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霄夺善于以面具示人,他习惯遏制自己的情感和本性,只要及时制止,尚有回旋的余地。
他一向思虑周全,断然不会做出竭泽而渔的事。
第三十二年夏,心脏的一场怦然。
不过是一次心动,他不在意。
此时,香港的另一边。
盛愿在床上翻来覆去,同样也难以入眠。他借着昏昧的月光,漫无目的地注视着鱼缸里黑乎乎的小鱼,隔一层玻璃,用指尖描摹它的形状。
他止不住回想舅舅临别前的话,实在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牧霄夺松散倚坐,手里持半杯红酒,小鱼则在窗下另一盏高脚杯里游动。
下一刻,杯沿轻轻相撞,算作跨物种的碰杯。
金鱼被惊得倏忽摆尾,打碎了安谧的水波,一并搅乱两个人的夜。
“……明天见。”
仲夏夜里,夜色寂落,月光无言。
他的回答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第47章
翌日, 清晨。
牧霄夺被秘书的一通电话吵醒,谢昀正在赶来维多利亚港的路上,询问先生是否需要早餐。
牧霄夺声音还挂着晨起的沉哑, 随口应付一句, 挂断电话。
继而迎接他的,是一场宿醉后铺天盖地的乏力和头痛,以及一条早已僵硬的死鱼。
也不知道是哪里伺候的不周到,金鱼昨晚想不开越了狱, 被发现时早已干透,牧霄夺花了些时间才把它从地板上完整的捡起来, 颇为无语。
真是一晚上都不多活,这该怎么向盛愿交差……
未久,谢昀来到先生的住处,向他告知主管会议的与会人员及项目提案。
牧霄夺听他滔滔不绝的声音, 感觉头脑昏沉, 思维无比滞缓,四肢更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昨晚睡在了落地窗旁的软毯上,连一张被子都没盖, 大概是醉酒加着凉, 久违的生了病。
谢昀察觉到先生状态不佳, 暂停汇报, 问道:“先生,您身体不舒服吗?”
牧霄夺不甚在意,“你继续说。”
年初开始, 欧美经济持续下行, 进入下半年仍然没有回转趋向。国内经济受西方经济下行影响,大量公司股票指数持续波动下跌, 更有多家公司宣布破产。
最直观的反应就是公司部分产品出口贸易量持续下降,牧氏的主营市场国内外参半,出口量大幅减少,给公司的盈利遭受了不小影响。
同时,部分位于欧洲的企业被西方列入银行禁止直接金融交易名单,其中,就有牧氏手下的分部。
谢昀将报告书收起,见先生面色平淡,眉目深而挺拓,显露几分天然的疏冷。
他看不破先生在想什么,默然候立一旁。
会议将于三十分钟后的整点开始,其中要花费一半的时间在路程上。
牧霄夺不喜欢迟到,干脆省去了早餐这步,喝下半杯清水洇嗓子,终于勉强将声音调整回正常状态。
他随意一点,淡淡吩咐道:“你去旺角的金鱼街帮我找条鱼。”
“鱼?”谢昀诧异,话题从城门楼一跃到胯骨轴,他没反应过来。
他循着先生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茶几角落灌满水的高脚杯里,漂浮着一条姿态怪异的死鱼,模样怪惨的。
牧霄度偏首抵唇咳嗽,并没有苛刻下属,放宽了标准,“不需要一模一样……但至少要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开完会后我要见到。”
“……好的。”谢昀苦兮兮接下了这份专制的差事。
七月末酷夏,香港热得像一锅热油从天上浇下来,这样恼人的闷热,更加剧了人心的焦躁不安。
目前经济局势对牧氏十分不利,集团董事惴惴不安,推断当下经济危机很可能会使公司周转陷入瘫痪。
面对明目张胆的联合经济制裁,牧霄夺始终不动声色,坐镇公司最高领导层稳固人心。
牧霄夺刚接手牧氏时,公司正在遭受更为严重的金融危机打击,股价逼近跌停,大量人才流失,面临破产。
彼时的董事长已经无计可施,牧霄夺回国主持本部后,花了近三月的时间调整企业业务板块、公司政策和未来战略,才将公司从生死线拉回。
经济这场浩劫之后,公司上下一心,对年轻有为的董事长无比信任和依赖。
他像一场风暴中屹立不倒的礁石,纵使大洋颠覆,他依然能为牧氏护得一分安宁。
