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殊晏没出声,只垂下眼扫了眼青年递到面前来的那只手,再抬起眼时,里面有很深的情绪顷刻掩去。
“不了,我酒量不好。”
得到他的拒绝,戚容丝毫不见恼怒,反而笑意加深。
尽管周殊晏藏的很深,可他还是看到了。
刚才他的眼神中……分明是厌恶。
握着酒杯的手又晃了晃,清脆的声响却让寂静包间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打了个颤,敢当众拂戚容面子的人,怕是整个U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他们都在等着戚容大发雷霆,可等了又等,没等到预想中的场景,却见戚容一言不发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戚容将手中酒杯轻轻磕在一边的桌上,而后他负手倾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嗓音对周殊晏说:“周公子……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话音顿了顿,戚容眯眼笑了笑,像是哄骗人吃下禁果的美丽毒蛇。
“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他们都把周殊晏当笑话,周殊晏正好也厌恶透了他。
没有与这更好的合作伙伴了。
第100章
四月的天像小孩的脾气,说变就变,前几日晴空万里的天气急转直下,天气预报的降雨标识挂了一整日,大雨终于在半夜下了起来。
戚容以手支颐,靠坐在车厢后排,听着窗外的雨声昏昏欲睡。
这次外出,他只带了薛济,两人并排而坐,车厢内静默蔓延。
雨声像一把轻柔的刷子撩过耳膜,催人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薛济专注在眼前的工作上,并没有被气氛感染。
车最后停在了城东新区和老城交界一块待拆迁地区,泼天雨幕下,世界被冲刷成一片阴沉的灰色,地面的水洼被雨滴砸得破碎,晃晃悠悠地倒映着周边破败的低矮楼房。
身边许久没有动静,薛济看了一眼看起来像是睡过去了的青年,没急着叫醒他,继续去看双腿之上的笔电。
直到司机在前排出声提醒,薛济才抬起头看向窗外,街道与高低错落的建筑内冒出了很多人,有老有少,正在朝着他们所在的这辆豪车试探着靠近。
薛济当即拧起眉,探出一只手,想把身侧的人喊醒,在即将碰到时,青年却像若有所觉似的,缓缓睁开了双眼。
于是薛济顺势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一瞬,转而问道:“小戚总,这些人……”
城乡交界处本就因拆迁和各种纠纷混乱不砍,又加之有地头蛇活跃,秩序失衡,向来是个三不管地带,当听说戚容要来这里时,薛济很想问有什么事是需要在这里解决的,可他最终没有问出口。
就算这里和城东新区搭界,可这一片当初政区划分时,并未分到东区,印象中这里好像一直是周家在负责……
戚容没回答他,视线落在眼前发了会呆,才迟缓地眨了眨眼,坐直身子向外面看去。
就这么看了半天,戚容活动了下脖颈,对薛济说了自上车后的第一句话:“你和我一起。”
明白他这是要亲自下车的意思,薛济取出雨伞,先一步下车,绕到另一侧拉开了车门。
周围的人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一只价值不菲的高定皮鞋伸出车厢,踩在了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紧接着,戚容站起身,整个人彻底落入宽大的黑伞中。
向四周环顾一圈,戚容面容平静地丢出一句话:“我找虹姐。”
短短几个字如同水滴落入油锅,周围围观的人群肉眼可见地躁动起来,有些中年人和身侧的年轻人窃窃私语,目光不住在戚容和身侧高大青年身上流转,满脸的犹豫和戒备。
戚容对这些居民的反应早有预料,唇边甚至还带上了些笑意。
他了解过这里的情况,橡子街属于新旧城交接的惠济区,是早些年政府城乡交界处建设项目的先导地区,周氏集团当初拟超50亿的巨资买下这块土地,可这么多年,橡子街的发展却越来越不受控制,加之周家近些年的发展重点逐渐偏移到了文娱板块,橡子街的问题也就一直被搁置。
直到东区建设已提上日程,周家才想起来处理这么一个烂摊子,可周家一群不愿沾染铜臭味的清高商人,自然是拉不下身段出面谈判。
前几年谈不下来的事,现在也一样谈不下。所以,他知道周殊晏有难,这就来救急了。
顺着一个年轻人手指的方向,戚容和薛济迈步向内走,唇边笑意还未褪去,又隐隐有加深的迹象。
希望周殊晏不要在这件事上犯倔。
橡子街很大,沿着还算井然有序的主街道向前走了大概十分钟,戚容看到了雨幕中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
不远处一栋看起来仿西式洋房的二层房子开着门,有朦胧的光线从屋内照出来,在阴沉天色下微微发着光。
戚容脚步不停,身后薛济紧跟着他,两人走到小门前停下,刚好屋内有人走出。
撑在头顶的伞沿小幅度上抬,戚容和独自撑着伞的周殊晏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周殊晏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似乎第一次在对方那张死板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表情变化,戚容没忍住就笑了出来,无视周殊晏急转直下的脸色,他抬起手小幅度挥了挥,笑得狡黠。
不过短短几秒,周殊晏又稳住了情绪,他再度恢复了了平时冷淡自持的模样,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冷静问道:“二少在这里做什么?”
