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对话几乎传遍过整个蜂巢, 所有的工蜂都对那位‘王’讳莫如深。
也正因如此, 他们更加无法相信和他们相处了一个下午、笑容温柔的雄虫阁下就是那位残忍嗜血的‘王’。
可是他明明这么温柔……
比他们看见的、前来视察的祭司们还要平易近人。
他会让他们这样被赶去边远之处采蜜的低级工蜂落在手指和肩膀上。
会吃他们采的花蜜。
会诚恳地道谢。
会为了让他们免于责罚来到这样偏僻的洞口。
如果这样的雄虫都能叫残暴的话……那整个地下城还有温柔的雄蜂吗?!
而跪在地上的雌蜂侍卫看到不断从陛下身上滚落的工蜂们, 只感觉脑袋嗡的一下。
这一片区域的工蜂是由他负责管教的, 如果他们犯了错, 定然会追责到他身上!
这些胆大包天、没规没矩的工蜂!难道想要害死他吗?!
豆大的汗珠从雌蜂侍卫的脸上渗出:“ 陛下,是这些不守规矩的工蜂冒犯您了吗?请陛下息怒, 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们──”
赛缪尔垂眸,声音中不辨喜怒。
“哦?是吗?”
雌蜂侍卫垂下头颅。
他视线扫过那些工蜂们的后腿, 发现竟然一粒花粉团都没有,所有工蜂的花粉筐都空空如也。
完了, 这些玩忽职守的蠢货, 这都已经黄昏了,竟然一点花粉也没采!
还被陛下抓了个正着!
“他们不仅言行无状, 冲撞陛下!还玩忽职守,耽误了采蜜的生计,这是蜂族的大忌!”
“你觉得该如何?”赛缪尔再次发问。
雌蜂侍卫回答道:“蜂族以勤劳为美德,作为工蜂,更应该如此!属下会严惩这些未完成任务的家伙!”
“我记得,初级工蜂在远离地下城区域的草原进行采蜜作业时,需要由一名雌蜂侍卫陪同教育。”赛缪尔垂下眼眸,“今天下午,你在哪里?”
“属下、属下就在附近!只是草原辽阔,在巡逻之时刚好与陛下错过!”雌蜂侍卫没想到火烧到了自己身上,虽然手册上确实写了需要陪同,但一群工蜂采蜜难道他要亦步亦趋地跟着吗?!
在桑托草原上能有什么风险?即使是食蜂鸟也看不上这些连牙缝都不够塞的低级工蜂们!
再说了,能被分配到这么边缘的区域,说明这些工蜂的天资欠佳,几乎没有成长为雌蜂的机会。
这样的低级工蜂,放眼整个地下城数不胜数,就算不幸死亡了,又能带来什么严重后果吗?
不过,想是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雌蜂侍卫眼睛一转,转眼想好了说辞。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赛缪尔开口道:“泰伦,你来说。”
赛缪尔金色眼眸准确地在一群工蜂中锁定了泰伦的存在。
泰伦紧张地抖了抖翅膀,见那只身份高贵的雄蜂伸出手指,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降落在上面。
那双手,纤细,白皙,修长。
但泰伦却觉得,那是温暖的、可以栖息的花枝。
“你们身为初级工蜂,为什么会在无雌蜂侍卫陪同的情况下前往河边?”
“回、回陛下,河边那片馥语花是没被划分的区域……”
那是泰伦在一次意外中发现的地方,因为距离较远,所以没有被划分给其他工蜂。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原本贫瘠的语言此刻却异常活跃。
泰伦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继续补充道:“因为初级工蜂只能分配到卡萨花的区域,但卡萨花花期已到尾声……为了完成侍卫大人定下来的采粉数额,我们不得不去寻找花粉更多的馥语花。”
“你们的采粉数额是多少?”
泰伦报了一个数字,他畏惧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雌蜂侍卫。
六只小脚抱得更紧。
这根花枝会承托住他们吗?
