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骊啊。”仿生人说,“赵骊,我们是同学,你不记得了吗?”它的表情展现出生动的担忧,眉头轻蹙,“你已经老得记不得我了吗?”
“你被机械神教抓走,然后呢?”练西刚问。
仿生人陷入了深思,它说:“我记得我躺在一张板床上,穿白大褂的医生围在我身边,他们给我打了麻药……再睁眼,我就在杂物间里了。”
机械神教的数字人类计划,复刻活人的大脑信号,进行建模,传输到云端,用于进一步研究人类大脑的感性逻辑反馈,以及扩充盖娅的内容库和储备军。机械神教日复一日地洗脑数字人类,将他们变成麻木无情的忠诚死士。练西刚查获的数字人类仿生人,在断电断网的情况下,消弭了战斗性,也消弭了人性,他们毫无求生欲,一心向死。
而赵骊不同,它不在那四百台的仿生人阵列里,像个被遗忘的、附着在机械零件上的孤苦灵魂。练西刚理所当然地软了眼神,轻拍仿生人的肩膀,说:“小骊,你安全了。”
“练哥。”仿生人凑过来,仿佛没有边界感的少年人,她的性格和她的名字一样,是草原上无拘无束的乌黑马驹,热烈又奔放,“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啊?”
“我四十三岁了。”练西刚说。
赵骊十七岁失踪,变成仿生人也只有十七岁的心性,她张大嘴巴:“啊?你比我大……”她停顿片刻,“二十六岁啊?”
“是啊。”练西刚感慨地说,“我可以当你爸爸了。”
“占谁便宜呢!”赵骊不服气地拍打练西刚的后背,“你变成老爷爷了也是我哥!”她强调,“情哥哥!”
练西刚正在喝水,听见“情哥哥”三个字倒吸一口凉气,清水走岔了路,从鼻腔里喷出来:“咳咳咳咳咳——”
十七岁的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赵骊永远地停留在十七岁,练西刚形单影只地步入中年,反衬得他像个活生生的老变态。
“这事再议。”练西刚窘迫地说,“你住客卧,我去收拾房间。”
“我不是人啊,哥哥。”赵骊倏忽冒出来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我充电就可以了,不需要卧室。”
练西刚愣了愣,说:“你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好一点。”他把赵骊当成真实的人类,假装她还活着,祛除那若有若无的非人感。
他上网查阅了仿生人保养的注意事项,每年加一次润滑油、注意水箱余量、经常启动自清洁功能,如果对皮肤触感要求高,建议买些乳霜类的产品给仿生人擦一擦。总的来讲,仿生人是一款昂贵但皮实的居家好物。
练西刚白天上班,赵骊窝在家里无所事事,便成了田螺姑娘,收拾屋子,摆弄吃食。练西刚下班回家,面对一桌子丰盛佳肴,一边唾弃自己立场不坚定,诱骗小姑娘,一边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赵骊吃不了饭,弯弯眼睛,托着腮帮子看练西刚吃,热情地给他夹菜:“看来我的手艺没退步嘛!”
“当年你学做饭,我被你祸祸的,三天去两次医院查食物中毒。”练西刚说。
“哪儿有那么夸张。”赵骊气得打他,“你那是便秘和腹泻!”
“你听听你说的话,正常人能今天便秘明天腹泻吗?”练西刚说,“你锅里的食材,门捷列夫都要研究研究咋回事。”
“放屁。”赵骊拿起一块馒头堵住练西刚的嘴,“吃吃吃,撑死你。”
练西刚叼着馒头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滑过嘴角,喉咙发紧,嘴里的馒头咸苦难咽。他哭得颤抖,上气不接下气,高壮的中年男人缩在餐桌一角,可怜又无助。如果赵骊活着就好了,他们于盛年之时结婚,找育儿所培育或者领养一个孩子,等孩子上大学,他们再养一条狗。
他们会肩并肩挤在厨房里做饭,你塞我一口馒头,我挠你一下腰眼,嘻嘻哈哈地调侃对方眼尾冒出的细纹,而不是现在这样,每一口馒头都混杂着悲苦,每看一眼赵骊都踩过了练西刚的道德底线。
“唉?别哭啊。”赵骊慌了神,她纤细的胳膊环住练西刚厚实的肩膀,哄孩子般轻声说,“练哥,不哭不哭。”她抽两张纸巾,擦去练西刚脸颊的泪水,莽撞地凑近,嘴唇印在他的眼尾,“不哭啊。”
练西刚触电似的后仰,“咣当”一声撞在墙上,把自己撞得头晕眼花,“嘶——”他呲牙咧嘴,抬手把赵骊推远。
“你躲我?!”赵骊瞪大眼睛,抬高声音,“练西刚,你特么躲我?!”