戚容垂下手,先前孩子气的举动好似只是一个错觉,他很快将视线移开,落向了那扇透着光的木门。
几秒后,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散漫嗓音:“是戚总来了吗?”
周殊晏眸色一变,脸上勉强维持住的冷静隐隐出现了一个细小裂口。
他转头看着拾级而上的青年,眉心克制地蹙了蹙:“你……”
可没等他说完,戚容便目不斜视地打断了他:“在外面等我。”
语气好像理所当然一般。
周殊晏被噎了一下,眉头瞬间拧紧,他握着伞的手紧了紧,回身看着青年一人走进了那扇木门。
四十分钟后,戚容只身一人走了出来,在檐下站着等了会,薛济撑着伞从雨幕中走向他。
戚容将视线挪向依旧停在原地的纯黑林肯,玩味地眯了眯眼。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薛济适时补充了一句:“周少在车上等您。”
戚容不无不可地应了一声,走进薛济撑在他头顶的伞,步伐不紧不慢地走到林肯车边。
站在后座敲了敲车窗,西服衣袖很快被雨水沾湿,戚容没在意,耐心等了几秒。
整辆车静悄悄地,单向玻璃一片漆黑,看不清车内的景象。
戚容站在原地,听着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唰唰声响,谈判成功的好心情在等待中一点点消磨。
他时而怀疑周殊晏这么一根筋的性格接手家族事务几年的时间,是怎么安然无恙的活下来的。
后来从徐原那听说他大学本硕都在国外名校攻读的法学时,他倒觉得理所当然了。
几秒后,车门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一道缝。
戚容冷笑一声,拉开了车门,视野中,一只白皙大手自车门边撤了回去。
薛济替他关好了后座车门,车厢中间的挡板也缓缓升起,相对无言了片刻,周殊晏率先打破沉默:“二少兜这么一个圈子,从酒局到橡子街,不妨有话直说。”
戚容哼笑一声,看来周殊晏也看出他的接近目的不纯了,不过那又如何,他是与周殊晏谈交易,又不是交心。
直来直去地是战场,相互算计才是生意场。
沉吟半晌,戚容决定按照周殊晏所说的,有话直说:“和我谈恋爱吧,周公子。”
他音量不大,语调平静地像在讨论今日雨下得很大。
整个车厢在诡异的气氛中变得异常安静,车窗外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身,密密麻麻地敲击在人耳膜上。
许久没有等到周殊晏的回答,戚容听着听着又有些犯困。
良久后,周殊晏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压抑过后依然微微失控的嗓音反问道:“戚容,你是疯了吗?”
这一次,因为事情太过超出预料,他连称呼都省了,直呼名字,戚容看他一眼,反应平淡:“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的话。”
周殊晏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说的话,直接转开了脸,一副拒绝交谈的姿态。
戚容懒得管他心里在想什么,向后一靠,打了个哈欠,说道:“第一,你们周家拿不下来的难题我帮你解决了,江虹答应以以每平四万二的价格将橡子街彻底交付给周氏集团,并且保证这里的居民全部搬离,不再上诉。”
意识到青年用轻飘飘的嗓音说了什么后,周殊晏的表情变了。
这么多年改建项目无进展,最大的阻力便是橡子街居民因对赔偿款不满而产生的纠纷扯皮,当初周氏拟定的赔偿价格是每平四万一,可橡子街的居民代表却狮子大开口直接要到6万。
双方谈判数次无果,可如今戚容只用了不带一个小时的时间就以每平追加1000的价格谈下来了?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周殊晏一时间居然产生了一种莫大的,荒谬感,他视线紧紧盯在戚容脸上,企图看出一点玩笑的迹象。
戚容很快抛出了下一句话:“第二,我知道你的秘密,包括你和周夫人在留学时相识的全过程。”
周夫人,也就是周殊晏父亲的现任妻子,只比周殊晏大两岁的周家主母。
这句话落下,车厢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周殊晏的脸色一点点难看下来,直至隐去了所有情绪。
在被人拿捏到短处的屈辱中,周殊晏怒极反笑:“这就是你口中说的交易?”
