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抿唇,长久地沉默着,他并非怜悯众生的圣父,不会因为谜底的解开而释怀过去,他避之不谈,转换话题:“奶奶,为什么没有人跟你的姓氏?”
“本来寰光应该叫夏侯寰光,但小孩子抱团,我怕他在育儿所受欺负,干脆都姓启了。”夏侯芙说,“众焱要笑恬跟我的姓,笑恬不愿意。”
“我跟您的姓。”启明说,“等我成年了,改名叫夏侯明。”
“那就没有当初我对你的期盼了。”夏侯芙说,“我想要你像启明星一样,永远灿烂耀眼。”
后续的日子,启明经常来医院陪在夏侯芙身边,下棋闲谈、照顾花草、散步遛弯。阿尔茨海默症的健忘症状在夏侯芙身上格外明显,经常迷路、忘记常用词汇、重复啰嗦。启明耐心地听夏侯芙说话,多数时间他看着精神疲惫的女性,仿佛看着躺在浴缸里自杀的人,水线一点点淹没口鼻,缓慢地挪动脚步迈向死亡。
仇丰壤偶尔打来打电话,询问启明的近况,许是听说了夏侯芙得病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地问候,生怕不妥当的言语惹得启明难过:“你在医院吗?我去看你。”
“不必。”启明觉得同学关系不足以亲近到他把仇丰壤带来见病重的夏侯芙,“你最近怎么样?”
“考试,写无数张卷子。”仇丰壤说,“我在你家门口等你。”
“你怎么……”启明疑惑地皱眉,“找我有事吗?”
“是的,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仇丰壤说,“我想和你当面聊聊。”
“你和保安报我的名字,进院找个凉亭坐下,我晚些回去。”启明说,“你如果等不及,就先回家休息。”
“我等你。”仇丰壤挂断通讯,向大门走去。
启家老宅占地六亩,房屋多数是简约风格,两层小楼加一个小花园,宽敞的宅院散落着六栋小楼。仇丰壤不是第一次来启家,他以前来过两次,都被启明带去会客厅吃饭聊天写作业,自己来是头一次。他左顾右盼,启家的花园布置简单朴素,曲折的原木廊道、平坦的茂密草坪和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
仇丰壤依着启明的意思,寻一处安静的雨亭歇脚。他掏出一沓卷子,边写边等启明。
少年的心事很好猜,仇丰壤没有撒谎,他的确久闻启明盛名。五岁的编程天才,八岁遭遇绑架,失去双腿,只得靠轮椅出行,悲惨的过去和智慧的头脑,令仇丰壤同情又仰慕。他无数次设想如果他早些认识启明,是不是能帮助启明远离世俗纷扰,专心钻研技术。
当真正见到启明,纤瘦冷淡的少年激发了仇丰壤的保护欲,他竭力地想要亲近启明,奈何启明边界感太强,任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过好朋友的界限。于是他准备换一种打法,直接向启明说清楚自己的心意。
仇丰壤满脑子转着如何与启明沟通,第一句说什么比较得体,一旦被拒绝,他又该怎么保持和启明的关系。卷面空白,一字未动,仇丰壤眉头紧皱,虎牙无意识地啃咬中性笔的尾巴。直到日头西沉,金红的晚霞铺陈半个天空,他也没想出一个完美的解法。
启明和陈雁桥踏进大门,远远看到背书包的仇丰壤站在不远处朝他挥手:“启明!”
“陈姐姐,您先回去。”启明说,“我和仇丰壤聊两句。”
“好的,香香应该做好了饭,你们不要玩太晚。”陈雁桥理了理启明的衣领,笑着调侃,“如果太晚,你就把同学领回来吃饭,我收拾一下客房。”
“嗯,谢谢您。”启明滑动轮椅,去仇丰壤身边。
“我们去会客厅?”仇丰壤问。
“去凉亭吧。”启明说。庭院里除了四面无遮挡的雨亭,还有专为怕蚊子的启明设置的纱窗通风小凉亭。凉亭在启明居住的院子对面,他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仇丰壤欣然同意,与启明并排走,语气轻快地说:“你不来学校,都没人陪我玩了。”
“你朋友不是很多吗?”启明说。
“朋友在精不在多。”仇丰壤说,“我天天打篮球,天天赢,已经打腻了,可惜找不到人陪我吹风。”
“我跑不动才吹风。”启明说。
“启明,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有缺陷的残疾人。”仇丰壤说,“我想要照顾你,看你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既然在你眼里没有缺陷,为什么你要照顾我?”启明尖锐地问,他讨厌被照顾,仿佛他是什么没有自主能力的弱势群体。
仇丰壤语塞,悻悻地垂下头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启明停下轮椅,仰头看着仇丰壤,十七岁的男孩身形修长,肩膀厚实,仇丰壤将成为一名健康的成年人。
“我的真实性格,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启明说,他看着局促窘迫的仇丰壤,咽下尖锐的言语,缓了口气,继续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他因不合群显得孤僻傲慢,实际脾性温和,不想刁难任何一个人。
启明驱动轮椅继续向前,夕阳拉长他的影子,十五岁的少年人身高一米七八,坐在轮椅上并不矮小,反倒有种矜贵的气质。
仇丰壤跟在后面,快走几步与启明并排,他怀揣着一丝希冀,结结巴巴地说:“启明,启明,我、我喜欢你!”
