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被虫族附身一事引起了上层的高度注意,这也是目前有部分人不相信连星纬带回来情报的原因,他们怀疑连星纬也遭遇虫族附身,试图瓦解人类构建多年的武器布局。不过,连星纬的机甲数据库里储存了他在虫巢里的一系列见闻,一些关键画面能和狻猊数据库的虫巢对上号,同时又有你的供词佐证,所以持怀疑态度的这部分人是少数。”
“至于应许,”谷雨故意顿了顿,她知道应允会在意。
应允没法子,沙哑地逼问:“他怎么样了?”
谷雨少有地叹了口气:“他的外伤被处理好,但因为心脏供血不足,半个大脑死亡,经过抢救后目前处在植物人状态,可被唤醒几率低至万分之一。”
“上头没打算把这万分之一实现,他作为从我实验室送出去的孩子,遗体的大脑研究会交给我来进行。”
应允平静地发问:“像……对待宁桦云那样吗?”
“是。”谷雨回答得轻巧,“反正我们也没做出想要的成果。”
“那时候桦云整个大脑都还活着,你能救她的。”应允陷入了回忆,“只是为了找寻那莫须有的灵魂,你对她的大脑动用了酷刑。”
谷雨波澜不惊:“她又没有怪我,她留在夫诸里的意识都说会理解我,理解我为人类所奉献的一切。”
应允真想看看她的脸色,当年那个清冷的小姑娘,说谎都会脸红。
“你比谁都清楚,那只是一缕意识、一份残片而已。”应允说,“而且现在X物质被重视,你又何必执着于大脑和精神力的研究?”
“万一到时候,机甲被全部废弃呢,毕竟它们也不是人造物。”
谷雨拨开他的话中话:“你打算唤醒应许,哪怕那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应允喉咙泛起了腥甜,他急得快要咬断舌头:“我如今一无所有,只剩下他了。”
如果从谷雨口中听到应许的死讯,应允会直接咬舌自尽。
“这不像你,应允,”谷雨冷冷地说,像进行又一次的审判,“你明明才是我们当中,真正会为人类事业奋斗终生的人。”
应允苦笑:“我比不得你,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而且如果不是应许考入军校,我应该也会因为勾结非法组织判刑,被没收全部财产,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情节严重一点,被判个注射死刑。某种意义上,应许也算给我续了命,让我这种废人,有生之年能到达故友的埋骨地看一眼,能为故友未竟的志愿做一份贡献。”
“足够了,谷雨,这些足够了,我什么人都不亏欠了……唯独对待应许,我问心有愧,我亲手杀了他两次,没有比我更糟糕的监护人了。”
回应他的是谷雨长久的沉默,以他对谷雨的了解,谷雨不会答应他的要求,除非他能拿出等价交换的东西。
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啊,还得仰仗人家过活。
好半晌,谷雨说:“你休息吧,晚饭我会让机器人送到你房间。”
*
应允瞎了好一阵子,他自己记不清时间,别人也没法帮他计算。
因为要对付那只冒牌货虫子,应允失明后也没完全把自己当个盲人,这会儿躺在柔软的床铺无所事事,才明显显地感知到黑暗覆盖全身却无法逃脱的恐惧。
他失去了视力,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便如野草般疯长,试图弥补五感中的空缺,可再怎么弥补,也不会将光芒再度给予他,他浑浑噩噩地在房间里度过好些日子,机器人保姆除了给他送饭,搀扶他去卫生间洗漱或排泄,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外界的消息。
谷雨拒绝见他。
他一时也不知醒着还是睡着,反正两者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黑洞洞的,到不了晨光熹微的时候。
人在黑暗里无所事事,大脑一边恐惧一边又停不住思考,应允回想着应许的小时候,他们不常见面,但一有空闲,应允总是会把他带回家里多住一段时间。
小小的孩子一天一个样,更别说他们隔好多天才能见一面,应允那会儿跟应许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又长高了啊”,后来应许跟他混熟,对他这句话很不满,嘟嘟囔囔别别扭扭地说:“我还有别的变化呢。”
比如说学会了解更难的数学题、背更拗口的古诗词,学会了捏黏土小人、折小动物,学会了害羞又真挚地说:“我想你了,小叔叔。”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个小孩子,在确切了解他以后。
应允曾一度向那虚无的神明许下祈愿:希望小许快快乐乐,永远不要长大,这是来自大人自私幼稚的心愿,那时候应允并没有成为合格的监护人,只不过没想到后来,他也没有做得十分合格,他依旧在用自己的愿望绑架应许。
