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未成年人喝酒,你还真好意思呢。”
久川埴撑着下巴打量酒吧里的人,莱伊、波本……连琴酒也在?他挑了挑眉,只见琴酒注意到他的视线,随手碾灭手中的烟。久川埴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
“琴酒。”
“听说你对赛妮娅指派的司机并不满意啊,久川。”琴酒抱臂靠在椅背上,还是那幅阴测测的表情,久川埴怀疑他的面部肌肉已经僵化了。
“被你特别关照过的人,我暂时消受不起。”久川埴摇头道,“要是知道这事这么麻烦,我不如自己去考驾照了。”
“你报名年龄不够。”伏特加嘲笑他。久川埴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嘟囔道:
“证件又不难办。”
“难办的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手下,对吧?”琴酒叼了一支新的雪茄,勾起一边唇角,“不如由我指派新的人手给你,你一定会满意的。”
久川埴看着此人说话时扑棱棱掉的烟灰发呆,想起后勤组的同僚总是希望托他转告“处理犯罪现场地上的烟灰”是多麻烦一件事情——不过,就算说了琴酒大约也不会在意吧,毕竟这是个热衷于用爆炸和或解决一切问题的烟花狂热饭。
“我不确定我需要一个脸上镶着墨镜的司机……”久川埴托着腮笑起来,“话说这样真的看得清路吗,伏特加?”
伏特加被冒犯了,锤着桌子叫道:“喂!”
“——好了,先生们,这里禁止闹事。”赛妮娅一手拖着酒盘插进对话,纤纤玉手将一份马丁尼放在琴酒面前,又为久川埴上了一杯冰牛奶。
久川埴:“……”
伏特加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久川埴望向面前沿奶白杯壁下流的一串串水珠,终究还是无语凝噎。
他用指尖将那杯乳白色的儿童饮料推远了些,把自己整个趴到桌上,半张脸埋进手臂里。
“贝尔摩德。”琴酒警告似的开口。
被无情点破身份,贝尔摩德干脆嬉笑着脱了面罩。于是久川埴一抬眼就能偷看到千面魔女皮套下不为人知的面容,知名美国女星沙朗·维斯通的脸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癫狂。
——但很显然,在场的三位均是例外。
“那么,赛妮娅去哪了?”久川埴闷闷的声音从手臂地下传来,“我还想和她沟通把莱伊退货的事呢。”
“然后你亲自再挑个卧底回来?”琴酒把那杯不合时宜的奶扔回贝尔摩德的酒盘里,嫌弃地表示,“没门,忘记你的前任助手是来自CIA的老鼠了?”
久川埴在桌上“嘟嘟”地发出一串不满的声音。
伏特加知道大哥不想和眼前人闹僵,又不想拉下脸来安抚,连忙开口打圆场:“大哥了解你的,久川埴,他一定给你安排最适合的人。”
“不要怪胎,不要弱智,也不要面瘫和哑巴。”久川埴意有所指地说,“能正常沟通,无不良嗜好,无精神病史。”
“……”伏特加瞥一眼他大哥的脸色,悄悄比了个“OK”的手势,嘴上则代为责备道:
“大哥,瞧这挑剔的小鬼。”
琴酒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像在表达赞同。
要是寻常的组织成员和琴酒共处一桌,恐怕要么是毕恭毕敬的,要么已经吓得话也说不出了。可惜他在久川埴这边倒是一视同仁地被当作麻烦,他从训练营时期便认识琴酒,迄今此人胡来又霸道的作风早已传染了整个行动组。
——行动组,医生们加班的最大祸首。
前日久川埴刚在手术台上站了一天,昨天又和莉莉闹得太晚,根本没得到充足的休息。此时他从身体到精神都疲惫得紧,根本懒得再和成年人们左右逢源,干脆将下巴磕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快要睡着。
琴酒向来看不惯他这幅懒散模样,他在夜晚工作的黄金时间来这酒吧等着,当然不止为了久川埴的司机。
“还有一件事。”
“我还想着你今晚挺闲呢。”
琴酒忽略他的风凉话,直接表示:“一会有人带着资料来找你……这次的事,朗姆那边也会有人参与。”
“大哥的意思是,你别把人欺负过头了。”
“我是什么恶毒原配吗……?”久川埴无语地回答,“放心吧大人们。”
伏特加噎住了。琴酒对久川埴的牙尖嘴利习以为常,随手将烟灰掸在贝尔摩德端上的马丁尼里,穿好大衣准备离开。
“走了,伏特加。”
脸上镶着墨镜的小弟屁颠颠跟上,久川埴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抬头望向看好戏的贝尔摩德。
“所以……你这次来日本,有什么任务吗?”