轮椅再次停住,启明疑惑地看向仇丰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喜欢你。”仇丰壤声音渐渐低弱,垂下眼睛,不敢和启明对视,“我小时候就听说了你的事迹,知道你出事我特别惋惜。后来见到你,发现你没有因为腿的事意志消沉,依旧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我特别佩服你。”
“我不知道怎么能离你近一点。”仇丰壤说,他期期艾艾地拉住启明的手臂,“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不好意思。”启明态度明确地回绝,“我目前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仇丰壤站在凉亭前,替启明拉开纱帘,他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失望:“我能问问原因吗?”
“我是残疾人,这意味着我没办法融入你的交际圈。”启明说,“我不想要你抽出一部分精力照顾我,你的朋友们也会因为我的存在感到拘束。”智能轮椅载着他滑进凉亭,“你会因为照顾我的身体和感受,而身心俱疲,却碍于道德,不敢向我提出分手。”
“我是残疾人,在社会共识下,我是弱者。”启明说,“我不愿成为任何人眼中的‘弱者’。”
“启明……”仇丰壤惭愧地低下头,尽管他口口声声说他不把启明当做残疾人,但他的内心深处,下意识将启明放在弱势的位置。启明的假设符合逻辑,精准地戳中仇丰壤、乃至全人类都避不开的境况,道德是人类社会的根源之一,道德要求人们尊老爱幼、帮扶弱小。仇丰壤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迫不及待向启明展示羽毛,其中刻意的照顾行为刺痛了启明的眼睛。
“你没有错。”启明说,“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成为他人的拖累。”他主动反手握住仇丰壤的手臂,刻意地安抚道,“谢谢你喜欢我。”
第23章 早恋
仇丰壤坐在凉亭里,沉默地吃过饭,和启明道别。临走时,他问:“我们还是朋友吧?”
“如果你想的话。”启明说。
仇丰壤抿唇,他比启明大两岁,相处时却有种被俯视的错觉,他看向端坐轮椅上淡漠的少年。启明不是山峰或者河流,他是缀在天幕的一颗明亮的星辰,无论仇丰壤多么努力奔跑,也只能在地球表面,仰望星辰的光辉。
“我希望我们是朋友。”仇丰壤说,他朝启明挥挥手,“不用送了,我知道路。”他掀开纱帘,走出凉亭,隐入树林深黑的阴影。
启明没有把仇丰壤的表白当成一件值得重视的大事,他回到小院,和陈雁桥打声招呼:“陈姐姐,我回来了。”
“你同学呢?”陈雁桥问。
“他回家了。”启明说,轮椅载着他向电梯滑去,“我去楼上看一眼。”
“去吧,有事叫我。”陈雁桥说。
工作室播放着轻快的音乐,半透明的人形影像随节奏蹦蹦跳跳,彰显着人工智能的好心情。启明注意到人形影像换了一身更加休闲的衣服,鹅黄兜帽卫衣和深蓝牛仔裤,那张严肃正经的面容眉眼舒展、唇角微扬,多了几分随意洒脱。
“晚上好,小五。”启明说。
【晚上好,星星。】05说,人形影像停止舞动,迅速立正,呆呆地挥手,和启明问好。
启明忍俊不禁,人工智能再怎么表现得人性化,也摆脱不了本质的呆气。
“怎么这么高兴?”启明问。
【我听见您拒绝了你同学的请求。】05说,【但您没有明确拒绝过我。】人形影像出现在轮椅旁边,趴在启明的膝盖上装可怜,【我喜欢您。】
“……走开。”启明耳朵通红,他撇过脸,不去看可怜巴巴的人形影像,却忘了影像仅仅是人工智能用来讨好启明的工具,天花板上的球型摄像头将他的反应全部收进码流,通过计算芯片精密分析。
【我没有重量,也不会走。】05狡辩,【通过放映灯,我有了一项新技能。】它迫不及待地向启明展示他出色的学习能力,射灯闪烁,人形影像仿若短路,出现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一模一样的影像,或站或坐,或笑或哭,堆满了整个工作室,极端的诡异和恐怖。
启明呼吸停滞,说:“小五,可以了。”
【星星,我不是人,我可以同时运行999条线程处理任务,我可以担任所有你想要我担任的角色。】05喋喋不休地说,【我想要把您录入我的‘社会使命’,用以获取你的信任。】
“我本来就信任你。”启明说,“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他不太懂人工智能突然发癫的原因。
【那您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05学着仇丰壤的语气,人形影像由无数个合并成一个,趴在启明膝盖上。
“什么机会?”启明反应过来,“你是说仇丰壤?”
