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顺从着他的掌心,微微偏头,是一种极为依赖的姿态。陆行声看着自己原地不动却不知何时深陷进去的手掌,上前一步,左手揽住它的肩头,像是复刻那美妙的一秒,缓缓抱紧了它。
“做得好,李镇。”
陆行声毫不吝啬地鼓励,他的声音像是从火焰上滚过,抵达它脆弱的身体时,刺激理智的高温片刻席卷意识。李镇的半边身体是字面意思上的溃散,陆行声收紧双臂才堪堪搂住一些散开的黑线,余光中,覆盖他表面的黑潮抵达他的咽喉。
“做得好……”
李镇尽力维系着自己的人形,但是它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意识中因为自己这糟糕的表现再次下起暴雨,狂风呼啸而过。
陆行声无奈看着怀里圆圆的、粗糙的头颅以缓慢但不可阻止的状态解体,变成缩在他心口和肩头的线团。
“没关系的。”像是能体会到无数从它身体散发出的焦躁、恐惧和委屈,陆行声轻柔地拍了拍心口起伏的黑潮,垂下的双眸里是对方最喜欢的笑意,他的眼睛像是黑暗中最明亮闪烁的星星——李镇感受着无数自己传递而来的雀跃和迷醉,因为没能达到自己预期的模样,它用只能自己听见的抽泣叫着他的名字。
【呜呜】
【陆行声】
【我表现得肯定——】
“能维持这么久,你真厉害,李镇。”
泣音戛然而止,铺散开的黑线都直起了身躯,一时之间,陆行声都不知道先看哪里,他伸出手,温暖的指腹轻轻抚过在肩头竖立的几股黑线。被主动触碰的黑线身体不由自主地打摆,随即又羞涩地卷曲,可在陆行声指尖撤走的一瞬间,全都鼓足勇气用身体勾住他的指头,无声又热烈地表达它的不舍。
陆行声的心脏简直软得不成样子,但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好了,今天先到这里,未来我们有很长时间。”
“现在我们先聊聊其他的好吗?”
陆行声的神色陡然认真,让陷入痴态的李镇一下绷紧身体。
【聊什么?】
它开始细数自己之前做的事情,越想身体就越轻飘飘发着虚。
807的陈设早被毁得差不多,陆行声半搂着黏在身体、舍不得落地的李镇的一部分,一面朝着自己的屋内走去。
随着他的前进,地上拖出长长的墨色潮痕。
陆行声拉开抽屉,将白纸和黑色签字笔放在桌上,侧过脸对着自以为不被发现贴脸颊的黑线道:“还记得——”
对两人来说,那天的事情都不想去回忆,可凶手还没有被抓到,陆行声不得不问主动提及:“还记得那天伤害你的人吗?”
半成型的李镇出现在桌边,带着黏腻的无形的视线,长长久久注视着陆行声。
陆行声不知道他怎么又呆呆的,因为没有五官,他无法估摸对方的神情,只能一味等待。
等人形彻底凝实,李镇似乎有意无意的展现自己——从它控制好不冒头的线头,还有笔直端正写字的姿态来看。
它的下半身因为陆行声看不见而只有粗糙的一团,宛如黑云滚滚,绵延不尽的黑暗里滋生了无数被放大的情绪。
而后,李镇右手握住笔,它尽力将自己露出的、能被陆行声看见的上半部分构造的优美一些——手臂修长,线条匀畅,握笔的手指纤细,甚至能从饱满的黑色中看出主人精心营造出腕骨微微凸出的美感。
李镇佯装成人类写字时低头的姿态,实则用无数不同方位的目光将人严严裹住。
——他在看我
特意摆弄的右手在这样的意识里颤栗,李镇立刻绷紧了肩膀,很快调整好状态不让陆行声发觉。
【还记得,但是我从前没有见过他】
陆行声蹙眉,似乎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棘手,李镇见状迅速继续写道:【没关系,我现在找人很方便】
“那……”陆行声的表情仍然忧愁,看向李镇的眼神仿佛不是看一个黑黢黢、能将自己分解的怪物,而是以前那个羞怯到病态程度的【人类】。
人类。
真是离它遥远的身份。
“你会感到害怕吗?”
陆行声坐在对面,他十分有耐心的将一根一根想要往他耳朵里钻的细线轻易引诱出来,然后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掌心欢快打滚。
陆行声的目光一分为二,一面看着展露真实情绪的手心的黑线,一面又看着十分“冷静”的人形。
哪个都是李镇。
于是这样强烈的反差让陆行声觉得十分可爱。
“如果你找到了他,见到了他,你会害怕吗?或者说,你会感到疼痛吗?”
