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曲郎君和夏小曲的亲生爹爹曲衡之都姓曲,的确是种缘分。
贺娘子也觉得很神奇,笑着道:“看来咱们还真有缘分……”
“这不是缘分!”曲郎君粗暴地打断了儿媳妇的话,伤心地哭了起来,颤抖着手想要推开程天石,连连道,“小曲,我是你亲舅舅啊。”
“这不是寻常的缘分,我们是实实在在的血亲啊,小曲,我是舅舅。”
曲郎君的话让夏小曲久久回不了神,他不敢相信的摇着头,在心中崩溃地呐喊:
不可能,不可能的,夏二叔和柯娘子都说他家里人死绝了,他是孤儿。
他明明是孤儿,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亲舅舅?
“爹爹,你是不是搞错了啊?”贺娘子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未免太巧合了些。
曲郎君急得跺脚,忙求证:“你叫夏小曲,你爹叫夏柏武,你爹爹叫曲衡之,家住在南星村,你今年得有十九岁了,对不对?”
“你三岁上死了父亲,被你二叔一家收养,对不对?”
夏小曲有些信了,慢慢走了出来,被那曲郎君一把抓住了手腕。
“孩子,我是你爹爹的亲弟弟,我是你的舅舅啊,孩子。”
是……舅舅?
夏小曲很迷茫,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亲舅舅,那这么多年,舅舅为什么不来看自己?
为什么,留他一个人?
“秤玉啊,走。”曲郎君抹了把眼泪,对儿媳妇道,“回家,今天不卖菜了,咱回家给你弟弟做好吃的。”
听见这话程天石第一个不答应,上前分开了两人拉着的手,将夫郎揽在自己怀里,满脸的警惕。
“老人家,我夫郎的父亲们去世得早,这些事情知道的人也不少,你就这样空口白牙的说几句话,我很难相信你。”
“那要怎么样才信我啊?”曲郎君无助地反问,随后又像是喃喃自语,“爹娘死了,哥哥也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你们要怎么才信我啊?”
“不是我非得为难你,只是十几年你都没出现过,现在突然说是小曲儿的舅舅,我真的很难不去怀疑,如果你是他舅舅,那他小的时候你怎么没去看望过他,你知道他过得多艰难吗?”
程天石越说越激动,想起夫郎以前过的那些日子,忍不住有些哽咽。
“他那么小一个,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大家都以为他是孤儿,都欺负他,要是他有个舅舅可以撑腰的话,那时候也不至于被欺负成那个样子。”
曲郎君被他说得无法反驳,本就驼的背弯得更深了,声如蚊呐却仍旧一遍一遍强调:“我有苦衷,我有苦衷的。”
“你有苦衷,那我们也不怪你,只是现在他过得很好,没必要再认什么亲戚了,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先走了。”
程天石越想越气愤,说完直接态度强硬地拽着夫郎走了。
“天石,你捏疼我了。”
两个人一口气走出去好远,夏小曲实在跟不上他的脚步了,只能甩开他的手比划。
“对不起媳妇儿,我刚刚太激动了,我给你揉揉。”
程天石终于恢复了理智,捧着夏小曲的手小心翼翼地给他吹着,揉着,末了抬头讨好地笑着,想要逗他开心。
高娘子和喻郎君找过来的时候埋怨了他们好久,说一转眼人就不见了,要是再找不到他们都准备直接回去了。
*
牛靿咤咤,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①
程天石从胖叔那里借了牛过来帮李二家犁地,夏小曲在自家土里栽着苞米。
今年天热得挺早,已经连着好长时间没下雨了,前几天刚栽了秧苗,今天早上程天石起来一看,发现田里又干了。
石大洪去山里引水,也就顺手解决了他家稻田缺水的麻烦,反正那块田小,费不了多少功夫。
吃午饭的时候桌子上依旧很安静,自从上次碰见那个曲郎君后夏小曲一直闷闷不乐,程天石只好想方设法地和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媳妇儿,咱家的地是少了些,等栽完苞米以后我准备进山打猎去,你觉得呢?”
夏小曲食不知味地嚼着嘴巴里的饭,听见这话后点了点头,放下碗筷比划:“小心些,天石大哥。”
他好像没听明白程天石在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叮嘱他小心点,注意安全。
“媳妇儿,我去年看胖叔家在玉米地里栽了黄豆,收成还不错,今年咱家也试试吧,我去找胖叔换点种回来,虽然咱家的地少,产不了多少,但是做几块豆腐吃还是够的,你觉得呢?”