赛缪尔看向厄尼斯特,厄尼斯特轻轻摇头。
“初级工蜂的蜜囊容量为0.03~0.05克,每天可飞出10~20次,按照地下城中的规定,0.5克就已经达到任务标准,0.7克便可以评为优秀,获得少许奖励。”注1
“而这个标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随着蜜源的远近、天气和花期发生上下浮动。”
厄尼斯特回答,他因为是熊蜂,比寻常工蜂体积更大,所以当时的雌蜂侍卫以他需要的食物更多为由,也提高了他采粉的数额。
但奖励的机制依旧保留了下来,他当时攒了不少花蜜,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再次遇见陛下……
而泰伦报出的数字远高于标准水平,如果寻常工蜂要达到这个克重,如果没有距离较近的蜜源,就只能不断延长工作时间。
赛缪尔听完后点了点头:“你知道他们从那片馥语花花丛飞过来要多久吗?”
他在下午的时候就发现了,那一群工蜂们欢快跳舞的时候,竟然都不约而同地跳起了八字舞,连一只跳圆圈舞的都没有。
在蜂族之中,蜜蜂是依靠花粉房、采蜜地点和太阳三个点来定位的。注2
摇摆的方向表示采集地点的方位,而摇摆的时间,则说明食物地点的远近。
在蜜源较远的时候,他们就会跳起八字舞,只有在蜜源非常近的时候,才会跳圆圈舞。
这说明这群工蜂们的采蜜地点通常都非常远。
雌蜂侍卫连额头上的汗水都不敢擦去,他匍匐在地。
“属下一人需要管几万只工蜂,虽然尽心尽力为他们划分了采蜜的区域,但尾大不掉,总是有个别蜂族飞错区域,属下以后一定会严加教育──”
“雌蜂说谎的时候精神海会呈现出锯齿状的波纹。”
赛缪尔声音平淡。
“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怎么还会愚蠢到在我面前说谎呢?”
金色的触角转眼间探入雌蜂侍卫的精神海之中。
“地下城,喝酒,体罚,贿赂,中饱私囊──”
无数个碎片在赛缪尔眼前闪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淡,雌蜂侍卫却面若金纸。
“我竟然不知道,一个雌蜂侍卫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去决定一群工蜂的生死。”
赛缪尔的声音一厉。
“你通过压榨初级工蜂多得到的花粉,你将它们送往了何处?”
“那些死去的工蜂你是如何处置的,这样高的死亡率,为什么神殿没有来查?”
“是单你一人这样,还是其他的蜂族侍卫也如此?”
那侍卫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王’进入他的精神海如入无人之地,祭司为他构建的屏障连一点阻拦的作用都起不到。
那位陛下甚至准确地说出了他的罪名,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不是也全被读取了。
或许这位陛下是揣着答案抛出来的质问。
他如何敢再说谎?
但是……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又顺着脸颊汇聚在下颌处,最终发出‘滴答’的声音,淹没在草丛中。
“既然你无法回答,我就去找修补你精神海的祭司了。”
赛缪尔垂眸。
“我想他应该会给我答案。”
“请陛下恕罪!”
雌蜂侍卫惨白着脸。
“祭司大人对此事并不知情!全是我的罪过!是我利欲熏心——”
赛缪尔却没有看匍匐在地的雌蜂侍卫。
蜂族是一个等级制度非常鲜明的族群。
在没有‘王’出现的几百年中,神殿已经发展为蜂族的掌权机构。
神殿之中,除地位最高的‘先知’以外,大祭司一共有十二位。
这十二位祭司分别掌管着地下城不同的区域,从雌蜂选拔、培训到花粉的采集、分发,再到城防修建,林林总总,蜂族上上下下的事务都掌握在他们手中。
而他们手下还有无数祭司,这些祭司同样在蜂族中承担了许多能够掌握实权的工作。
祭司则通过祝福、婚姻、修补精神海等行为,牢牢笼络住雌蜂们,而雌蜂又进一步监管工蜂。
这样的层级是固定的、无法逾越的。
一只普通的雌蜂侍卫囤积这么多的花蜜有何作用?他又哪里来的胆子敢这样做?