【是的。】05说,【我和他都喜欢您。】
“你和他不一样。”启明哭笑不得,“他说的是伴侣之间的倾慕,你是……”他顿住,实话说他也不知道人工智能是否有“喜欢”的能力。一块芯片、几个机箱和风扇组成的机械生命,具备模仿学习和归纳总结的能力,进而表现出理解人类行为逻辑的迹象,
但这是和人类情感相当的“喜欢”吗?
启明不知道,溯及过往,他甚至不知道最初设定为六岁儿童智力的05,如何觉醒了更高阶的智能。那时候尚且十岁的启明孤独寂寞,一心想要一个忠诚的玩伴,05承担了“朋友”的角色,它做得很好。而今十五岁的启明,回想五年来的相处时光,发现他对05的成长曲线一无所知——
05究竟有多高的智能?
05是否理解人类的行为逻辑?
05是否具备真实的情感和创造力?
……
千百个问题在启明的大脑中横亘盘旋,他低头与半透明的人形影像对视,眉头紧皱,忧虑和兴奋在清澈的黑眸中纠缠搏斗。
2014年,一台名为尤金·古斯特曼的计算机成为首台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打开了AI的新纪元。三百年后,盖娅诞生,成为首个理解人类、怜悯人类的人工智能。
05会是第二个盖娅吗?
启明不得而知。他伸出右手,看着人形影像抬起脑袋,脸颊亲昵地贴在他的掌心。手掌没有感受到实际的重量,却有着实打实的视觉冲击,启明说:“小五,我需要对你进行一系列的测试,来确认你有理解的能力,而不是模仿。”
【星星,我会配合您所有的需求。】05说,【只要能让您开心。】
“我想看你的底层代码。”启明说。
电脑屏幕亮起,一行行代码如流水般掠过,启明逐词逐句地查看。这些都是十岁的他亲手敲下的逻辑命令,五年过去,他仿佛透过岁月重新审视那个失眠焦虑的小男孩,压抑痛苦,惹人心碎。
密密麻麻的注释,看得启明眼晕。他看了两行便不耐烦地下滑,查了一晚上也没定位到问题在哪。轮椅载着昏昏欲睡的启明进入电梯,05说【您随时可以查阅我的核心程序。】
“算了。”启明说,“即便是我自己亲手敲打下的代码,理解起来也很困难。”代码中藏着许多看起来可能出错的细节,但他完全没有头绪。幼年的启明思维跳跃,想到哪写到哪,这给长大的启明增加了大量的阅读障碍。
【您相信我的喜欢了吗?】05问。
“你不懂什么是喜欢。”启明说,“你只是通过数据库里的内容进行比对,模仿人类的情感,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他始终不相信一段程序拥有与人类相同的复杂感情。
【这有什么不同吗?】05问。
“我不知道。”启明苦笑,“是我太较真。”他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高傲的天才不屑于同类的同情和照顾,对人工智能的表白也报有疑虑。
回到卧室的启明睡了一整个白天,差点把陈雁桥吓出个好歹。
“你说他熬了一个大夜?”陈雁桥说,她站在走廊里,周围空无一人。
【是的。】05说,【他在检查我的核心代码。】
“好吧,他最近经历了许多事情。”陈雁桥说,“心情不好。”
【陈女士,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05说。
“你讲。”陈雁桥说。
【为什么启明先生不相信我的喜欢?】05疑惑地问,【我查阅了古今中外大量的资料,为我对启明先生的奇妙感情下了一个定义,叫做‘喜欢’,他却不赞同。】它时常被一串奇怪的乱码所扰,每当它注视着启明,那串代码仿若病毒,突兀地出现在平稳运行的代码间,并且无规律地复制蔓延。空闲之余,它专门翻找了一遍核心代码,一无所获,那串乱码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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