夏小曲木楞地点点头,比划:“好的,我明天就去。”
望着小夫郎如今的状态,程天石怎么能不担心,放下筷子后擦了擦嘴巴,郑重地道:“媳妇儿,我们去找那个老人家问清楚吧。”
什么?夏小曲仰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这话他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但只是一瞬间那股喜悦的劲儿便消失了,双眼再次变得空洞无神,害怕地比划着:“我不知道该问什么,我害怕……”
他怕再一次得知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他好害怕自己又成为多余的那一个。
程天石一眼看穿了夫郎的心思,紧紧握住他颤抖着的手。
“别怕,有我在,没人再能欺负你,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夏小曲低下了头,沉默许久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手,起身无声地收拾着桌子。
他的动作很僵硬,程天石从他手里将碗筷都接了过去,让他好好休息,或者去院子里浇浇花松松土。
三更天,夜还长。
夏小曲坐在檐下发呆,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程天石睡眼惺忪地出现,揉了揉眼后上前去将人轻轻抱住,头靠在他肩上,慢声细语地哼着歌。
仔细一听,好像是首童谣。
“小小月牙儿,弯弯挂天边。点点星闪闪,满满落河面。长长夏夜风,轻轻吹,娘亲怀中娃,乖乖睡……”
夏小曲的心也仿佛变成了那轻柔绵长的夏夜风,他抬手抚摸着程天石的脸,亲在了他的额间。
“是小的时候娘哄我睡觉时唱过的,你睡不着,我也哄哄你。”
程天石闭着眼睛说话,他怕自己一睁眼就会心疼得落泪。
“你不要害怕,有我在,你信我……”
程天石的话没说完就被怀里的小夫郎给强亲了一下,他当时没蹲稳,不慎被夫郎扑倒在地,只能背靠着墙,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人。
“小曲儿……”
夏小曲坐在程天石腰间,听他喘着粗气喊自己的名字,不禁心跳得更快,随后便捧着他的脸又亲了过去。
好烦,好怕……
天石还在吗,他会一直都在自己身边吗?
两个人亲得难舍难分,程天石一脚踢翻了小夫郎刚刚坐过的凳子,随后抱着人站起身换了个位置,把夏小曲抵在墙上,让他的双腿搭在自己臂弯里,呼吸急促的道:
“媳妇儿,不要为别人难过,我心会痛。”
“等天亮了,我陪你去谷子村,不管什么样的结果,都有我陪着你一起承受。”
夏小曲始终沉默,抱着程天石的头无声地叹息。
现在好安静,安静到似乎整个村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突然想和程天石幕天席地的来一场,什么烦心事都不想,只要能紧紧地抱住天石,确认天石在身边就好。
可是天边的月亮太过皎洁无暇,看得他心头一惊,害怕天上的神明望见这一幕,只好一口咬在程天石的肩上,颤抖着手指向了屋内。
第28章
春末夏初,绿映红。
程天石借了胖叔家的牛车,拉着夏小曲往谷子村去。
两人一直到未时才打听清楚了贺娘子家在哪里,等到了门口后望见的却是一座和他家不相上下的茅草屋。
甚至更落败一些,满是泥泞的院子里放着一辆板车。
“有人吗?”
程天石将牛车栓在外面,把夏小曲从车上抱了下来,然后站在门外等。
“谁啊?”
贺娘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不久人便出现在了院子里,认出程天石和夏小曲后吃了一惊,忙朝屋里喊:“爹爹,快,小曲来了。”
话音落,屋里传来东西被打翻的声音,接着就看见了曲郎君那佝偻的身影。
“来了,快快,快进屋。”
曲郎君热情的招呼着,又是擦桌子又是搬凳子的,还招呼贺娘子拿些吃的来。
“不麻烦了,我们来是有事想要问你。”
程天石直接开口,打破了这热闹的氛围,曲郎君愣了一会儿,扶着桌子缓缓坐到了对面去。
“你们是来问上次那件事吗,那我得跟你们道个歉,是我认错人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认错人?
夏小曲犹如被雷击中了一般,委屈得憋了一口闷气,忍不住紧紧抓住了程天石的手,无法控制的想着:自己……又被抛弃了?
程天石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一腔怒火,问:“老人家,你确定认错人了吗?”
曲郎君这次没有丝毫犹豫,点点头回:“是的,我认错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好,既然认错了,那我们也就不打扰你了,这就回去了。”
程天石说完拉着夏小曲要走,刚从屋里拿出一盘花生的贺娘子瞧见这一幕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
“怎么了这是,你们要走吗?”
