口血沫。
“是你,是你……”付谨之睁着茫茫然地双眼,去寻找朝别方向,“你,你来找我了……”
“后悔吗?”朝别掌心移上脸颊,逼着已然无法视物的付谨之仰起脸面对自己,“我的家人,也是这样死的。”
朝别话语听不出感情,指腹摩挲着付谨之脸上渗血的伤口,“如果不让你也亲身体会一下这种感觉,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死……了?”
“死了,”朝别道,“没有一个活口,你们流云山庄杀的。”
付谨之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很快,意识到什么,艰难地撑着身体,凭借声音来处,一点点摸索着爬到朝别脚边,额头重重嗑在靴面上。
“是我,是我对你不住……”付谨之鬓发散乱,因着血液沾黏干涸,整张脸极为狼狈可怖,早已没了从前清秀雅俊模样,“可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我可以,我可以补偿你的……”
“补偿?”朝别笑了一声,“要给我什么,金银钱财,还是名声地位?我这十几年,你轻轻补偿二字,就能抹平一切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无可挽回,可这些年,我将你当做至亲对待,”他声音变得细小,近乎无措地喃喃,“我父亲,也将你不薄……”
“闭嘴!”朝别忽而暴怒,抓起付谨之头发,将他连同脑袋一起拽扯起,声色俱厉地质问,“你怎么还敢再提到付成海?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猪狗不如的爹商议什么吗?”
他咬牙切齿,心口一阵热血兀地上涌:“你不仅背叛我,你爹也嫌弃我,只因为一个宗门施压就将我随意交出去。那三日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他们用鞭子抽打我,种种手段折磨我,更是骂我如犬豕彘猪,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甚至还想要我性命……我将你当好友,你将我当什么,一个仆人,随手丢弃之物?还是一条狗?!”
越说便更为愤然,将他发丝重重一甩,推倒在地,付谨之咳嗽数声,鲜血从五窍而出,蜷起身子在地上发颤。
“朝别……”付谨之撑着身体,低低唤了他一声。
“闭嘴,闭嘴!不要再叫我!”
朝别猛地踢了一脚桌子,不愿再看他一眼,他背过身,闭上双眼,心中愤意难平,双拳掐入掌中,痛楚同样蔓延至心口。
他冷冷开口:“我不会杀你,你就这样活在世上,感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吧。”
良久,屋中陷入沉默。
随后,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付谨之重复着这几句话,不知是对家人,还是对朝别。
一遍又一遍。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
朝别依旧没有回头,他手掌握得发痛,青筋迸在小臂上,仿佛屏着那口终于大仇得报的气,终于畅快,终于称心如意。
直到声音渐小,消失不见。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静得能听见屋外风吹叶动之声,窸窸窣窣,混杂几声断续鸟鸣。
朝别讽刺笑了一声,转过头,脸色骤变。
柔软的衣物铺落在地面,蜷成一团雪似的白,尚带着斑斑点点的红。
付谨之就这般平静倒在地上,眼,鼻中的血已经不再流淌,整个人如同死物没有一丝半点生机。
不知为何,朝别去探他脉搏的手臂有些颤抖。
指下平静的柔软的皮肉昭示着再真切无误的信息——这具身体连同元神,早就被付谨之自曝毁去,一切空空如也,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一具空荡荡的肉身。
“起来!说话!”朝别再一次气愤,抓起他头发,面色狰狞地瞪着付谨之,“别在我面前装!”
对方没有反应,掌下触感的脑袋与身体就像一个柔软的沙袋,轻易能在掌中晃动。
隔了很久,朝别眨了眨眼睛,才确认付谨之真的死了。
骨坠上的红绳缠在付谨之几个手指上,随着尸体晃动也一并在空中摇摇晃晃,朝别猛地扯了过来,绳线也就啪地一声断裂了。
“你活该,”他唾了一口津液,狠狠骂道,“你根本,不配拿我的东西。”
“你倒是聪明,知道活着,会被我折磨,干脆选择了个最快的解脱。”
“是我大意了,就该留着你爹,留下几个人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看着付谨之七窍流血,肮脏污秽的脸,又一声,一声地放声大笑起来。
十五年,足足十五年。
终于报仇了,那一日全族覆灭,亲人死在眼前的痛苦,也让付谨之尝了一遭。
朝别面上是难以言喻的开心和畅快,恨不得拍手称赞:“也好,也好,死了也好……你活该啊,付谨之,你早该死,在十五年前,你就该死了……”
他用力将朝别尸体丢到一边,恶狠狠踢了一脚,随后跌撞着,靠桌案一脚缓缓坐在地面,眼眸眯起,轻蔑地看着窗外夕阳余光下,被自己亲手毁灭成断壁残垣的流云山庄。
薛应挽胸中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闷燥与痛苦,像是朝别的心中冒出一个黑色旋涡,内里是无穷无尽,如何也填补不上的莫大空虚,要将摇摇欲坠的朝别吸入旋涡的中心,将他与这座塌塌的流云山庄一起彻底吞没。
第64章 朝别(六)
薛应挽眼前视野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细纹, 像虬结的蛛网,或是琉璃碎裂的纹路一般错乱。
他与朝别在那间屋子里足足待了七日。
倚靠桌脚而坐,付谨之尸体就在一旁, 因着灵力相护,竟一直未曾发腐泛臭。
胸口的玉佩被取下, 连着骨坠一起放在手中被捂得发热。朝别木然地看着窗外日升月落,不知何时露出的两只狼朵耷拉。
第八日, 听闻消息的喻栖棠从百花谷内赶回,闯入早已一片废墟的流云山庄, 在空旷的殿前大喊:“朝别, 朝别, 你给我滚出来!”