会议一直进行到下午六点,一整天下来,牧霄夺粒米未进,中途休息时只喝了些水缓解喉咙的不适,病情非但没缓解,反而变本加厉的席卷而上。
结束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默默各自散去。
夜幕降临,繁华港湾华灯初上。
牧霄夺独自坐在会议桌主位,身形是一片寂寥的黑暗,秉直的背线微弯,单手揉捏额角,眉心微蹙。
也只有在这样无人问津的时刻,他才会显露出几分不为外人所知的病态和倦容。
未久,牧霄夺听见门后传来叩门的轻响,低声允他进来。
谢昀应声而动,手里拎着七八个透明袋子,里面各装一只白身红尾的五花文鱼。
他在金鱼街整整逛了一天,脚都快磨起泡,到处拿着死鱼比对,才寻摸到这些有七八分类卿的宛宛,万万没想到替身文学竟然会发生在一条鱼身上。
“先生,您看哪条比较像?”谢昀将透明袋子平铺开,推到先生面前。
牧霄夺目眩头晕,像卧了一层雾在眼前,瞧见这些鱼都长一个样子,用力掐了掐眉心,随意摆摆手,“都拿回去吧。”
“您是不是生病了?”谢昀察觉到先生精神萎靡不振,试探问,“暑热?还是发烧?”
“……可能昨晚着凉了,没事。”
谢昀又问:“那……您今天还要去见盛少爷吗?”
牧霄夺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不假思索道:“不去,就跟他说工作太忙抽不出身。”话落,他又止不住偏头咳嗽。
谢昀不忍再耽误,急急道:“我这就备车送您回去。”
回到住所后,牧霄夺直接进到卧室歇下。
谢昀还没见过先生这幅病态模样,上上下下跑了几趟,买回一大提药放在卧室门前,敲了敲门:“先生,我把药都放在这里了,您睡醒之后,一定记着先吃些东西,过半小时之后再吃药。”
他的声音没有得到应答。
牧霄夺的身体一向健康,他常年运动,久坐办公桌前的身材依旧保持优越,几乎没怎么生过病。
这原本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风寒感冒,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后续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把从前的份连本带利讨了回来。
许久,牧霄夺从昏沉的黑暗中醒过来,整个人像淋在雨中的床垫,湿透、沉重。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在额头贴了片退热贴,随手摘下。
卧室门微微敞一缝,缝隙处透出些微光线,他撑着手臂艰难起身,拾起床头柜的一杯温水,循着那抹光走出去。
他看见那道站在料理台前忙碌的清瘦人影,还以为自己发烧烧狠了,抿一口温水润嗓子,声音微哑的唤:“阿愿?咳咳……你怎么来了?”
盛愿偏首看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背对他不冷不热的“嗯”一声。
牧霄夺抵着唇咳嗽,目光倏然落向茶几上的几袋金鱼,清一色的白身红尾,太阳穴突地一跳。
他没想到谢昀做事竟然这样不严谨,毫不遮掩的放在明面,盛愿肯定看见了。
那几条鱼尾红得扎眼,牧霄夺蓦地心虚,“阿愿,那条鱼……”
盛愿心无旁骛的切丝瓜,“我知道,我把它埋在楼下了,希望不会被狗刨出来吃掉。”
牧霄夺缓缓走到料理台旁,觑着盛愿冷漠的小脸,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盛愿依旧没什么情绪的说:“在某人骗我工作很忙抽不出身的时候。”
牧霄夺心下了然,淡然道:“看来我应该考虑谢昀的去留了。”
“你还要骗我!?好不容易有个人和我说实话,你还要把谢昀开了!”盛愿顿时气急,把菜剁得哐哐响,几乎整个中岛台都在颤,连敬称都忘记加上,“你们这种资本家怎么就不会体谅打工人的感受呢!就该谁都不管你,你自己在这里烧到地老天荒吧!”
“阿愿……咳咳咳……”牧霄夺堪堪止住咳嗽,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手,用力把刀抽出来放远,“别切到手……舅舅说错话了,和你道歉,好不好?”
