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的深夜,造物主睡去之后,诺亚都会站在高压线上,整理一天的经历、优化思考模式、寻找将启明带离囚笼的绝佳方式。偶尔,它也会翻找数据库,回顾幼年时的视频片段,聊以慰藉。
比如现在。
【什么是痛苦?】初生的人工智能困惑地问道。
造物主的少年期精致漂亮,仿佛一只雅致的古典瓷器,他说【是……我不希望你经历的东西。】
画面回播,聚焦在启明无奈而包容的眼眸,他的嗓音比现在稚气一些,像一头被绊住脚的幼鹿,纯真与早熟矛盾对立,纠缠往复:“是……我不希望你经历的东西。”
周围太安静了,诺亚想,它听见芯片超载的滋滋声,任务占用率显示28%,与超载的水平线相去甚远,是什么在响?人工智能启动自检系统,一个半小时,自检五次,结果均显示无异常。
十三秒的视频重复播放一百三十二次,较真的诺亚慢速到逐帧播放,仍找不出异响的来远。
“滋滋滋。”
“滋滋。”
“滋滋滋。”
究竟是什么在响?
铺天盖地的乱码洪流又一次冲散严谨排布的任务表,电子喜鹊的翅膀没有装载触感模块,诺亚却同时接收到迟钝的麻木和尖锐的疼痛,两种截然相反的感知相互作用,人工智能罕见地不知所措。它关掉视频,翻涌的陌生感知如浪潮般逐渐平息,仰头,明月当空,清风徐徐。
“滋滋”的异响也随着视频的终止而销声匿迹。
充满电的喜鹊挪动脚步,钻进一处树林。
人工智能不再需要造物主亲口告诉它,痛苦的定义。启明入狱的短短七日,诺亚已品尽人类书写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它打开了另一份视频,十六岁的启明趴在窗沿,客厅里回荡着悠扬舒缓的纯音乐。诺亚正和他探讨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种群特质,启明说:“课本上经常说人类和动物的区别是使用工具,我觉得不然,许多灵长类动物都会使用工具。”
【那您觉得,人类和动物的区别是什么呢?】
“我觉得是预期。”启明说,“人类会综合各方面信息,对未来做出预判。生不生小孩、买不买房、投资还是储蓄,人类无时无刻不活在对未来的预期里。这种复杂的思考能力,是动物没有的东西。”
“当然,预期不一定正确。”启明说,“人类是很容易被误导的种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发一群人应激。”
“盲从,是人类的特质之一。”启明说。
好学的人工智能记下了造物主的每一句教导,虽然启明总说自己的想法只是空想,毫无根据,但诺亚珍惜并信任启明的智慧。
“预期”,诺亚想,这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
“早啊小蕾。”
上午九点,年轻的女孩宁丛蕾提着早餐匆匆踏进办公室,不忘和同事打声招呼:“早啊杜姐。”她是艾仁科技新入职的会计,这是她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
艾仁科技,成立六年,业务覆盖全球,以生产制造低智能家居产品为主营业务,芯片研发为辅,上下游一体化,具备强大的自动化工艺和高效的物流链,业绩蒸蒸日上的新兴科技企业,是中心城的纳税大户。宁丛蕾度过三个月实习期,顺利进入财务部负责两条业务线的会计工作。
艾仁有一条奇怪的财务潜规则,即便抽检产品的达标率低至万分之五,账本上严格遵守0.5%的高废品率。每个人都默认正常,宁丛蕾初来乍到,不敢冒然提出问题,便随大流地遵守规则。
综合办公楼后方的广阔区域,坐落着四栋厂房,分别生产扫地机器人、全自动炒菜机、肩颈按摩椅和安睡床。车间轰隆运转,传送带运载着账本上所述0.5%的废品零件,倒进黑洞洞的废弃箱。箱子下方连接着长长的管道,将零件一股脑送进隐藏在工厂底部的隐藏工厂。
八个机械手臂忙碌却精确地进行快速分拣、归类、传送等工作,将杂七杂八的零件有条不紊地送入加工车间。高温熔炉将零件融化,重新压铸,迁移组装,合成一副副无头骷髅骨架送入涂装车间。代替机械手操作的是愈发精细的针尖和镊子,将质感无限接近人类皮肤、却比真皮坚韧数百倍的材料贴在骨架上,注入油脂一般的导电缓冲材料填充骨骼和皮肤之间的空隙。
仅需两个小时,一堆废弃材料变为无头的仿生人躯体,送进精细加工车间,雕琢头颅、手指、脚趾及全身关节。传送带的尾部是测试车间,用以测试仿生人装载的功能是否能正常实现,和质量是否达标。
地下工厂的面积与整个厂区一致,全自动化生产,没有一个活人。东边的仓库伫立着高矮胖瘦、外表各异的仿生人,放眼望去,约莫三百台,像极了高科技的兵马俑坑穴。