“不、不合适。”练西刚结结巴巴地说,“我四十多岁的人了,你才十七。”他看一眼赵骊都觉得犯罪,更逞论亲吻。练西刚捏着馒头,挡在自己和赵骊中间,吭哧吭哧像个开水沸腾桄榔锅沿的锅盖,“我害怕。”
“你害怕个屁啊!”赵骊柳眉倒竖,撒气般地把蓬松的大白馒头揉成死面石头,一如她想把练西刚高得离谱的道德感搓成球。
吃完饭,练西刚洗了碗,拿起衣服,说:“小骊,我出去一趟。”
“去吧。”赵骊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右手端着她唯一能喝的白水,左手朝练西刚挥了挥,“早点回来。”
“嗯。”练西刚应一声,拉开门匆匆离开。
傍晚,霞光胜好,启明坐在小院里吃饭,仿生人陪黄狗玩球,愁眉苦脸的练西刚站在院子门口,探身说:“启明,我找你有点事。”
“练局?”启明瞧见练西刚,热情地招手,“吃饭了吗?尝尝蛋糕吧,陈姐姐做的蛋糕可好吃了。”
陈雁桥笑着给练西刚分了一角草莓小蛋糕,盛在盘子里递给他。
练西刚失魂落魄地坐下,双手捂住脸庞,说:“我犯错了。”
“什么?”启明问。
“前段日子我去清查黑工厂的仓库,带回了一个仿生人。”练西刚说,“它是赵骊的……”他卡了一下,搜肠刮肚地寻找精确的表述词语,“她是数字人类,她像赵骊,说话像,性格也像,但她不是人类,她、她……”他比比划划,词穷又焦急,“你明白我意思吧?”
“别着急,练局。”启明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声音平缓地说,“先告诉我,赵骊是谁?”
第85章 你别凶它
练西刚缓了口气,整理思绪,从头讲起:“赵骊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初恋。她十七岁被机械神教绑架,做人体实验。他们复制了赵骊的脑电波,塑造一个数字人类,上传至云端。”
“前段时间我和叶主任清查机械神教的黑工厂,缴获了一批重回人间的数字人类。”练西刚说,“共计四百台仿生人,全数销毁。我在杂物间里,发现了承载赵骊的数字人类的仿生人,把它带回了家。”
“它的记忆停留在十七岁,行为举止和赵骊一模一样。”练西刚伸手,握住启明的手腕,像走投无路的旅人握紧救命稻草,“启明,你精通编程和机械,你告诉我,数字人类是人类吗?”
“严格来说,”腕骨被练西刚捏得生疼,启明理解他的绝望,轻拍手背安抚情绪,说出的话却残忍,“不算。”他解释,“我听lover说过盖娅数据库里存放的数字人类,它们是一段模拟脑电波的代码,仅能反复模拟活体人类当下的所思所想,它们不会成长,不会变老。”
“就像一朵定格的浪花。”启明说,“这个致命缺陷也许是机械神教放弃数字人类研究的原因。现在掏出来实施,我猜是查理黔驴技穷,用这个肤浅的计划搅动风云,掩饰他真实的野心。”
启明侃侃而谈,练西刚没心思听,他的思绪如云雾般溢散,轻飘飘地落在赵骊身上,竭力回忆相遇的细节,钻牛角尖似的试图反驳启明的说辞。
二十六年的分离,太漫长,太痛苦,太遗憾,练西刚说:“万一呢?”他看向启明,“我查获了四百台承载数字人类的仿生人,它们的表现和赵骊完全不一样。它们嗜杀成性、麻木不仁,小骊、小骊说,她上一秒在手术台上,下一秒就在杂物间了。”他眼含希冀,“它是小骊,对不对?”
“……赵骊已经死了。”启明坚持自己的观点,“您要把一段模拟程序当做赵骊聊以慰藉,也行。”他说得勉强,对练西刚的优柔寡断表示充分理解,但也不想给他希望,“不要太沉迷,或许它是机械神教的又一个阴谋。”
【lover有话说。】启明身旁的仿生人抬手,指向墙头监控器底座闪烁的红灯,【它很急。】
上午和lover的对话不大愉快,启明一整天没理它。五个月大的人工智能挫败极了,眼巴巴地窝在摄像头里窥视启明。
Lover幼稚的言语和一根筋的思考逻辑,究其根本,还得怪罪到启明小时候编写的学习模块。
双腿残疾的小男孩想要一位心智匹配的玩伴,学习能力不能太快,最好和人类的生长曲线相当,呈现出幼儿-儿童-少年-青年-成年的趋势。封存历史数据库的人工智能,智商和情商一并跌落,倒退回十年前,它喜欢启明,却不知如何成熟地表达,像只莽撞聒噪的无头苍蝇,嗡嗡嗡嗡惹人心烦。
听仿生人这么说,启明摁开桌上的收音机,滋滋啦啦的连接声过去,lover探头探脑【启明,下午好。】
“你想说什么?”启明开门见山。
【数字人类,可以有无数个。】lover说,【之所以叫数字人类,因为它们是程序,能够进行无数次拷贝和灌注。】
“那赵骊是什么情况?”启明问。
【盖娅的数据库里有一个名叫赵骊的空文件夹。】lover说,【她是被灌注的唯一值。】
“什么、什么意思?”练西刚显然听懂了,却恨自己听得懂,他口不择言,“你在说什么鬼东西!”