金发丽人灿然一笑,将手指比在唇边,暧昧地与他耳语:“是秘密哦。”
“哦。”久川埴本来也没有兴趣,他眼皮重得要掉下来,很想吐槽组织夜里工作的习惯对未成年人太不友好,他懒懒瞥一眼手表,“所以,琴酒安排的人什么时候来?”
“啊呀,这我可不知道。”贝尔摩德在他对面坐下,神色自如地开始补妆。
“是吗,那让我休息会。”
久川埴又把脸趴了回去。在这间人迹罕至的秘密酒吧里,毫无防备地闭上眼睛。
-
不知过了多久,久川埴觉得四周的声音在某一瞬间变得尖锐而嘈杂,纷乱的人声搅得他心神不宁,只好从久违的休憩中睁开眼睛。
“一段时间不见,你倒是越混越差了啊,莱伊。”坐在身侧的黑皮男人看着煞是眼熟,正端着一支黑麦威士忌挑衅似的边酌边饮。
在他的对面,久川埴更加眼熟的那个男人一手揽在椅背上,同样讽刺地回应:“你倒是过得顺风顺水,波本。”
顺风顺水,指的是在任务里差点死掉吗?久川埴忍不住腹诽。果然安室透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好话,皱着眉表示:
“一个忠告,不要打听那些不该知道的事,莱伊。”
“同样的话回赠给你,波本。”
剑拔弩张的氛围之间,在场唯一对久川埴而言感到眼生的男人总算决定出声。他温和且有力地插入二人的争执中间,像个管教坏学生的教导主任。
“好了——两位。”他这么说,“这不是争吵的时候,你们可以在基地里预约个时间去解决这些、小矛盾。但是现在……”
他的目光落在悠悠转醒的久川埴脸上,带着沁人心脾的笑意:
“我们的睡美人醒了。”
坐在久川埴的对面,男人对上他的视线,猫似的眨了眨眼睛,深蓝的虹膜在令人目眩神迷的酒吧灯光下折射狡黠的光。
久川埴反应了一会,这才意识到这话中指代的人是他。他长舒一口气,像要把睡意都吹散了,与此同时也成功让全桌人的注意力都移向了自己。
“明明是我的任务,却被指派了三个帮手来,可真受重视呢。”
他抱起双臂,冷冷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三人——说是“重视”,合该是“监视”更为准确。这次的任务绝不简单,组织的那位先生,果真不可能轻易同意将“蜜勒米尔”的名字交给他。
……果然。
久川埴接过那个自我介绍为“苏格兰”的男人递来的文件,然后在上面看到了熟悉的那个名字:
「任务目标:青田诚一郎」
「任务要求:抹杀」
第7章 蜜勒米尔4
该说毫不意外……吗。
久川埴的瞳孔有一瞬的失焦,而后他听见苏格兰担忧地叫他的名字,这才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呼吸。
自从久川埴在父亲的默许下逐渐将他架空,他的能力在组织内部逐渐到重视,也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动辄因为父亲的懦弱,而被扔进训练营中以示威胁了。
——所以,这条路,是对的吗?时至今日,当久川埴回忆起曾经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依旧心有余悸。可当那时的孩子挣扎着、拼了命地挣脱污泥般的处境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早已站在天平的彼端,被迫与他的亲人对峙。
从前他还能自欺欺人,将如履薄冰的现状视为僵持□□的产物……但事到如今,那位仅仅对父亲的存在都,容不下了吗……
“蜜勒米尔。”苏格兰拖着下巴,神色复杂地望向眼前的少年,“我们被派来辅助你,……当然,也顺便保证你的安全。”
久川埴的脸色不自然地白,一推桌子像是想站起来,却又摇摇晃晃地跌回椅子里。
“……嗯、不,我是说,谢谢。”久川埴语无伦次地攥紧那张文件,抹了一把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实上,我只是想说,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
他扫视眼前的三人,每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压制他。那么,此三者合该代表不同的三方势力——波本来自朗姆组,莱伊曾经是琴酒手下。苏格兰,他和久川埴毫无干系,大约被视为监管的领导者角色。没想到那位对蜜勒米尔的人选如此谨慎。
“所以,这次任务还不需要你们出手。”他将指甲深深嵌入手心,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我会处理好的——走了,莱伊。”
他再次起身,总算能稳稳当当地站起身来。久川埴挥开莱伊伸来的手,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车边,开门,落座,既不提目的地,也不说任何话。