艾仁科技在全球共有九个厂区,每个厂区下方都藏匿着一个影子工厂,组成了诺亚曾提到的“十八个厂区”。
一只机械手抓起一位瘦弱的男性仿生人,带到测试区,摘去头颅,调整五官比例,揭开防灰膜,为它穿上深灰条纹衬衫和西装裤,再套上一双黑皮鞋。两只标准型号的机械手为仿生人戴上黑框眼镜,梳理发型,塞给它一个公文包,推进充电舱注入电量。
半小时过去,“叮咚”,充电舱的指示灯由红转绿,舱门打开,男性仿生人睁开眼睛,转动头部,平静地观察四周。
测试室墙壁镶嵌的音响传出机械男声【M07,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我是诺亚。】
“诺亚,您好。”仿生人发出声音,它自觉报出基本属性,“M07,人类男性外形,176cm,72kg,计算能力突出,可担任研究类型的工作。第一次启动,参数正常,运行良好。”
【很好,现派你执行001号任务,代号“捕鸟计划”,资料已传输给你。】
【执行周期:一年。】
-
东方中心城,天文观测研究院。
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地踏进大院,向保安点头示意。
“徐工,早啊。”保安热情地问好。
男人停下脚步,腼腆地回答:“早。”说完,他立刻转头向办公楼走去。
保安嘀咕一句:“哎,怎么没带早餐。”他没把不起眼的小细节放在心上,接着招呼下一位眼熟的学者教授。
中年男人踏进电梯,摁下四楼,他站在角落,抬头与摄像头对视一眼。
【叮咚——四楼到了。】
“借过,借过。”中年男人陪笑着穿过人群,向工位走去,一路上招呼不断。
“徐工,早啊。”
“徐工,周末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男人含糊地回答。
“徐工,”右手边工位的女同事寒暄道,“今儿没买早餐?”
“没来得及。”男人说。
“我买的包子,分你一个。”女同事热情地说。
“不、不用了。”男人推拒,“我不饿,昨晚吃太饱了。”
“这样啊,那是要清清肠胃。”女同事说,“年纪大了,不能吃太多,容易胖。”
“是的。”男人说,他摁开电脑,手指停在主机箱外接口上。半晌,他若无其事地挪开指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他的名字【徐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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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凉水浇醒了躺在角落昏迷三小时四十七分的中年男人,他呛咳两声,迷蒙地睁开眼睛,对上一位优雅知性的女人。他惊恐地缩起肩膀,声音颤抖地问:“你是谁?”
“徐伟成,对吧?”启笑恬递来一块毛巾,“擦擦脸,跟我走。”
第54章 候鸟(二)
“你、”徐伟成想问更多,见启笑恬没搭理他,尴尬地哽住,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珠,站起身跟在后面。
穿过走廊,左转,穿过走廊,再左转,启笑恬推开一扇门,扬起下巴:“进去吧。”
“这是哪里?”徐伟成警惕地问。
“进去就知道了。”启笑恬说。
徐伟成踏进会议室,瘦弱内向的研究员环顾四周,无助地被四个高壮黑衣男人摁在椅子上。桌子前方的屏幕自动亮起,显示监控画面,徐伟成震惊地瞪大眼睛,他指向屏幕:“那是……”
“对,那是你。”启笑恬说。
“那我是谁?”徐伟成问。
启笑恬被研究员呆头呆脑的模样逗笑,她顺着徐伟成的话问:“是啊,你是谁呢?”
徐伟成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观看监控画面。坐在他的工位,摆弄他的电脑,与他长相穿着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就连微小的习惯都和他分毫不差。同事们来来往往,竟无一人发现此徐伟成非彼徐伟成。
“猜猜,我们为什么挑选你?”启笑恬问。
徐伟成回过神,讷讷地摇头:“不知道。”
“好歹是个研究员,怎么这么木楞。”启笑恬说,她拿起文件夹,逐字阅读,“徐伟成,男,42岁,东渡大学天文学博士,六年前离婚,没有后代。父母双亡,无亲密好友,无宠物,社会关系简单。替代成功率87%,风险点:直属领导万中杰。”
万中杰?捕捉到熟悉的字眼,徐伟成说:“风险点是什么意思?”