她提着软剑,一间房一间房的找, 很快, 随着屋门被踹开,大片毒辣日光鱼贯而入。
朝别耳朵晃动两下收回,抬头看去,正撞见喻栖棠一张清丽的脸蛋满是愤然与不可置信, 眼圈鼻尖发红, 显然才哭过不久。
喻栖棠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付谨之,瞳孔骤然缩紧,唇色惨白, 朝别与她对上目光的同时, 软剑剑尖也已指向了他额心。
“为什么,”她声音几乎变调, “朝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朝别丝毫不惧眼前利剑, 深灰色瞳孔微竖,少倾,缓慢答道:“……付谨之与妖物勾结,便也是妖。我除妖,何错之有?”
喻栖棠双眼布满血丝,咬牙骂道:“你放狗屁!阿谨根本不会做出这些事情来!”
朝别冷冷看着她,道:“可他的的确确是做了,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找我来泄愤——难道就能改变事实吗?我不过是为了天下宗门安定,才不得已亲手将好友制裁而已。”
喻栖棠眼中掉下泪水:“朝别,我当真是错看了你,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寒光一闪,软剑如缎细滑,竟是直直向着朝别眉心而来。
朝别目光黑沉,在软剑即将刺上之时以手相抵,他修为本就超乎常人,又天生神力,身形不动,只依靠二指便与那一柄轻钢软剑有来有回。
喻栖棠本就心神不稳,现下更是悲愤气急,一手戳刺攻点,一手取了腰囊处暗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朝着朝别方向砸去。
铁蒺藜,金钱镖,如意珠,甚至硝石梅花针,都是平日里当做收藏玩乐之物,并不擅长使用,施招时焦乱如焚,自己掌心倒被那尖利之处磨出了血。
朝别此时才转而撑身,弓腰躲过两三旋飞小刀,又侧而避下近距离抛砸而来的如意珠,珠子落地,噼里啪啦地响,凭空生出一阵飞灰尘沙。
朝别亦被迷了眼,咳呛两声,在浓烟中寻不到痕迹,转过身,令完好一耳去细听动静,跃步而上,抓住才踏出屋门的喻栖棠肩膀。
喻栖棠惨叫一声,手臂一松,趁乱想扛着离去的付谨之尸体跌落在地。
朝别如蛇信般的声音冷冷钻入耳中:“——要去哪?”
喻栖棠抬腿就踹,可惜踢了个空,连软剑也被人夺走,丢弃脚下。
烟雾散尽,她脸上早已满是泪痕。
“阿谨已经被你折磨成了这样,连名声也尽毁,你满足了,你开心了吗?你就连他的尸体也不愿意让我带走吗!”
朝别沉默一会,答道:“不够。”
喻栖棠鬓发散乱,抽噎着,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明白,你究竟还要怎么样,你究竟还要做什么……阿谨给你赎身,给你吃穿用度,将你当做真心好友对待,可换来的,却是你这个狼心狗肺之人这样待他……”
朝别闻言,摸了摸自己胸膛。
倒也确实,是一颗狼心。
他并不在意,徐徐讲来:“我说过了,是付谨之自己去勾结利用妖物,与我何干?他这样心狠手辣,我若是放任,他岂不是要带着妖去将山庄屠杀殆尽?”
“闭嘴,闭嘴——”
喻栖棠没了剑,便拔出一支短刀,扬起手臂,从高处往下捅刺。
她修为,境界皆不如朝别,更遑论早已在方才决斗中力竭,如今只不过凭借着本能的恨意,用最粗陋原始的方式妄想去杀朝别。
朝别将她小刀生生折断甩落,握上那截细韧手腕,冷声道:“我不杀你,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滚。”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喻栖棠紧紧咬着牙,纵然涕泪满面,依旧撑着一口气辩驳,“阿谨从不认为人与妖生来对立,更不会利用妖物去做这些下作之事……”
朝别似乎极为反感喻栖棠依旧付谨之他说话,眉目紧敛,低声嘶吼:“你怎么懂,你懂什么,你觉得你和他亲近,所以你什么都明白是不是,还是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
“是你不懂!”喻栖棠没了武器,便用牙齿去咬,一双眼睛泪汪汪的,“我和阿谨认识这么久,他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就连小时候曾遇到狼妖,他都会欺瞒家人,让那些妖物得以逃过一劫……”
朝别厉声打断:“你说什么?”
“啊——”喻栖棠痛叫一声,指间不住发抖。
“你说什么,说清楚!”他将喻栖棠手掌抬高,两人对视之间,那股凶戾阴鸷之色瞬间爆发,“说啊!”
喻栖棠似乎有些被吓到,很快,又不甘落于下风,回以狠厉姿态,咬牙唾道:“说与你听又如何!十五年前横断之乱初启,流云山庄与夺心楼奉天盟之命到陵川河捕杀逃窜妖物。那时我与阿谨跟着付叔叔一道前去,午时修整之后,阿谨便跑回来,说在林中遇见了玩伴……”
薛应挽心下猛然一震,想道:“糟糕,付谨之当时年纪尚轻,不知陵川河一带野兽频频出没,除却妖族,根本无人能在那处生存。大人想必一听便能知晓,那所谓‘玩伴’,便是化形的妖族,那时妖族人族关系势同水火,又怎会放弃这苦寻得来的机会。”
朝别不住闭目:“是了,所以接下来,他该带着人,去寻他那所谓玩伴了。”
喻栖棠继续道:“呵……行进至深处,遇上两道反向分岔之口,那夺心楼楼主便问阿谨‘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位小哥哥住在哪里呀?’”
朝别问:“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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