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向来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喻栖棠温然而笑, 坐回椅上,轻抿一口门中弟子递上茶水,长睫轻垂, “上次见你, 还是十三年前了。”
十三年,于常人而言, 算走了人生十之二三程,可修者生命漫长, 莫说十三年,便是百年,也如过眼一霎。
薛应挽的消失太过寻常,无人在意。
他抿了抿唇,道:“喻门主是聪明人,今日前来,我也不愿继续拐弯抹角,”话语稍顿,视线从那瓶盛放花束移向喻栖棠如手中花般艳绝面容,讲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我想请喻门主,放出十三年前秘境遗迹中的‘物换星移’大阵。”
喻栖棠听罢,却是掩唇呵声。
“戚公子说笑了,那大阵早就随着秘境关闭而继续掩藏,我如何能为你再寻出一道阵法来?”
薛应挽道:“常在野外生活的人,都听过一句俗语,凡毒草、蛇出没生长处,七步内必有解药。秘境出现在百花门,喻门主有神通之能,当初在见到上古大阵时毫不留念离去,想必早已知晓留存之法。”
喻栖棠摇头:“戚公子可真是高看了我,百花门小小门派,如何能留下万年前禁术?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在宗内四处搜寻,我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薛应挽便知道喻栖棠不会轻易将阵法现出,他只道:“喻门主有心掩藏,自然有千万种办法,可我想开启阵法,并非一己之私,而是必须之举,请门主谅解。”
喻栖棠语气温善,听不出感情:“戚公子,我记得当初我与你说过,涉及时空之法被以禁术相称,便是因其损耗之大,造成结果之严重,一旦不慎,便会难以挽回。所以从古至今,这类术法一直被刻意掩藏,留存至今的也寥寥无几……我区区一个小门派门主,如何能够完成这件违背世间规律之事?”
“我相信喻门主为天下着想,所以才确信门主一定留着大阵。”
“何以见得?”
“既说阵法是危害之物,但你身为一门之主,当时在秘境内,分明有足够能力毁去阵法,却并没有这样做,不是吗?”
他直直对上喻栖棠双眼,没有将话语继续讲下去。
薛应挽心性敏/感,将朝别身上物件交还给喻栖棠时,虽转瞬而过,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那股与他见到朝别时相同的不甘,悔恨与坚持,那一刻,他就确定,喻栖棠一定会想办法留下大阵。
只这句话,却是不能直接讲出。
正因为她是门主,顾虑本就许多,更不会如朝别一般自私,所以才会留着大阵,等能找到不会影响世间运转的方式再将其开启。
她也有后悔之事。
没有人……能抵挡住重来一次,扭转过去的诱惑。
薛应挽不再隐瞒:“喻门主,朝华宗曾有魔种预言,可魔气逸散,至今没有找到有关魔种线索,唯有重回千年之前,尚能有一线生机。”
喻栖棠身上杀气不动声色隐下。
“就算我留下大阵,可你应该知道,越是涉及时间越深,因果牵绊便愈发强大,造成的后果无法预测。没有人用过大阵,没有人知晓这个阵法究竟能否开启成功,又能否返回从前改变既定结果。”
薛应挽正要回答,殿外忽而传来侍女叫嚷之声:“等等,门主正在与人谈事,这里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来人已然踏入殿内。
越辞脚步仓促,气息粗急,一身靛色收腰劲装,马尾被发冠随意扎起。见到薛应挽一瞬间,瞳中黑沉涌动,止不住锐意,竟疾步上前,挡在喻栖棠与薛应挽之间。
“我能保证,”他喉头滚动,一字一顿,“我可以保证,找到魔种存在痕迹,便是不改动过往历史,也能在回到现世后消灭那个魔种。”
“你?你一个小小弟子,凭什么能作保——”
越辞厉声:“凭这个,够不够?”