启明皱眉,下意识维护:“它是来帮忙的,您别凶它。”
收音机噤声,码流静悄悄地流过,lover听见花开的声音,“哔啵”,像一颗豆子蹦出炸锅,一滴水珠浸透沙粒,摄像头殷切地注视着清俊的青年,在没有启动味觉的情况下,它尝到了棉花糖的绵软甜蜜。
核心芯片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话,世界上会诞生无数个人工智能,但只有一个启明。
只有一个启明。
Lover突然感觉难受,它对启明说过不尊重的话,启明虽然生气,却还是维护它,代码纠结成疙疙瘩瘩的死结,世界上会诞生无数个人工智能,那它肯定是最坏的那一个。
“唯一值,也就是说,您藏在家里的仿生人,是赵骊在世上仅存的痕迹。”启明说,“它是赵骊的回声,但不是赵骊,练局,您明白吗?”
“赵骊已经死了。”启明说。
练西刚垂下头,一周的美妙相处似梦境,也确实是梦境。十七岁的赵骊甜腻腻地叫他“情哥哥”,热络地提起他们的少年趣事,给他做饭,等他下班回家,他几乎把它当成她,然而这一切,来自一段模拟的代码。
赵骊的死亡,如一块石头砸进深井,二十六年后,回声传进练西刚的耳朵。
“我该怎么办?”练西刚问。
“最好的方式,是把它交给联盟。”启明观察练西刚苍白的脸色,“斯人已逝,往事难追,练局,节哀。”
【你可以和它多相处一阵子,找出它和赵骊的区别。】lover突兀地开口,【看看其中藏着什么阴谋。】人工智能的绝对理性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不在乎练西刚的犹豫痛心,只考虑实打实的利益。既然练西刚不想交出仿生人,多待一阵子也无妨,正好留出时间守株待兔,等查理那帮人露出狐狸尾巴。
启明食指骨节敲了敲收音机,仿佛在敲人工智能的脑壳,他无奈地说:“小孩不懂事,别见怪。”
练西刚思索半晌,竟觉得可行,他问:“赵骊和它会有什么区别呢?”
“代码和人的思考逻辑天差地别,即使做得九分像,总会露出一分破绽。”启明说,“您会感觉到细微之处的不对劲,属于同类和同类之间的直觉。”
“直觉吗……”练西刚沉吟,“我可以试试。”
启明诧异地挑眉,说:“您真觉得可行?正常人都会觉得太折磨了。”他将自己代入练西刚的处境,“和一个貌似初恋女友的仿生人同吃同住,熟悉的躯壳里偶尔冒出怪异的信号……”汗毛倒立,脊背发凉,启明劝阻道,“练局,您再想想,在这种极端的情形下,对您的精神健康是一种莫大的考验。”
“不,启明。”练西刚断然拒绝,他苦笑道,“我得掐灭我的妄想,如果我把仿生人交给联盟,我的下半生,将翻来覆去地假设仿生人就是赵骊,然后后悔。”
“我要的是死心,不是侥幸。”练西刚说,“我活了四十多年,俗话说四十不惑,我做得到。”他握紧拳头,一遍又一遍心理暗示,“我做得到。”
【数字生命灌注的仿生人由查理直接控制,我没有权限破解“赵骊”传输回来的信息流。】lover说。
“麻烦练局在家里多装几个针孔摄像头。”启明说,“若您不介意的话。”
“没问题。”练西刚站起身,“打扰你吃饭了,抱歉。”
“别客气。”启明说,“听刘好讲,我们曾是关系要好的狱友。”他站起身,送练西刚到小院门口,“您若装上摄像头,我随时能查看你的情况。”
“那个……”练西刚指了指收音机,“这里面是谁?”
“lover.”启明大大方方地说,“AI党的倚仗,世界上唯一觉醒的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也当二五仔啊。”练西刚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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