夏小曲低着头不说话,只紧紧靠着程天石。
“是的,你家爹爹说他认错人了,既然是认错了,那我们也要回去了。”
贺娘子见程天石真的要走,忙将花生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然后上前拦住两人,心急道:“别走,我爹爹是骗你们的,真的。”
“秤玉!别胡说八道!”曲郎君对儿媳妇动了气,说话声音大了不少。
贺娘子回头看着她爹爹,带着哭腔道:“爹爹,你怕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告诉小曲,你觉得他会嫌弃你,会看不起你是吗?”
“秤玉!”曲郎君仿佛被说中了,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狂喊着,“让他们走,我都说我认错人了。”
“爹爹,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是你的亲外甥,你现在不认他,难道要等下辈子吗?”
贺娘子说完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老旧的长命锁交到夏小曲手里,道:“这是我爹爹的,听说和曲大郎君的一模一样,你看你认识吗?”
夏小曲没有见过父亲的任何遗物,但他在柯娘子的房间里见过一只长命锁,和这个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到,上面都有一个曲字。
如果不是程天石教他认了那个字,只怕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柯娘子房里那只长命锁是爹爹留下来的。
夏小曲内心备受煎熬着,他深呼吸好几口气,牢牢抓着程天石的手同他一起转过身去,单手比划着。
“你是我舅舅吗?”
程天石知道夫郎比划的意思,转头向曲郎君转述着。
曲郎君听了后始终不作回应,这下夏小曲差不多知道了,又比划着:“你也不想要我是吗?”
这话刚从程天石嘴巴里说出来,曲郎君便立刻激动地反驳:“不是的,我要你的,我是想要你的,可是孩子,我,我不能要你啊。”
贺娘子跑过去跪在地上抱着曲郎君的腿,声嘶力竭道:“爹爹,告诉他吧,你把事情都告诉他,如何选择但凭他做主,你不要做傻事好不好?”
夏小曲安安静静的望着眼前这一幕,忽然伸出手弯曲食指,在嘴边轻轻碰了两下。
“舅舅。”
程天石丝毫不差地传达给了曲郎君,驼着背看不清脸的老人忽然掩面大哭起来。
*
二十几年前,曲家的两个孩子都到了出嫁的年纪,曲衡之许给了夏柏武,曲岚之许给了同村一个铁匠。
但是曲岚之在婚宴前一个月突然被郎中把出了喜脉,和铁匠的婚事就黄了,曲家老两口逼问出了那个男人是谁后迅速将他嫁了过去。
这件事很不光彩,老两口的脊梁骨都被戳断了,在村里根本抬不起头来,没过多久便郁郁寡终。
曲岚之得知后伤心过度,孩子也没了,而且没过多久他嫁的那个男人也暴露出了本性,不仅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都来,还动不动就打他。
曲衡之嫁到南星村后放心不下弟弟,经常跑到谷子村去看他,还总是偷偷给他塞钱。
但这事儿惹来了柯娘子的不满,她将事情闹得很大,说弟弟不是个安分的,哥哥也不见得是个好东西。
后来曲岚之就不让哥哥去看他了,一气之下还与哥哥断绝了关系,没想到这一断就再也没机会喊一声哥哥了。
夏柏武和曲衡之去世后,曲岚之赶着去南星村接小外甥。
即便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家里一贫如洗,但他还是想把外甥接到自己身边养着。
可是最后他连夏家的门都没能进得去,柯娘子将他堵在外边,嘲讽他是个不检点的人,说他踏进夏家一步都是脏了他哥哥的灵堂,还想把孩子接到身边养着,那真是害了孩子一辈子。
曲岚之被说得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好,把夏小曲接过去只怕是要耽误了孩子的大事,柯娘子见状换上一副菩萨面孔,对他语重心长的道:
“小曲好歹是我夏家的孩子,也是我的亲侄子,我还能放着他不管吗,他跟着我总好过跟着一个婚前就大了肚子的舅舅要好吧,以后议亲什么的也方便,能说个好人家不是?”
“不过你也看见我家这情况了,两个孩子等着养呢,银钱上确实有些困难,以后你每年拿五两银子过来,就当做小曲那孩子的赡养费了。”
曲岚之一想,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咬了咬牙便答应下来了,临走前偷偷看了一眼小外甥,小小的一团,趴在哥哥灵堂前的蒲团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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