他伸出手,掌中一道幽蓝火光盛放。
喻栖棠很快认出,那是朝华宗宗主密印,能出现在此处,便说明,吕志已然决定将下一任宗主之位传于眼前这个小弟子。
再无可辩驳。
越辞收回密印,紧紧握上薛应挽的手,任他细微挣扎,也强硬地十指扣合。
喻栖棠偏过脸,嗓中微颤:“……我知道了。”
大阵内的灵力只独独足够一次开启,喻栖棠愿意让出,便意味着放弃自己原本打算,将机会给了薛应挽。
她望向瓶中紫藤花,盛开正好。那是她最喜爱的花,每隔一段时日,总是要亲自采摘最好的一束置于瓶中,连处理公务也能时时相看。
可或许有些事,都如总会随时间枯败的花朵一般无可挽回,遗憾也总是常态。
现在所处,又何曾不是最好的结局。
她眼眸如折扇轻合,长睫说不上的发重。
“随我来吧。”
*
属于百花门的秘境亦是别有洞天,从喻栖棠口中得知,此处是前几任门主共同建设留下,原理与纳戒相同,类虚空境,可容纳一方小天地。
喻栖棠在秘境外为二人护法,薛应挽被牵了一路,终于得了机会推开,低声问道:“你来干什么?萧远潮告诉你的?”
越辞凝目看他,柔情款款:“我知道你醒来,自然迫不及待想见你……你走得这么快,要是我再来晚一步,是不是又要见不到你?”
薛应挽拿他没办法。
“你见也见到了,行了没?”
越辞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陪你一起。”
“别了,”薛应挽拒绝,“我和你一起准没好事。”
“可这次非我不可,”越辞笑道,“你忘了吗,我说过,我才是触发任务的人,有我在,故事情节自然而然会发生,也能更方便找到解决之法。”
薛应挽瞥他一眼,存疑。
越辞道:“我不会打扰你做任何事,找到魔种的痕迹也是我的任务,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
薛应挽问:“真的不打扰?”
“嗯。”
“也不可以一直缠着我。”
“……好。”
越辞将他扯入怀里,轻轻按着腰,温热体温相触:“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所以才下定决心要陪着你,希望这次可以一切顺利。”
薛应挽不甚在意,
大概在越辞的角度,就是他的显示器又弹出了些什么困难提示——他在越辞家中那些日子,曾经看到过,如果要下一个类似副本的东西,就经常会弹出注意事项。
选择目的,则需要一个相关之人的血液。
他二人皆是朝华宗弟子,薛应挽才取了刀要将血滴入大阵,已被越辞抢先一步割开手腕,鲜血滴答淌落。
阵法开启的瞬间,薛应挽只觉灵魂也被这道剧烈的白光扭曲,似千蚁噬心,呼吸停滞,整个人处于一种近乎元神出窍状态,浑浑噩噩间,经由长河,流至不知名的远方。
等再次醒来,已然身处一片空旷山林之中,天际阔蓝,清风徐徐,一只巨大飞鸟从天际划过,翅羽在日头下反射出斑斓之光,绮丽至极。
他竟与越辞分散了。
薛应挽沿着山路往前走,此处空气沁人心脾,时而闻鹊鸟相鸣,流瀑飞溅之声,竟偶尔也能遇上挑着扁担回家的农人,一相询问,才确定了如今的时间点。
千年前,横断之乱尚未开启,各宗门人才辈出之际。
没记错的话,他的师尊戚长昀也是在横断之乱中以未出世天才之名打出了名声,有了“剑神”之称,至千年后依旧被无数人敬仰。
薛应挽顺着农人指引,一路走到幽州,在他翻阅典籍印象里,此处临近昆仑,算是当时横断之乱战中心,后被战乱波及,城池摧毁,重建后改名为千年后的梧城。
戚长昀似乎也是幽州人。
只是此时的戚长昀,应当也才出山不久,一百来岁,还未被众人熟知。
薛应挽不抱希望与人打听一二,倒还真探听到了些许——幽州戚家,其中旁支出了个据说有个修行资质不错的的,这本是好事,可他年纪轻轻却极为高傲,不同情理,短时间得罪了不少人,被当时幽州其他世家一道抵制。
戚家本家已然没落,戚长昀虽天赋异禀,却也不过区区元婴后期。他们受了威胁,不想为戚长昀得罪其他世家,干脆放出声明,不再与戚长昀有关系。
薛应挽自认识戚长昀起,便只知晓他剑神之名,倒是第一次听说……戚长昀竟还有这番过往。
他在幽州城内暂时歇脚,打算四下打听有关妖族之事。当初的横断之乱,正是妖族据说得了一物,有万年前魔族与人族战时残留之力,这才发动战乱,想要夺得那物件,去解开域外禁制,引妖,魔二族一同回归。
第84章 重启(三)
好在虽过去千年, 灵石依旧是通用交易货币,甚至因其产量略逊于后世,身上带的灵石竟价值与千年后相比翻了一番。
他寻了个茶肆闲坐, 一壶毛尖,正准备探听消息, 隔壁一桌坐着持剑侠客。二人似是同门,喝完了茶, 身形强壮些的一掀袍摆起身,催促道:“还不快些, 去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薛应挽起了心思, 拦下二人, 问道:“这位公子,我初来幽州, 可否问一问, 这是要准备去何处?”
