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川看过来,章途对他微笑。青年面上一红,很快把视线移开,又埋头去找活干。
挖山的过程持续了好几天,虽然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但纯靠人力锄土,一担担土挑出去,耗时耗力,一天下来章途脚软腰酸,累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他以前还经常因为一些夜晚的动静而醒来,现在则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雷打不动。
江宁川几次想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看到他一脸疲惫,便把原来的话都咽进肚子里,递给他一包草药。
“晚上拿这个泡脚,对身体好的。”
赵知蔓和几个女知青笑嘻嘻走过来:“怎么就单章途有,我们有吗?”
江宁川脸上“腾”地一红:“我、我只摘这些,你们要,那我,再、再去……”
看得出江宁川确实不擅长跟异性相处,几句话便把好好一人逗成小结巴了。章途心下觉得有趣,面上却不显,十分公正地把包裹还回去道:“你自己摘的,当然是自己用,你干的活比我们都多,晚上好好休息。”
“可是……”江宁川还想说些什么,看见章途朝他微微摇头,只好止住话头,有点委屈地接回包裹。
章途弯弯嘴角:“路上教我认认这些草好不好?我也摘一些。”
江宁川愣愣点头,身旁的女孩儿们都起了兴致,都说要摘些草药回去,没条件泡澡,总能好好泡个脚。
次日依旧挖山,担土的与挖土的换了一边,江宁川正勤勤恳恳铲土,只听见外面有人惊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个身影推了出去,再接下来眼前土块簌簌落下,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粉尘泥土扑了满身。
大块大块的土疙瘩无异于硬石,如此往地上砸,碎裂解体,扬起无数黄土,黑压压扑面而来。江宁川愣怔怔保持着跌坐的姿势,脑子意识到发生了意外,身体却做不出应对动作,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在停了一瞬后开始急剧跳动,小腿肌肉不自觉地搐缩。
与轰隆隆的坍塌声相对的,是工地上的极度寂静,意外来得太突然,所有人手里的工作都停了下来,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塌方给惊愕傻了。
直到一声堪称凄厉的声音划破天空:“救人啊——”
昨天那个和章途说话的女孩跑过来大喊:“有人埋里面了,快救人啊!”
于是许多人才像刚醒神似的,跑过来刨土,有人把江宁川扯远些,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除了刚刚跌地上双手磨出的伤痕,他几乎毫发无伤。江宁川翻开掌心看了两秒,忽然抬起头,面容焦急,跌跌撞撞爬起来就要去扒土。
灾难发生得猝不及防,他甚至要思考好久才想出来刚刚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山塌下来了,章途把他推出来。
章途在里面。
章途……
周围人说什么话他已经听不清了,江宁川只记得自己要扑过去,但有人按住了他,然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有跑得快的去叫了卫生所的医生,医生穿着白大褂,挎着医药箱急急奔来,章途还埋在里面,医生就先给他冲净了手涂碘酒。
耳鸣。
从左耳贯穿到右耳。
他无措地看着医生,双手发着抖,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只会一个劲儿地询问医生章途会不会出事,但他看着医生开开合合的嘴唇,却听不清哪怕一句话。
围着他的人群又突然向事发地跑去,在漫长的鼓膜振动中,江宁川茫然地坐在原地,在人们移动的缝隙中看见了章途的面孔。闭着眼的,双唇紧闭,脸上都是灰土,好像是昏过去了。
他想喊一声章途的名字,张了张嘴,徒劳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声带无法发出声音;想起身走到对方身边去,手脚无力,阵阵冷汗。
章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周围环境虽说简陋,却也宽阔整洁,右手边还拉着一道帘布,帘布外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飘进他耳里。他开始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
队上说要建小学,他们在挖山……
山塌了,然后他眼疾手快地推开江宁川,自己来不及出去,被埋在了黑暗里。在感到一阵剧痛后,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醒了?”帘布突然被拉开,一个矮矮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回头用土话说,“川伢子,你朋友醒了。”
江宁川一脸又惊又喜地进来:“章途……你醒啦?”
他还没说话,江宁川就已经自顾自紧张上了:“要不要喝水?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章途咳了咳,哑着嗓子道:“想喝水。”
江宁川便倒了一杯水看他慢慢喝下,全程专注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章途被注视得有些不自在,笑道:“怎么了?”
