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晦眼睛都没动一下,“再缓缓。”
他顺道递了一张帕子给姬未湫,示意他擦一擦嘴,姬未湫一擦,发现帕子上沾满了口水,顿时有点尴尬——怪不得不敢让他平躺,不然他能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这个点要记录下来,告诉胡老太医。
周如晦拍着他的背,让他顺过气来,一边道:“不过是一个侍人,你若疑他,杀了便是,何必冒这般风险?”
姬未湫笑了笑,一手去一旁拿了茶盏来喝,直到喝干净了才觉得好了许多,他含糊地说:“到底陪了我这么多年,再看看。”
醒波的问题有点大,他至今看不透醒波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醒波从宫中到如今,跟着他也有十年了。他自认算是个好老板,每半年加薪一次,加班给三倍加班费,配安置房,也从不打骂,他怕醒波叛逆,也怕自己疑心病太重,所以才设了这么一个局。
试试醒波,也试试其他人。
他在决定的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当初姬溯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把他训了一顿。姬溯怀疑他,又不舍得杀他,又不可能和他一样拉下脸来特意做局,所以只能选择逼问他。
这次出行,其实姬未湫瞒下了许多消息。姬溯一直派人暗中护着他,能到他们面前的刺杀才看起来只有雪山那一回,实则暗卫转告他截下的刺杀就有五次,还有三次是下毒,最严重的是一个驿站的人都被杀了,刺客装作是驿站的官员官兵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不想被率先去排查的青玄卫发现,又被清理了,他们去时才是正常的驿站。
这就让姬未湫很怀疑,他这行程已经足够隐秘了,该换的该伪装的一个都没少,不断地调整出发和抵达时间,都是根据暗卫那边老手进行的,甚至京中当真有两家的弟子前往边境做文书,那么他这条线一直被盯着追杀,只有一个结果:队伍里有内鬼。
姬未湫要去边境,周如晦不可能真的就在边境候着什么也不干,姬未湫传信让他派靠得住的人来接,得到答复后,他顺势将队伍分成两队,一队是姬六、邹三、刘毓,另一队则是他与醒波。同时也将随行的青玄卫分为两队,只看谁被追杀了。
如今姬六那头他不知道,但他这一队伍确实被追杀了,那些黑衣人是周如晦的人没错,但在他们出现之前,刚经历了一场血战,将真正的刺客杀干净后替换了他们,再来袭击他的车队。
青玄卫则是在打斗之中被通知是他在试探醒波,让他们演戏,让他们以为他的目光都在醒波身上,此后这一批青玄卫会被带走调查,有没有问题不知道,但短期内是不会出任务了。
至于醒波……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个内鬼,但不管怎么样,醒波要暂时被管控起来,不能跟着他了,他不敢让醒波去见铎夏。
只是姬未湫没想到,周如晦会亲自来。
姬未湫问道:“二哥,你离开边关无碍吗?”
周如晦道:“有墨剑。”
“那就好。”姬未湫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打量着周如晦——其实这个局他唯一没有要试探的人就是周如晦,倚靠的也是周如晦。
没有周如晦来接应,他想出朵花来都没用。
“能坐稳吗?”周如晦问道。
姬未湫颔首,周如晦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拎到了一旁,让他靠着车厢坐着,周如晦则是从一旁拿了一张皮毛来盖在他身上:“好好休息。”
姬未湫笑嘻嘻地说:“您就是我亲哥。”
“嗯。”周如晦淡淡地应了一声,又从一旁提了个食盒出来,里头是用碳火煨着的参粥,那假死药说到底耗的是元气,要补补。周如晦思及此处,不由横了一眼姬未湫。
姬未湫被横得缩了缩脖子。
姬溯在这里也就是这个反应了吧?
哦不对,这要被姬溯知道他为了醒波去吃假死药,他少说要挨顿打,这一方面姬溯从不手软。
姬未湫接了参粥喝了一大碗,吃下去后身体有些发汗,他也显得有精神了一些,又过了一日,周如晦便带他快马前往边关。
老规矩,周如晦把姬未湫往自己身上一绑,厚实的披风往他脸上一盖,就不顾他死活地疯跑,姬未湫要走十日的路程在周如晦的快马加鞭下五日就到。
一到军营,姬未湫先喝了一碗药,他对自己有点数,要不是一路上热水澡补汤不断,跟着周如晦同骑他还能靠着周如晦睡会儿,他能熬过这五天才有鬼了,就这样还硬是在营帐里躺了一天,才有力气走动。
姬未湫去问了周如晦,周如晦说让他再休息一日,明日再带他去见铎夏。
***
姬溯垂眸看着传回来的消息,一遍看完,又看了一遍,直至看了五六遍,将每个字都印在心中,这才将密报放在了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脆弱的边角,逐渐向上攀爬,直至皮肤传来灼痛,姬溯方才松手,任由它烧成了灰烬。
庆喜公公见状,不由低声问道:“圣上,这是?”