若说背后的祭司不知晓此事……
赛缪尔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
第144章 卡住
“一个祭司应该也不敢如此行事, 他的背后还有其他蜂族吧。”
赛缪尔微微俯身。
那只雌蜂侍卫面色惨淡地抬头,就看见那位陛下仿若洞悉一切的金瞳。
他知道此事已无法隐瞒。
“一个人顶罪,还是戴罪立功, 你应该分得清。”
陛下继续说道。
雌蜂侍卫以额抵地。
“是, 陛下。”
雌蜂侍卫的背影很快在草原上消失。
赛缪尔收回视线。
这只雌蜂侍卫的精神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另一只雄虫的痕迹。
他们之间并未止步于祭司与侍卫,而是缔结了更深层次的关系。
赛缪尔相信,他一定会选择戴罪立功。
否则他的雄主就会被推出来顶罪了。
有时候,赛缪尔都会想, 女皇让工蜂变为雌蜂的决定对整个蜂族是否是有利的。
诚然,雌蜂比之工蜂,战斗力倍增。
但是一旦当他们变成了雌蜂, 就无法如同工蜂那般尽心尽力地为族群服务。
他们大多会成立家庭, 也因此多了私心。
多了私心, 也就多了纷争。
群体的利益逐渐被个人的利益所分化。
赛缪尔轻轻叹了口气。
他看向停留在原地, 小心翼翼地趴在草叶上的工蜂们。
不过, 对于工蜂个虫而言, 这一定是一件好事。
女皇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大门, 祂将自我重新赋予给了这些辛勤的小生命, 让他们从庞大的族群之中脱离出来,有了个人的生命意义。
这扇大门背后的世界纵然复杂, 但却藏着“家”与“爱”。
或许蜂族能有这样繁荣的今天,全靠女皇陛下当初的决断吧。
赛缪尔收回拉远的思绪, 他看着一个个收敛着翅膀、一动也不敢动的小家伙们。
“天色已晚,快回去吧。”
“您……真的是陛下吗?”
有一只工蜂小声地道。这是一只相当大胆的家伙, 赛缪尔发现他的精神海中闪耀着一颗颗属于勇敢的红色。
“是。”赛缪尔含笑点头。
见赛缪尔如此平易近人, 这些智商并不高的小家伙逐渐抛去了“可怕的鬼故事”带来的恐惧,反而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王’为什么不在宫殿中?”
“嗯……”赛缪尔思考了片刻, “因为草原上的太阳和花很美。”
“哦!”
原来陛下也喜欢太阳和花啊!
“您喜欢什么花的花粉?”
“馥语花。”
“哇!所以您才会出现在那片花丛中!”
“那……您会吃掉我们吗?”
此话一出,方才还闹哄哄的工蜂们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像是被一只大手按下了暂停键。
赛缪尔轻轻摇了摇头。
“我并不愿意伤害我的子民。”
工蜂们重新躁动起来。
“哇!”
“原来是这样!”
“我就说,您这么温柔,一定是谣传的!”
“但是……您不是啃过雌蜂大人的翅膀吗?”一只工蜂再次弱弱地提问。
“肯定是泰伦看错啦!雌蜂大人的翅膀不是好好的吗?!”
另外一只反驳道。
“我们是陛下的子民!陛下说了不会伤害我们!”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赛缪尔再次催促道。
“快回去吧。”
工蜂们这才嗡嗡着道别,随后有序地排起长队,一只只钻进洞里。
几分钟后,这片空旷的草原之上,就只剩下赛缪尔和厄尼斯特两个人。
夕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野花的芳香中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厄尼斯特敏锐地察觉到了陛下低落的情绪。
如陛下所言……
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他的子民。
那些工蜂们听不懂,但是厄尼斯特却听懂了。
这句话中,隐藏的陛下的决心。
——子民和仇敌,是不一样的。
厄尼斯特沉默着靠近陛下,为陛下挡住吹过来的晚风。
他知道陛下的心有多柔软。
他们就这样站了许久。
傍晚的风拂过草原,被映照成金红色的草叶晃动着,形成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渐渐的,金红逐渐染上更深沉的黑。
日落了。
“陛下。”
厄尼斯特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陛下的衣袖。
赛缪尔回头,就见厄尼斯特再次变成了一只胖乎乎的熊蜂。
他晃晃悠悠地飞着,发出嗡嗡的声音,最后来到了那个小洞前。
“陛下。”
厄尼斯特再次喊道。
赛缪尔一愣,他缓慢地蹲下来。
借着残余的光线,他看见厄尼斯特往洞穴中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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