他第一次在老板娘的允许下进入厨房、第一次拿刀,泛着冷光的刀刃第一次切开皮肤时滚出的血滴,让那个时候的陆行声有些害怕。
不是害怕受到伤害,而是在不久前,他低头时看见的是泛黄的课桌,是让他抓耳挠腮的难题。他怔怔注视血流不止的手指,油烟排气扇嗡嗡运作,烧开的水滚出的袅袅白雾让他逐渐看不清前方。十七岁的陆行声站在一片狼藉的小厨房时,第一次浮现对未来的恐惧,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光是看着菜刀,手指都在隐隐作痛。
而李镇呢?
陆行声揪心的想,他没有看过他受伤的躯体,但是地上的血迹就已经间接表露出当时的惨状有多骇人。
那他该多痛、多害怕。
【不会害怕,不会痛】
李镇不同于刚才笔直的姿态,此时微微躬着身体,略显急切地写下回复:【我感受不到疼痛,不要担心】
随后,黑色的手一顿,旋即头颅更低,补上三个字:【陆行声】
不要为我担心,陆行声。
它甜蜜地将白纸递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可是陆行声眉宇间的褶皱并没有因此而舒展,反而笑容有些勉强,能看得出不是发自内心。
这让李镇更加困惑。
它已经捡回了记忆,可为什么面对陆行声,它总是觉得疑惑?
陆行声似乎察觉到对方的不安,收敛起外露的情绪,拇指揉了揉掌心滚作一团的黑线:“是吗?那太好了。”
李镇恨不得缩成一团,意识在被那缓缓地揉捏下极速升温,精心雕琢的手腕冒出了根根激动的线头,它慌慌张张用另一只手捂住,圆乎乎的脑袋抬起,似乎在无声观察陆行声的神情。
“那就一起找吧。”陆行声的笑容一点点消散,“我们一起把他找出来——”
“能形容一下他的样子吗?”想起之前的“案底”,陆行声不得不补充一句,“要具体一点,如果有什么胎记或者印象很深的都可以说出来。”
回忆起凶手的模样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镇毫无波动地写道:【是个微胖的男人,穿的是深棕色的衬衣】
刘静拽着痛得发冷汗的齐慧远离中央,心脏快要飞跃出喉咙,失去一条腿的陈宽用手往外圈爬,刘静一边哭,一边安顿好齐慧后跑过去将陈宽也拖远。
【比我高一点,当时是在深夜碰见他。】
【眼睛是三角眼,眼袋很重,毛孔非常粗,油脂旺盛。】
一头银色短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身体,快要燃尽的蜡烛是屋内唯一明显的光源,铁锈味最浓重的地方,不是从陈宽断掉的小腿,而是老太太脚下那糅合在一起分辨不出模样的脏器。
【他有白头发,应该不年轻,但是也不老,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血污浸湿她的裤脚,老太太转过身,将整理好的人皮折叠好,然后才面朝齐慧的方向,低沉的男音从她的喉咙里滚出:“你们也都看不起我!”
口吻蕴含着直白的恼怒,但是老太太的表情却很平静,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极为割裂。刘静被这声怒吼吓得魂不附体,但仍不忘记用碎布捂住陈宽的伤口。
“别生气。”老太太又张嘴,这次却是正常嘶哑的老人音,除了失血过多快要晕厥的齐慧,刘静和陈宽都震惊地望过去。
因为常年弯腰驼背,老人比身边的桌子高不了多少,一边说着“别生气”,一边安抚似的摸了摸自己平摊的腹部。
两人的视线随着她如同树皮的枯手落在肚子上,一个荒唐的猜想瞬间同一时刻袭击他们的大脑。
陈宽喃喃出声:“一个凶手在连杀两人后,面对铺天盖地的调查,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
他霎时有了自己的回答:不被抓到。
而一个明知自己的儿子是杀人凶手,她的欲望又是什么?
——我会保护你,就仿佛你还在我肚子里那样。
第26章 线人
幽暗的室内酝酿着恐怖的气息,唯一还算完好的刘静只觉得有人死死扼制她的脖子,巨大的对死亡的畏惧攫住她的心神。
齐慧的右手在推开自己时被老人捉住,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她的很难回忆出当时的场景,只有一声悲切的呼救,然后很快就变成了纯粹的痛鸣,等她和陈宽转头望过去时,那条手臂已经鲜血淋漓软塌塌垂下。
齐慧当即脱力倒在地上,陈宽前去营救——这一次刘静看得清楚。
那个怪物像对待尸体那样,轻易地、仿佛在揉搓面团,坚硬的人骨粉碎,骨茬刺破皮肤,老人浑浊的双眼似乎在仔细辨认,她握住陈宽的一只脚:“男人……”
话音一落,仿若撕扯一条炖得软烂的鸡腿,刘静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她红着眼睛死死看着怪物手里的一条小腿,陈宽嚎叫着在地上不住打滚,喷溅的血液被涂抹得到处都是。撕扯下来的人腿被嫌弃地丢在陈宽身边,刘静唇色惨白,忍下喉咙直冒的恐惧去拽离地上的齐慧。
【他有白头发,应该不年轻,但是也不老,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在李镇消失的那几天,陆行声初步对这栋楼的住户有了大概的了解,他粗略匹配着符合这些条件的人。
“是在我们这栋楼吗?”