“你不知道?”男人发笑,“自然是那个什么……戚长昀,要应战世家几个同辈天才,就在城外小柳坡, 反正闲来无事, 我们都想着去看看凑个热闹。”
薛应挽一听,自然不会错过。
他还从未见过千年前的师尊,当下匆匆喝了一杯滚热的茶, 不顾嘴唇发烫, 跟着那二人一路到东城门郊外的小柳坡。
戚长昀此时手中剑并非既明,而是一把中上品灵剑, 他与几个世家子弟轮番对战,毫不落于下风, 只一把剑,便将那几个自负实力的同辈打得落花流水。
周遭讨论声窸窣不断,他们多只听闻过戚长昀名字,以为不过是吹嘘出来的实力。而今一见,才算是真正有了实感,接连夸赞,都说此人往后定能出人头地。
其中夸赞最厉害一人,薛应挽在看到他面容时也不由心中发震。
此人正是后来的朝华宗宗主吕志。
等最后一人也落,戚长昀收剑入鞘,吕志便急匆匆上前要与他认识,可戚长昀似乎也在比试中透支了体力,拒绝后便独自离开。
薛应挽正在思考是否要回城继续查探妖族一事,目光瞥见不远处方才落败的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一处,似在讨论什么,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在戚长昀背影之上。
他心道不妙,隐藏身形,一路跟随而上。
在比试中便打听道,世家曾经想要招揽戚长昀被拒,加之其风头太盛,压过同辈世家子弟,若不能为己所用,倒不如除去的好。
果真,不出二里地,戚长昀便被埋伏在路上的几人拦下,要置他于死地。
这几人实力不算低,薛应挽上前只会添乱,他看着戚长昀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人击退,自己也被重伤,只得躲进山中暂避。
他看着戚长昀身形不稳,跌跌撞撞消失在林间,停薛应挽顺着血迹一路而至,至一道溪泉边,见到了已然精疲力尽的戚长昀。
他上前两步,还未开口,戚长昀再度用颤抖的手臂握起剑,剑尖指向他胸前。
此时二人才算真正打了照面。
这时候的戚长昀面容相比千年后尚还有些青涩,可眼中冷厉防备更甚,他脸色苍白,发冠早已不整,身上衣物在对战中破碎,露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说是切磋,那些人每一剑却都是下了死手。
他断定戚长昀此刻再没有力气,果真,下一瞬,欲要抬剑上前的戚长昀只朝他方向行出一步,长剑骤然脱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再无一点反抗能力。
若此时那些人卷土重来,顺着血迹找到戚长昀,便必死无疑。
薛应挽蹲下身子,艰难地背起他一只胳膊绕过肩头,带着戚长昀一步步顺着河流上游前行。
他停留在一处山洞,生了火,像戚长昀无数次替他疗伤,为他渡去一点微末灵力。
这是二人难得修为相近的时候……虽然纵是千年前,百岁的戚长昀依旧高出他一个境界。
小半时辰后,戚长昀方悠悠转醒,见自己对面是陌生人,第一反应便是要取剑,可只动弹手臂,便从口中咳出大股鲜血来。
薛应挽按住他肩头,低声道:“别担心,我不是想伤你。”
戚长昀抬起一点眼睫,他眉宇本就冷冽,看人时更是无情,一句“不必”没说出口,薛应挽便将身子凑上前,额心轻轻贴在他眉间。
温热瞬间化了那股常年霜雪的寒意。
84/93 首页 上一页 82 83 84 85 86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