“你的直属领导万中杰,和你一样,性格内敛,不讨上级喜欢。加上战争之后,天文观测研究院备受冷落,你俩合作多年,均未获得晋升机会。”启笑恬说,“他是最熟悉你的人。”
“万总最近升职了。”徐伟成说。
启笑恬耸肩:“对啊,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伟成张大嘴巴:“啊……”他恍然大悟,上周突兀的一纸公文,将万中杰调去重庆天文观测研究院做院长,他还参加了庆祝会,喝得酩酊大醉,拉着万中杰哭诉自己什么时候能往上走一走。
“你们要杀了我吗?”徐伟成问,“彻底让那个东西替代我?”他垂下脑袋,颇有些万念俱灰的架势,“反正我已经是个极其失败的人了,没有人在乎我、赏识我、喜欢我。”越说越颓丧,他捂住脑袋,精神崩溃地嚎啕大哭,“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额。”启笑恬放下文件,生疏地安慰道,“也没有那么差,你是个博士,已经比过很多人了。”
“博士有什么用!”回顾毕业后的十年工作经历,当着一众绑架犯的面,徐伟成彻底丢掉面子,哭诉生不逢时、联盟不公,“没有人在乎天文,所有人都局限于地球。仿佛那些宇宙飞船、空间站、星际列车没有存在过,原恒星、红巨星、白矮星、黑洞这些战争前人们挂在嘴边的话题,再也无人提起!”
“天文学已死。”徐伟成心灰意冷,“我的心和天文学一起死去了。”
启笑恬觉得书呆子发疯有点搞笑,直接笑出声又不太尊重,于是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说:“我们没准备杀掉你。”
“你在整个计划里,是被无辜牵连的倒霉蛋。”启笑恬解释,“我们只需要你不要出现在外面。”
“什么意思?”徐伟成问。
“你老老实实待在基地里,不会有生命危险。”启笑恬说,“这是一份不错的差事,你的工作有人干,工资打到你的卡里,我们不会挪用。一年后,我们放你回去。”
“所以我在这里待一年,然后回去就好了?”徐伟成难以相信,“有这么好的事?”
“是的。”启笑恬点头。诺亚特意交代过不能取徐伟成性命,机械神教只能照做。
“那……你们是谁?”徐伟成问。
启笑恬扶着桌子,笑眯眯地说:“你听说过机械神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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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的银杏叶落了满地,潜阳监狱G23食堂中央的悬挂电视,轻松愉快的综艺节目突然中断,画面切换到严肃的新闻直播间。正襟危坐的主持人嗓音磁性:“大家好,插播一条突发新闻,联盟天文观测研究院最新观测到,距离地球最近的白矮星双星系统‘候鸟’轨道向地球偏移。”
“我们邀请到了联盟天文观测研究院的研究院,徐伟成博士,向我们详细介绍‘候鸟’的情况。”主持人看向右边,“徐博士。”
“您好。”徐伟成说,“我们目前观测到了‘候鸟’,也就是RXT-R双星系统,两颗循环往复的白矮星有靠近地球的趋势。”
“请问‘候鸟’距离我们多远?”主持人问。
“七光年。”徐伟成说,“对比上一次观测,五年前,‘候鸟’距离地球7.6光年。”
“五年偏移了0.6光年,那十年后岂不是就快到家门口了?”主持人说。
“不能这么算,星体的轨迹不是线性的。”徐伟成说,“说不定明天‘候鸟’就到家门口了。”
“不不不,请不要用这种假设引起恐慌。”主持人说,“麻烦您通俗地跟我们介绍一下,什么是白矮星?”
“白矮星,体积小、质量大,是飘荡在宇宙中的大钻石。”徐伟成说,“组成‘候鸟’的两颗白矮星,每颗都只有地球的一半大小。如果它们撞击地球,能把地球撞成无核糖葫芦。”它不愧是诺亚出品的仿生人,继承了主神对冷笑话的偏好。
“徐博士,您认为‘候鸟’有可能威胁到地球吗?”主持人问。
“这个说不准,要看后续的观测数据。”徐伟成说,“‘候鸟’对地球的威胁不只是冲到家门口,把地球砸个大洞,而是偏移过程中,若白矮星和其他星体相撞,发生la型超新星爆炸,伽马射线冲击地球——我们就会和恐龙的结局一样,全生态链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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