为什么没有在小许开始藏心事的时候多问问他呢,兴许能早些知道,早些引导,不会采用那么粗暴的方式拒绝。小许本性又不坏,他只是对应允产生了超出叔侄的情感而已。
好在后边应允想开了一些,虽有有一部分是迫于形势,但另一部分是他希望应许能开心一些,哪种开心都不重要。
小许答应跟他在一起后,他心里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别扭,反而只有尘埃落定的平静,特别在那些他和应许挤在储物舱角落的日子里,时间走得很慢,他们用无声的进食和亲吻打发。
他不讨厌应许的接触,也许是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也许是多年陪伴已成习惯,不管是什么,总归不到爱情头上,他只是单方面地在为应许保存这份感情。
除了爱情,他什么都可以给予应许。
应许比他更单纯些,竟是什么都给了他。
所以说亏欠嘛,那傻孩子或许不会在意,但应允在意。
他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发了一场烧,过往种种又在梦境里颠沛地流离了一遍又一遍,他竟然没有再想起宁松雪,那个锋利如出鞘的薄刃、吃橘子罐头都会傻笑很久的银发少年,与他恍若隔世般模糊了面影,取而代之的是笨拙小狗的泪眼,在雨夜里倔强地望向他,试图从他的冷漠里破开一缕柔情。
他真见不得应许掉眼泪。
不过,宁松雪……
应允从自己迷离的神志里剥离出一丝清醒,他想到能和谷雨交换的东西了。
第74章
应允在无尽的黑暗里,等到了谷雨推门进来。
“难为你特地抽.出时间来看我。”应允习惯性地说客套话。
谷雨也习惯性反驳:“是你硬要当面跟我聊的,少假惺惺地来这套。”
“好吧好吧,”应允勾了嘴角,“我说的情报你一定感兴趣。”
“情报而已,也不是什么实质上的东西,”谷雨声线冰冷,如果不是念及旧情,她压根不会在跟应允掰扯这无解的事情,“而如今应许的价值已经不是我们能够预计到的,你的情报再有价值,也抵不过之前的矿山。”
“是关于你们一直没有进展的灵魂研究。”应允不徐不疾,“你也知道,神级机甲里储存了利刃舰队成员的意识碎片,或者可以称之为灵魂碎片。”
谷雨语气不悦:“是又如何?如今那灵魂碎片的作用也不过是一个‘认主功能’。”
“还有其他作用。”应允沉声道,“不然你以为我一个瞎子,是怎么在那虫族的管制下联系到翁陶然、并绝地反击的?”
谷雨没有回答,应允敏锐地听出她呼吸的急促。
应允也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机甲狻猊数据库里的宁松雪碎片,具有一定的独立意识,它在我困境之中,操控狻猊避开虫子来见我,为我指明了应对虫族的办法。”
“如果应许在大脑研究的过程中丧命,那么星际社会将不会有能够唤醒狻猊的人选,你与我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故人。”
谷雨冷笑:“没有应许,我们还有破空舰队的其他人,现今加上连星纬,破空舰队还有六人存活。”
“他们和他们的机甲还要用于战争,毕竟X物质的相关武器还需要一定时间去丰富和完善。”应允料到她会这么说,面上的笑意也宽容了很多,“另外,你能保证他们机甲里的灵魂碎片,会出现我说的那个状况?可操控机甲,并完全独立于现任宿主——据我所知,这并不符合机甲运行的定律,机甲与宿主密不可分,不能独立行动。”
“谷雨,你老师留下的事业,你已经完成大半,而为了这个事业,你甚至没有见到桦云最后一面,还要一刀一刀解剖她的大脑……如今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或许就是灵魂研究的突破口,你朝着这方向继续研究,不会违背你老师的期望,同时也可能……”
“够了!”谷雨不耐地打断他的话,“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她少有这么暴躁时刻,可惜应允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想想也够滑稽不体面了,谷雨教授从来端方优雅、不食人间烟火,清冷没情绪得仿佛是最拟人的人工智能。
要不是事关宁桦云,应允也不会那么有把握地谈条件,于是他趁热打铁:“上一个诬陷我一面之词的还是审判庭,谷雨,我们这些年虽没再见过面,但你也清楚,我向来不会在大事上信口雌黄。”
“你如果答应我,你或许还有可能再见到‘宁桦云’,我知道你没有放弃,不然也不会把天青送到军校,试图用后天的条件将她的精神力上调至A+。”
“可惜天青精神力的上限,也只能唤醒桦云的机甲夫诸,而不能完全操控夫诸,你没机会完全接触到桦云的灵魂碎片,更别提遇见我所说的那种情况。”