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车厢里,双目无神,像个被抢走心爱糖果的委屈的孩子。赤井秀一看在眼里,却只能暗自叹息,他将久川埴送回他的安全屋,看他脚步虚浮地下了车,上了楼,对应的那扇窗里,灯光亮了整夜。
他一夜未眠。
久川埴想,他应当愤怒,但似乎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组织既然能把孩子们像小狗一样扔进铁笼里任由他们彼此厮杀,似乎也该做出让儿子弑父投诚的恶事。
他拨了两个电话回家,都是忙音。不过他也不知倘若接通了又要说些什么,难不成要假惺惺来一场感人肺腑的道别么?久川埴窝在沙发里,将自己缩成一团,浑浑噩噩地等待天亮。只是清晨似乎也不意味着什么,作为组织内半公开的安全屋,饶是晨曦足以照破黑夜的光,似乎也不能拿满屋的监听和监控如何。
“……蜜勒米尔……”男孩发出梦魇一般的低语,像在念叨什么摆脱不了的诅咒。他喘息着,应激似的颤抖,终于在手机铃响的第三次骤然惊醒过来,颤颤巍巍地摁亮屏幕,上面是三个未接电话。
两个来自波本,一个来自苏格兰,还有一条短讯来自琴酒:
「干得不错。——GIN」
久川埴手一抖,手机应声砸在地上发出巨响,他甚至无心去捡起来,急急忙忙地打开电视,满腹的预感就要成真——
访谈节目中的女演员还在歌舞升平地嬉笑打闹着,在那位名为“久志爱美”的年长女星端庄的微笑下,日常繁多的凶杀案件们只配得到最底端的一行字幕:
“昨日夜间十一点,埼玉县青田宅突发大火,无人生还,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久川埴顿时觉得头晕,恐怕连琴酒在发来鼓励讯息时,都要不免感慨他行事作风之果断。
几次剧烈的喘息后,他倒是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给自己倒来一满杯温水权当充饥,而后披上外套就出了门。
久川埴的目的地很明确,脚程也不慢,成功搭上那列驶往琦玉县的新干线,从车站出来时,扑面而来的阳光却一时让他辨不清了方向。
——从污泥里生长出的人无缘于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恩泽,这是久川埴自小便明白的道理。训练营培养出一届又一届麻木不仁的刽子手,包括久川埴,他本以为自己与他们多少有些不同,时至今日才看清自己同样双手沾满献血。
他慢吞吞地走,在过分明媚的光线下,觉得无所遁形。他很肯定青田宅的火灾绝非组织的手笔,却不能保证逼死父亲的杀人犯中没有自己,因为这是是人人欢欣的结局,那位确认了他的忠诚,久川埴获得了信任,“蜜勒米尔”的名字将重获重用……
所以,这是对的。久川埴想,因此他不会探究心底涌出的酸涩的苦楚从何而来,这是组织永远不要求他掌握的东西。他只是本能地贪恋家人的温馨,并本能地觉得难过,像一头未曾开智的懵懂小兽。
跌跌撞撞地,走回曾属于他的那间乌托邦废墟。
两层高的别墅被烧得焦黑,灰尘满天,警戒线外站满好奇围观的群众,久川埴在其中并不显眼。他拉上兜帽,一言不发地听后排的两位老大妈抱怨着“这下蹭不到青田医生的免费门诊了”云云,再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近两年父亲退居二线后,是越发善心泛滥了,大抵是自认前些年在组织做了太多亏心事。但善恶不是能就此相抵的东西,所以久川埴向来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
他们都救过了些罪无可赦的人,这些人又杀了些普世意义上纯粹的好人,早就注定下地狱了。
……说不定他们父子未来能在地狱来场感人肺腑的重逢呢?久川埴不无讽刺地想。
只是……莉莉,那是个连路边喂养的流浪猫失踪都会哭泣的姑娘,她本该有正常且幸福的家庭,而非一次一次为没用的兄长父亲操心。
久川埴脚步一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间店门前。位于青田宅附近的拉面店,莱伊不日前刚带他来过这里,莉莉曾经疯狂地爱菜单上的经典豚骨拉面。
“……哥?”
久川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随即一个毛绒绒的身影猛地凑上前来。
一只巨大的毛绒针织帽挡在久川埴眼前,一副平光眼睛遮住了半张脸,同样毛绒绒的围巾埋住另外半张——但久川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恍惚地叫出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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