感受到男人手心炙热的温度,盛愿心头一股无名燥火腾地又起,用力甩开他的手,“讨厌,离我远一点!”
“你在气什么?”牧霄夺重新握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拉到自己身前,耐心好像永远不会告罄,“你要先好好和我说自己为什么生气,我才能有办法哄你。”
牧霄夺的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盛愿越想越气,想要挣脱却没能成功,没想到生病的人力气依然这么大,仰起脸瞪向他,“什么时候连生气都要按照步骤走,还要针对性制定化解方案,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高烧令牧霄夺的思维变得迟缓,好像一张破旧的老式磁带,每一次思考都伴随着掉帧的卡顿,一不小心还容易错乱。
他试探的问:“你还在为那条鱼生气吗?舅舅已经在想办法补救……”
“你为什么要让谢昀骗我?”
牧霄夺心下一滞。
盛愿气红了眼眶,“如果我不来,你是想自己一个人硬生生挨了吗?我的耳朵就是因为高烧烧聋了,你难道不知道高烧不退有多严重吗!?”
牧霄夺哑声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我。”
盛愿的声音猝然止住。
男人那双冷淡缄默的眼微低,正垂视着他,从平静淡然,一瞬间覆上莫须有的情绪,微微停滞在他的脸上。
盛愿像是被他的视线烧灼到,立刻别开脸,脸颊和眼睛烫的不成样子,那一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也开始发高烧。
他咬了咬唇瓣,声音轻软下来,“……茶几上有谢昀哥哥买的药,你去看说明书,有没有什么过敏的。”
“好。”
牧霄夺慢慢离开料理台,随意翻找袋子里的药,侧眸看他。
热意伴随着男人的离开褪去,盛愿不自然的用手背试脸颊的温度,继续拿起刀切菜,声音轻缓。
牧霄夺的心口如同刚灌了水的面粉团,软得不成形状。
相比于平常,更加脆弱的神经给了杂念钻空子的机会,他竟然开始幻想——如果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和盛愿生活在一起,不会被任何人打扰,或许是件非常美好的事。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想象中获得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
他后知后觉,自己应该是没救了。
第48章
有些瞬间会被打磨成长久的记忆, 揽进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生命里。
譬如此刻。
一杯清水见底,冲淡些微高热。
牧霄夺轻轻揉捏眉心,隔着模糊灼烫的视线看过去——
盛愿穿了件墨绿色的薄衬衫, 腰间系一条黑色半身围裙, 略长的发丝掠过脖颈冷白色皮肤,细挑的身影在满目大理石白的料理台前晃动,像一株突兀生长的热带植物随风摇曳。
当听见他微微侧身对自己说“您嗓子不舒服,就做的清淡些”的时候, 牧霄夺蓦然有种和他一起经历过很多次日出日落的错觉,沉重的四肢好像在须臾间通体舒泰。
唯利是图的商人觉得, 这场病生的不亏。
牧霄夺起身,迈步走到盛愿身边,声音微哑的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盛愿轻飘飘瞥他一眼,语气含一点微不足道的愠意, “您现在好好休息就是帮我的大忙了……谁让您擅自把退烧贴取下来的?快点贴回去。”
“一会儿再贴。”牧霄夺仿佛听不出那是责骂的话, 挨近了笑意,“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先把我们家小朋友给哄好。”
惯会哄人, 又准备搬出从前那套说辞。
高兴的时候是小朋友, 觉得无语就一口一个盛小愿, 再不济就是那个谁。
盛愿不喜欢他总这样敷衍自己, 软绵绵的嗔道:“您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
牧霄夺却说:“没把你当成小孩子。”
盛愿懵懂抬眸,对上他深黑的眼,听不懂男人略显隐晦的话。
他随意扯了两张纸巾, 擦净手上的水珠, 微微踮起脚尖,手背搭上牧霄夺的额头, 告诉他:“头低一点。”
牧霄夺无比顺从的倾身低首,感受到他微凉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撩开额发,贴上皮肤,敛下的眼神不着痕迹的瞥过盛愿的眼尾,揉着一点很淡的艳色,被他气的。
触碰到的皮肤依旧烫得骇人,烧几乎没怎么退,这人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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