“我、我以为你要……”忽然意识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吉利,江宁川猛地住了嘴,“现在醒了就好。”说完鼻子一酸,怕自己下一秒要哭出来。
医生在一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是砸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后生要好好养咯。你昏过去两天,川伢子天天来守着你。”
江宁川直直望着行军床:“就是来看看。”
章途这才发觉,那一道钻心的细密的绵延的疼并不是自己对于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而是来自自己被夹了木板不能动弹的小腿。
“川伢子,要吃晚饭了,去给你朋友打点。”医生使唤江宁川跑腿,大门随着江宁川的远去而“嘎吱”一响,夕阳的金色光芒落在卫生所的地板上。
待江宁川出去,章途垂眸,淡淡问道:“大夫,我这腿还能好全吗?”
“能,”医生笃定,“你算是运气好,我们家祖传就是治跌打损伤的,虽然没得石膏,只有木板凑数。但只要之后照顾得当肯定能大好,不过在此期间可不能劳动。”
自己作为知青下放到这里来,不就是要接受劳动再教育?如果不能劳动,那自己还能在这里做什么?组织上会安排自己回城吗?
好不容易看清的前路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章途一时彷徨起来。
第四章 休养
有个干部在县城,与宋垚的父母是熟识,有这层交情在,便很关心他,时不常就要宋垚去县上小住几日。章途出事前一天,他刚好去了县里,回来已是三四天后了。他回来听说了这事,赶紧跑到卫生所来,气还没喘匀,正巧碰到江宁川端了盆水要出去倒,章途则坐在床上不紧不慢扣自己的衬衫纽扣,木板依然夹在左腿上。
章途看他跑得狼狈,笑道:“怎么跑这么急?我坏了条腿,又不会跑了。”他低头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又说道:“山里气温降得也太快,擦个身,热水一走,就冷得要打摆子。”
宋垚的视线落在木板上:“还能好吗?”
章途苦笑:“能,医生说不要劳动。”
不能劳动,总不能天天赖在队上吃干饭。这年头粮食紧张,自己种都不够吃的,还要去县上拉粮,养个闲人怎么都不现实。未来要怎么样,章途心里是实在没底。
“实在不行,肯定会要你回城的。”
“回去又能怎么样?家早没了,我孤家寡人一个,”章途叹气,“倒不如在这里,自食其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宋垚听完沉默不语,两个人静静坐着。
江宁川倒完水回来,见屋里气氛凝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站在门口有些踌躇,章途抬眼看见他,微笑着朝他挥手,示意他过去。
“这几天都是小江在照顾我,”章途面向宋垚说完,又望向江宁川,“按理我得好好谢谢你,但身上实在没什么值钱家当,我的书,你想看的尽管拿去,以后就是你的了。”
这类似临终遗言的说辞把江宁川说得惶恐起来:“你救了我的命,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他忽然品出章途言语上的不对劲,又茫然地眨了眨眼:“章途,你……你是要走了吗?”
“走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这里很好,我也不想走。”
江宁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宋垚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宁川一眼,转头对章途说道:“我先回去了,不要着急,总会帮你想个办法出来。”
有朋友愿意帮你帮到这个份上,章途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感激。
二人眼神交汇,宋垚无言地拍了拍章途的肩膀,又和江宁川说了声,走出了卫生所的大门。
因为左腿还夹着木板,章途只能天天躺在床上。人一闲下来,时间就格外难捱,平常劳动时,上午下午总是飞快就溜过去,好像只是弯了个腰,太阳就从这头到了那头,现在则是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抬头一看,卫生所墙上挂的钟才走了不过三个点。
虽然江宁川自告奋勇担起了照顾他的职责,可毕竟也每日要去上工,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好在知青和村民时不常都来看望,和医生也时时聊得天,才能让他熬过这段被限制了自由的日子。
倘若就他一个人整日价这么或躺或坐,是死是活都无人理会,那可才是真让人闲得发毛,哪怕是冒着这条腿废掉的风险,他也得去外面的土地上走走。
几个知青今日结伴来看望他,告诉他小学建设的进度,讲得正起劲,支书走进来:“章途,队上商量过了,对你这么个情况,再继续劳动肯定是不好的。”
这是来宣判自己的前程,章途不由紧张,正起身子仔细听。其他人都知道这事很正经,没准儿章途就是作为他们这里第一个回城的人了,也屏气凝神,几双眼睛都认认真真盯着支书,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啊,队上决定,开春小学就该建好了,到时候你教孩子们多认几个字。总场上也批下来了,要你以后当老师。”支书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上面戳了个大红印章。纸从众人手上逐一经过,最终才落到了章途手里。
章途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抬起头来,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脸上终于显出些紧张青涩:“只是我之前没有教过……”
“这怕什么?”有人叫起来,“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从做中学,当老师,好得很!”