应允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他等待着谷雨的反应。
而谷雨也没让他失望,“我考虑一下。”她低声叹息,“所以我才不愿意跟你和翁陶然打交道。”
应允差点没忍住笑,那蒙上阴霾的眼眸被逼出温热的液体,他听见谷雨推了椅子起身,脚步声远,门被关上了。
没办法,谁让他们是认识了近二十年的“老朋友”呢,哪怕刻意长期不联系,也知道彼此最重要的软肋。
*
白舸竞在审判庭上,见到了传闻中的破空舰队正指挥官,连星纬。
按道理讲,他这会儿应该在舅舅的办公室里,汇报他在虫巢里的见闻。
但白舸竞和翁董事长联手在游乐园区击杀虫族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联邦各大媒体都没法再用娱乐新闻把这件事情压制下去,便是刚回主星的连星纬,也无法避免地从各种大屏幕小屏幕里,了解到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提出给应允和受应允委托杀人取件的白舸竞作证,同时借审判庭的场子,对外公布他的虫巢见闻,这可比在舅舅办公室里汇报要有效果得多。
出于对神级机甲和对大众舆论的敬畏,高层总算给了连星纬这一“二等公民”选择的权利,虽然高层说是信任连星纬,但白舸竞跟那帮子人从出生开始就打交道,怎么会不清楚他们那点花花肠子。
白舸竞的证词简洁,主要她又没去过虫巢,知道的东西太少,翁董事长也是一样,甚至供词都只一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剩下的表演时间就交给了连星纬,这个身形清瘦长相干净的年轻人,他从一出场都保持着温润的笑容,举手投足仿佛那专门研究古地球文学的专家学者,一派斯文又老气,眉宇间没有半点肃杀狠戾,如果不是有腕间黑金色的机甲手环,他都不像是上过战场的人。
不过,白舸竞还是从他这种温润的伪装里,看出了一丝熟悉,是周身那隐藏不住的疏离感,他明明主动提出为人作证,但神态语气没有半分热情,甚至有些掩不住的疲惫,仿佛被人强押上了绞刑架。
白舸竞从应许身上看到过这种疏离,那小子,分明一心想赢,但无论对战结果如何,神色总是淡淡,一副无所谓的欠揍模样。
不过对于证人这个位置而言,疏离反而是最好的情绪,他不偏不倚,实话实说,还能够贡献出自己机甲的数据库和应许的对比。
白舸竞猜想审判庭应该没有看到应许机甲的数据库,毕竟应许这会儿不谈死透也是重度昏迷,根本没法子唤醒机甲,所以连星纬一提起,法官的锤子就一直砸,说不用对比了,相信他的证词。
事情的推进顺利得出乎白舸竞的意料,可能是因为连星纬带回来的虫巢资料足够翔实,将X物质对虫巢内部的分解过程也记录得足够清晰,高层多年推进的机甲格局将被打破,也无一人敢出手阻拦。
白舸竞忽然就觉得没多大意思,如果连星纬真死在了虫巢或寻找虫巢的路上,她和翁董事长于公共场合杀人这事儿,估计还没那么容易翻篇——要让那帮子老东西承认错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白舸竞有家族背书,顶多被关几个月教育教育,至于翁董事长,可能就没那么大能耐逃脱了,虽然他这些年人工智能的生意做得不错。
应先生的生意也做得不错,他的私产还不是说没收就没收。
另外白舸竞还有些失望的是,连星纬说,暂时不能确定需要多少X物质才能将虫巢瓦解,而现今能杀进虫域进入虫巢的在役军人,也只有破空舰队的成员而已,所以彻底捣毁虫巢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路。
“可能我们有生之年,都不一定能见到那个结果。”
所以这期间又会出多少幺蛾子呢?白舸竞不知道,白舸竞只知道这些年联邦培养出来一支破空舰队,就是为了直捣虫巢一劳永逸,而今连星纬却说,进入虫巢后,机甲的攻击与防御统统受限,人类根本无法以现有的战力体系打败虫族。
既然由精神力操控的机甲会被巢穴里的“女皇”克制,那么又是谁一意孤行推行机甲武器建设——是白家的老祖宗啊,如果不是他,白家可没有如今的地位。
白舸竞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向公众宣布,错过今天的审判庭,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她向法官示意有话要说。
“我怀疑,联邦高层埋伏了虫族的卧底。”
*
向谷雨提出交换条件后,应允心头的大石落下,他不再整日瘫在床上颓废度日,而是积极地寻求周边打扫卫生的人工智能的帮助,先是在卧室这个小空间内行走,而后就是走出房门,下楼到客厅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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