姬溯平静地说:“无事。”
庆喜公公方松了一口气,又见姬溯手上灼红一片,他连忙道:“圣上,您的手怎么就伤了!老奴为您上药!”
姬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平静地应了一声。
庆喜公公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忍不住道:“圣上,其实……您若是放心不下殿下,召回殿下就是,何必这般伤己呢?”
姬溯没有说话,庆喜公公也低着头,不去看他:“殿下是极敬爱您的……”
姬溯忽地开口打断了他:“你怎知他心甘情愿?”
庆喜公公一愣:“那您将殿下派出去,岂不是……”
“那就让他去。”姬溯平静到了极点,他重复了一遍:“那就让他去。”
他给了他兵符,给了他周如晦,给了他突厥,给了他邹覆流,若他有能耐掀破了这天去,这皇位给他又何妨?
他若蠢得盲信盲从,成不了事,自然也有他这皇兄在。
姬溯的指尖无意识动了动。
不是舍得,就是太不舍得,故而才容他这一次。
姬溯道:“去慈安宫。”
庆喜公公应了一声,恰好此刻伤药也上完,他连忙去招呼仪仗,姬溯上了御辇,一路行至慈安宫。太后也正奇怪,见他来了,便迎了上来:“皇帝,你怎么来了?”
一般这个时候,姬溯都忙于公务,不会来请安。
姬溯行了礼,随即道:“请母后屏退左右。”
太后见他神色,当即屏蔽左右,又将姬溯带入了内室,太后问道:“阿溯,何事这般谨慎?”
皇宫之中,有什么能让她这儿子这么谨慎?
姬溯道:“请母后入座。”
太后抿了抿嘴唇,她总觉得应当是一件大事,不由道:“可是阿湫出了事儿?你别瞒着母后,母后……有事你只管说!千万别瞒着母后。”
姬溯颔首,上前跪下,太后面色骤然白了下来,嘴唇微微颤抖,便听姬溯道:“未湫已与定国公会面,有定国公保护,未湫无事。”
太后陡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阿湫无事就好……那又是何事?你快起来!有什么不能站着说?要你跪着?”
姬溯扬首看着太后,他鲜少有迟疑之事,姬未湫算一件,如今母后又是一件。他许久未言,太后心下不定,她垂下眼与姬溯对视,又说了一遍:“有什么事,你说,母后不是未经过风浪。”
姬溯平静地说:“母后,儿臣要了未湫。”
第116章
或许是这句话太过荒谬, 太后一时竟然无法理解姬溯的意思。她道:“你……再说一遍。”
姬溯平静地说:“儿臣要了未湫。”
太后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一手捂着胸口,她像是失去了神智, 又像是在这一瞬间想得太多。
姬溯跪在她的面前,等待着一个结果。
许久, 太后才扶着扶手撑坐起来, 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缓缓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姬溯道:“未足三月。”
太后闭了闭眼睛, “他是你弟弟……哪怕不是亲生, 他也是你弟弟。”
“那时我身子弱,是你一手带大的他,你怎忍下这个心?叫他一世做个富贵闲人难道不好?哪怕你看不惯他,困他一世,我也认了!但你怎么忍得下这个心……”太后端坐于凤椅上, 一字一顿地道:“叫他成为他人口中淫闻谈资, 风靡市井——遗臭万年!”
狸猫换太子时她不知,可她是个母亲, 也是中宫皇后,姬溯做的事情, 最终还是她替他收的尾。那时她身弱, 除却遭受毒害外,亦有幼子出生便辞世之痛。
可那时若无湫儿出现, 她们母子早已死无葬身之地,湫儿本也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他合该做这燕京城里最无拘无束之人, 衣食无忧,一生富贵, 却因为她们母子,进了这危机重重的皇宫,他那时那么小,懵懵懂懂,就成了她的孩子,这叫她怎么割舍!
在她心中,湫儿就是她亲生的孩子,这些年里,她对湫儿出身一事绝口不提,只当不知。若哪日溯儿无后而薨,她的湫儿合该继承皇位!
“怪不得,你将蟠龙纹圈椅赐给了阿湫……”太后心中痛极,她眼眸微阖,落下一道泪来——她只当是他们兄弟情深,姬溯才将那把代表太子之位的蟠龙纹圈椅赐下,不想居然是因为他强要了姬未湫!