戚容并不否认他话里话外的嘲讽鄙夷,视线缓缓挪向他的脸,停留两秒后笑了,“威胁谈不上,我这大概算是挟恩图报。”
话说到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意味,戚容其实可以选择一个更为温和的时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可公司例会在即,他实在没有功夫去理会周殊晏的心情。
他知道周殊晏一根筋的性格,也同样清楚他在家中的尴尬处境。
他都能查到的事情,周家主一定也能查到,自己的儿子和妻子曾经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这种事,无论哪个男人都会无法忍受吧。
戚容几乎是确定周殊晏会同意他的提议。
台阶他已经递了出去,是借着这件事在集团彻底稳住脚跟,打消他父亲的戒心,还是继续不尴不尬地在家族公司里当个任人轻视的二少爷,这道选择题并不难。
因为周殊晏和他一样,别无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戚容已经快要在雨声的催眠中意识昏沉了,身侧的人才终于发出了一声沙哑的音节:“戚容……”
戚容眼皮耷拉下去,又费力地掀起来,等着他的下文。
“连感情这种事也能交易利用,你有心吗?”
这句话说得很慢,尾音却又带上了些咬牙切齿的重音,戚容就算不睁眼,也能想象到周殊晏此刻的表情。
戚容一声轻笑,心里冷嘲。
他的真心早已经弄丢了。
一瞬的恍惚后,他扯了扯唇角回神,毫不留情地讥诮回去:“在权力博弈中,真心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语气轻飘飘地,里面带着令人痛恨的漫不经心,周殊晏在他的话中收紧五指,一瞬间很想狠狠攥住青年的脖颈。
他从未见过戚容这种人,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好像世间的一切都是可以放在掌中把玩的。
可他偏偏痛恨却又无可奈何,或许戚容已经早把他的每一步都看透,清楚他无路可走,于是笑看着他步入他早已设好的陷阱中。
可他的确没得选,权利是位高权重的人掌心中的玩物。
而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
车厢内沉默蔓延,周殊晏许久没有再出声,可戚容知道他已经做好了选择,否则早在刚才他就该把他赶下车了。
事情谈完,戚容从靠背上直起身,侧头看了眼车窗上蜿蜒淌下的雨水,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下一秒,他就听到了周殊晏死板又冷酷的嗓音:“我答应,现在你可以走了。”
戚容一怔,哈欠聚起的水汽猝不及防地凝在眼中。
反应了一会,戚容眉心攒动,克制着想骂回去的冲动,冷静思索了两秒,如他所愿地伸手推开了车门。
周殊晏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视线凝在身侧的车窗上,长久地静默着,雨声透过大开的车门清晰地传到耳边,世界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一条腿伸出车厢,黑伞适时撑在了头顶,戚容站起身,手扶在车门上,却不急着关上,他站了会,再度转回身面向后座上的周殊晏,眉眼弯弯,浓黑眼眸中浮着不加掩饰的虚情假意。
“合同会有人给你送去,你的心思要藏好了,起码别让其他人看出来好吗……”
戚容唇角一翘,尾声打了个转,像是故意挑衅:“亲爱的?”
一瞬间,这一声和那晚包间内的“周公子”重叠在一起,里面夹杂着的暗讽还是让人恨得牙根发痒。
周殊晏脸色一僵,刚转过脸,车门便在眼前猛地合上。
“砰——”
戚容转过身,脸上的笑容一秒卸下,他大步向前走,薛济在身后跟上他,连忙询问他现在要去哪。
戚容面无表情,吐出几个字:“挑礼物。”
现在时间紧迫,要让人相信两人的恋爱关系,只能从一些外物下手了。
当天下午,一份合同和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出现在了周殊晏的办公室桌上。
他打开盒子,看着里面的情侣对戒,额角青筋跳了跳,此时盒子里只剩下了一枚戒指,另一枚戒指的去处显而易见。
周殊晏深吸了一口气,握住盒子的手一瞬攥紧,到底他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戴上那枚无钻的男士戒指,他把盒子放下,转而翻开桌面上的文件。
可文件顶端《恋爱契约》几个大字又刺痛了他的眼,只看一眼,周殊晏就拧眉移开了视线。
盒子和文件都被他放在了书桌角落,可没了外物干扰,他却始终静不下心。
青年在包间内居高临下朝他举杯的姿态还历历在目,冰块的清脆碰撞声一下一下响在耳朵里,像被风吹起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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