几个女知青一并笑起来:“早就说过,我们都晒黑不知多少,章途一个,宋垚一个,这两个人还显得白白净净,是该到学堂里教书的。以后我们就该喊章途叫章老师了。”
听到宋垚的名字,章途想起几个夜晚前与他的谈话,心中忽然一动:“宋垚呢?”
“他这几天帮总场做事,到处跑。”支书指了指章途手上的纸,“他给了我这个,说还要去送个什么东西,又走了。”
章途明白总场能有这么个安排下来,其中定然少不了宋垚的走动。自己与对方非亲非故,宋垚愿意去替他说,自己便是承了他天大的人情。章途一瞬间想起些结草衔环两肋插刀,肝脑涂地无以为报的话来,只是空口白话谁都会说,究竟要怎么做,便成了章途的一桩心事。
傍晚江宁川下工,帮章途打了饭回,章途吃饭,他就坐在旁边拿着那张盖了章的纸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闪闪发亮,肉眼可见的开心。
本来一下午的冷却已经冲淡了章途得知消息初时的兴奋,但看着江宁川毫不掩饰地为他高兴,章途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你怎么比我还高兴?”
“你要留在这里,不走了是不是?”若是人有尾巴,江宁川此刻一定是摇得最兴高采烈的那个。他期盼地看着章途,渴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章途忽然就回过味来,跟宋垚聊完之后的这几天,江宁川虽然照顾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致,甚至在有些地方作为男性简直贴心得过了头,可跟他说话时,章途总感觉对方有些心不在焉,情绪很低落。
“所以你这几天是怕我走了?”
“山里没什么好东西,我……我是怕你再也不回来。”
青年素来不善言辞,大部分时间都是扮演听众的角色,鲜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一旦开口,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羞赧又坦诚。
章途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女同桌喜欢看的爱情小说,他也在上课时借了偷偷看过,众多故事如过眼烟云,阅后即散,但江宁川的这句话使本该遗忘了的故事再次出现在章途的脑海里,于是他便有点不好意思:“也不会,我很喜欢这里。”
故事讲的是一对男女在乱世中相爱,后来男主角因家中变故去了香港,临行前女主角问他还会不会回来,男主角说一定会,可到了香港后不过一年便娶妻生子,可女主角一生都在等他回来。故事结尾说是要提醒女性不要被被男性所说的“爱”给蒙骗,说不好就是以付出一生为代价。
他此时想起这个故事,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里面哄骗女友的男主角。
江宁川小时候由奶奶抚养,后来成了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磕磕绊绊地长大,过程中少不了听到关于自己的闲话,不懂得怎么反驳,由此也更为沉默。他很少遇见这么坦然释放善意的人,多数人对他往往带着怜悯,可章途实实在在把他当作同类,学识好、性格宽厚,相处的过程太舒服,让他不由自主想再延续下去。更何况,他还救了自己一命。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光是望见对方,就好像扑进一块巨大柔软的皮毛里,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去,想多贴近一点,多依靠一会儿。现在给他这样依赖般感觉的人要走,任谁都会不舍的。想要章途留下的愿望如此强烈,在得知对方不会离开以后,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怀疑天上到底有没有神仙。
当然是没有的,广播里一直在唱的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可当章途说自己要留下教书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偷偷感谢上天。
原本说好出院是由几个同住的知青来接,还是住以前宿舍,但江宁川坚持要照顾他,医生说虽然拆了木板出院,但仍不能久站,有个人照顾自然是最好。和章途玩得不错的几个人也劝他千万要好好休息,别以后落下什么毛病。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赵知蔓一脸严肃道。
章途拗不过几人,终于松口:“那好吧。”
这下江宁川高兴了,几乎是雀跃地把家里收拾好,只等着章途出院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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