她起身,她立在姬溯身前:“阿湫秉性良善,他敬你爱你,溯儿,你如今回头还来得及。”
姬溯仰头看着太后,声音有些沙哑:“来不及。”
“朕不会放手。”
余音尚在殿中回荡,却有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取代了它们。姬溯偏过头去,冷玉似地皮肤上浮现出一只淡红的掌痕,边缘清晰可见,可见用力之大,太后的目光近乎狠厉:“你再说一次。”
姬溯道:“我不会放手。”
“啪——!”
又是一记落在了姬溯脸上,宫中规矩,打人不打脸,姬溯生来便是太子,尊贵无比,便是先帝最疯癫的时候都不曾掌掴过姬溯,更何况如今他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君王?
太后的护甲落在黑玉砖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姬溯的脸颊上渗出血来。
太后注视着他,再度扬手,却被姬溯抓住了手腕,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这两记掌掴于他而言不过清风拂面:“母后,事不过三。”
太后厉声道:“我终究是你的母后,是湫儿的母后!你这……你这样……强逼你的弟弟,姬未溯,你的心在哪里?!湫儿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对他!纵使……纵使……纵使你非他不可,你也该……”
太后说到此处,泣不成声,她脚跟发软,站立不稳,倒下之时被姬溯扶住,她扶着姬溯的手臂,睁大眼睛看着他,希望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你也该忍耐……那是你弟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天下什么好颜色没有,你喜欢谁,把谁弄进宫来母后都不管!你怎么能对你弟弟……”
“溯儿,你醒醒啊!这事儿一旦传出去,你让湫儿怎么活?!你既然喜爱他,怎么舍得叫他受此奇耻大辱!”
姬溯扶着太后,眼眸低垂,他道:“即是要了他,自然该为他考虑周全,此事世人皆可瞒,母后却不能不知。”
太后根本没有问姬溯姬未湫愿不愿意,谁会愿意?谁愿意和自己的兄长有私!退一万步,哪怕姬未湫愿意,若是姬溯无心,他们怎会如此!
姬未湫年幼,尚未及弱冠,他怎能抵得住姬溯这个兄长蓄意诱骗!
姬溯起身,将太后扶到了椅子上坐下,又取了帕子来,太后伏在扶手上哭泣,姬溯跪在了太后膝边,直到太后平静下来,方道:“此事错在儿臣,儿臣不悔。”
“母后不必伤怀。”
姬溯说罢,起身离去。
太后没有叫他站住,没有用,她这个儿子一旦下定决心,谁都劝不回来,正如他当年下定决心弑父一般,无人可以拦他。
当年如此,如今亦然。
她只怕,她只怕……君王无情,哪日若他厌弃湫儿,湫儿……还有命活吗?
……
庆喜公公见姬溯自慈安宫出来,忽地见姬溯脸颊微红,甚至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当即大惊,可再看姬溯眉眼含霜,冷漠如冰,却不敢吱声,宫人们早已跪伏于地,无人敢抬头。
他心中知道,大概是圣上将与小殿下的事情告于太后知晓了。
姬溯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去了偏殿处理脸上的伤口,“取冰。”
庆喜公公本想劝,这寒冬腊月,还要用冰,万一将面上的皮肉冻得坏死……他正欲转身去取,却又听姬溯吩咐道:“取玉露膏。”
庆喜公公松了一口气,打开偏殿门出去,却见云宫令立在门外,手中捧着的正是玉露膏。
太后再激动,再有不忿,也会将此事与姬溯一道齐齐捂下去。
故而面上的伤也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冰凉的膏体敷上面容,姬溯神情冰冷,却意外的有耐心,令庆喜公公连连敷了五六遍,直到确定脸上看不出痕迹后才离开了慈安宫。
***
另一侧,姬未湫跟着周如晦在城墙上巡视,他眼力好,哪怕站在最高处,也能看得清城墙根的破损,见上面刀兵剑斧之痕赫然。而城门之外,是兵士们在清理尸骨。
本来今日要去见突厥二王子铎夏的,但昨夜几股突厥散兵汇合,突然攻城,厮杀了小半夜才算是将人杀了个干净。
姬未湫问道:“这些尸骨要如何处理?”
周如晦道:“集中焚烧。”
“啊?”姬未湫:“就这?”
闻言,城墙上驻守的士兵纷纷看来,这话说的,挫骨扬灰还不够?这位从燕京来的文书看着俊美斯文,文质彬彬,没想到这般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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