【应该是,他第一次杀人时,我好像遇见过他,但是我没有抬头看,只是擦肩而过,所以当时我没有多想】李镇冷静地讲述着,【第二次,是我撞见他从被害者那层楼下来,他可能是认出我,或者害怕我认出他,所以决定杀了我】
事实上,如果不是对方第二次惊恐的表情和下狠心的狰狞,李镇都不一定能将他和凶手联系在一起。
“我们会找到他的。”
——沉默的建筑伴随他的意愿扭转、移动、变换。
“这是什么?”刘静看着周遭的一切以夸张的速度变化:墙壁闪动留下一片虚影,屋内的老人消失又出现,她的神态不变,嘴唇嗫嚅说着什么,仿佛这诡异的一切只有玩家才看得见。
陈宽呼吸粗重,用沾满鲜血的手猛然握住刘静的肩膀:“陆行声!是陆行声!”
“还有些人应该也是知道一点什么。”陆行声想到对方眼神里的不忍和叮嘱,不由对他们的身份起疑,“她是新搬来的租客,也是她让我注意一下807。虽然不明白他们在什么时候得知了你和我的事情,但我觉得他们没有恶意,可以聊一聊。”
“我记得……”陆行声想到那一袋的水果,提笔写下还有印象的几个数字:“他们今晚好像是在一块,403——”
“陈宽!”
刘静举起地上的椅子狠狠朝着老人的后背重击而下!对方硬生生遭受袭击,松开新到手的猎物,只在对方的腿上留下五个血淋淋深可见骨的血洞。
陈宽止不住呻|吟,他的眼睛逐渐失焦,却又拼命聚拢,和不远处的刘静对上目光,两人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绝望。
“608……”
失神中,一只皮包骨的手扯住她的头发,刘静尖叫着挥动双手,却只能无力地后仰跌倒在地,视线的上方,她缓缓对上了一双雾蒙蒙的瞳孔,褶皱堆积的脸颊上倏然扯出一丝微笑:“是女人……”
“女人好,女人能给我家生儿子。”
刘静惊恐地伸手够住桌腿,拼了命地往外爬,这种挣扎仿佛激怒了老人,声线一变,成了一个浑厚粗粝的男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都瞧不上我!臭婊子!烂人!”
他死死抓住一大把头发,残忍地加大手上的力道。
鲜血从发丛里流下,她能感受到头皮传来尖锐的、火辣辣的刺痛,刘静尖叫着冲着队友伸出手:“齐慧!陈宽!救我、救救我——”
“902。”
齐慧深吸一口气,捂住肩头,她半躺在地上侧过脸,恐惧到极致的尖叫声将她从半昏迷的状态拉回来,于是一睁眼,就看见刘静被人一脚踩在背上,一手扯着她的头发缓缓往后。
鲜血糊住了刘静的眼睛,她摆动着手想要逃,却只在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刘静!”她不顾痛到麻木的半边身体往对方的方向赶去,余光中却瞥见抖动闪变的墙壁,几乎同一时刻,一个名字立刻出现在她脑海中。
齐慧脚步一顿,两秒后转身往窗户狂奔而去,半边身体吃痛的撞在窗框上:“陆行声——306!”
陈宽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齐慧嘶吼的背影,眼神里遽然爆出求生的光芒。
墙壁闪动的频率陡然加剧。
老人没有耐心,撕扯下连着发囊的小块头皮,脱力的刘静被扔在地上,她跨步往前。
齐慧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根本没有转头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不管那人能不能听见,都仿佛用最后的力气嘶吼道:“凶手在306!!”
霎那间,晃动震颤的墙壁猛然停滞,在齐慧嘶吼的回音中,这扭曲拼接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张张照片。
陈宽瞳孔紧缩,强撑着身体抬头望去。
还没等陆行声看清房间的布局,身后的黑潮便立刻将人死死包裹,李镇不再维持人形,如浪潮般涌向最中央的老人。
它闻到了。
那股恶臭的酸腐味,和那个男人身上一模一样。
陆行声视线一片漆黑,外界的一切他只能听见一些杂音,软绵绵的黑线扯不掉也拉不开:“李镇!你先放我出来!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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