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吗?
信玄冥思苦想,终于抓到了回忆的尾巴。
禅院甚尔父母去世得早、又不合别人交际,他小时候社交性很低,几乎像野兽一样独来独往,从来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撞到佣人也不会说抱歉。
为了提高禅院甚尔的社会性,信玄不得不代替父母的职能,从“早上好”和“谢谢”教起,让禅院甚尔学会了社会生活的基本礼貌。
他竟然还记得这种小事,信玄心里又浮起了很多丝罪恶感。
他咳嗽一声,催促道:“哪有人会用五亿日元表达感谢啊。快把你的银行卡号给我,这样我们就谁都不欠谁了。”
“……你也太执着了吧,小鬼。如果我不给你卡号,你难道要一整天都给我打电话吗?”
“嗯,是的,我刚好放年假,今天很闲。”信玄回答,“我会不停地打电话,直到你告诉我。”
对面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败给你了”。
禅院甚尔说出一串数字,信玄连忙打开备忘录,把它记了下来。
信玄对他说:“我现在去对面的银行转账,注意看短信提醒。”
“好哦,挂了。”
信玄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听筒里就传出“滴滴”的忙音。
你真的很不礼貌!
.
给禅院甚尔打电话耗费了太长时间,信玄换好衣服后,已经九点了。他将钱包塞进外套里,慢吞吞地走出房门。
信玄住在办公楼的第五层,这里原本被用作杂物间,因此电梯无法直达,信玄必须通过楼梯前往四层,才能转乘电梯。
信玄从武装侦探社路过时,小心地推开门,朝里面看了一眼。
江户川乱步果然恪守放假不超过三天的诺言,已经回去上班了。
不过近段时间横滨非常和平,并没有发生需要劳烦乱步大人亲自出马的案件,因此他得以优哉游哉地坐在办公桌前,抱着一袋零食大吃特吃。
值得庆幸的是,与谢野晶子并未将信玄突然出现在侦探社、请求她医治禅院真希二人的事告诉任何人,因此没有人盘问信玄为何与禅院家的咒术师呆在一起。
毕竟禅院家发生了震动整个咒术界的事情,如果其他人知道禅院真希当晚身受重伤,不论如何都会惹上麻烦。
信玄又看了看正埋首于一大叠文件的中岛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装订A4纸的泉镜花,眼中充满同情。
为了不让还在辛苦工作的同事憎恨自己,他悄悄溜走了。
.
信玄所说的银行,就位于办公楼对面。
太宰治经常投水时丢失钱包,每次发放工资后,他都会去那家银行取款,才能勉强维持开销。
信玄朝ATM机走去,从钱包里抽出银行卡,给禅院甚尔转账。
他按照备忘录上的数字输入卡号后,屏幕上弹出了一条提示:[账户不存在,转账失败。]
坏了?
信玄换了台ATM机,他一个数一个数地仔细输入卡号,却依然提示账户不存在。
信玄意识到,禅院甚尔给他的卡号是错误的。
他又给禅院甚尔打电话,这一次,对面很快就接通了。
禅院甚尔懒懒散散地明知故问:“怎么又来了?”
“银行提示账户不存在。”
禅院甚尔开着免提,信玄听到对面传来敲碎鸡蛋的声音。
禅院甚尔以罕见的诚实回答道:“嗯,是随便说的。”
信玄:“……”
听筒里传来嗞嗞的煎蛋声,禅院甚尔说:“你要是实在想和我两清,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这个问题价值五亿?”
“嗯,因为我很想知道。”
禅院甚尔说这句话的语气特别含糊,加上煎蛋滋滋冒油的噪音,信玄几乎没听清,思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觉得禅院甚尔的口吻有点奇怪,犹豫半晌,才答道:“你问吧——事先说明,如果我可以拒绝回答哦。”
“我们以前见过吗?”
哇哦,真是个超规格的问题。
早知道禅院甚尔的提问会如此锐利,他就不回答了。
但事已至此,信玄只能采取一贯的策略,坚决否认、装傻到底。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没有,我小时候不住在京都。”
他的语气非常肯定,对面沉默了。
信玄不确定禅院甚尔是否还在怀疑,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信玄反问道:“为什么这样问?”
“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人有点像。”
信玄心里一惊,他借着ATM机的倒影,观察着自己的脸。
他没有缠绷带,只戴着国木田独步送的镜框。但即使如此,在粗框眼镜的遮挡下,信玄的眉眼也被挡住了七七八八。
信玄很快平静下来,沉稳地问:“长得很像吗?”
“你的脸都被绷带挡住了,根本看不到吧,我只记得你的头发。”禅院甚尔恢复了原先的快语速,回答,“只是给人的感觉很像。”
信玄一边惊叹于禅院甚尔的直觉,一边不屑道:“哈……这是什么奇怪的原因。”
“对啊,明明发色不一样、身高不一样、性格也不太一样。”
信玄听到他的话,心虚地转了转眼睛。
因为染发了;因为长高了;因为必须伪装成慈爱的人套取任务目标的信任,其实一条咸鱼才是信玄的本质。
“就是感觉你们特别相似,”禅院甚尔轻声说,“你握着我的手的时候,好像他死而复生了。”
信玄还想详细咨询一下什么叫“感觉相似”以便未来精进演技,但他担心禅院甚尔怀疑,只好忍住了。
他用不太在意的语气问:“说死而复生也太失礼了吧。是谁?”
禅院甚尔像是守着宝物的巨龙,他突然清醒了,警惕地转移了话题。
“话真多——因为和你聊天,我的煎蛋糊了,小鬼。”
“关我什么事……”
听筒中传出强行将煎蛋与平底锅分离的脆响,禅院甚尔说:“我要吃饭了。”
信玄阴阳怪气:“糊掉的煎蛋吗?”
话音刚落,他惊觉自己有时候说话越来越像太宰治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果然是真的。
禅院甚尔竟然没有撂下电话,反而耐着性子回答道:“再煎一个。”
信玄见禅院甚尔怎么都不肯告诉他真实卡号,出于珍惜休假时光的目的,准备挂电话了。
“我也要去便利店买三明治了——再见。”
禅院甚尔停顿了一下,至少间隔几秒后,听筒中才传出一句声音不大的“再见”。
*
傍晚,信玄来到武装侦探社的集体宿舍,朝太宰治的房间走去。
今天下午,信玄躺在床上看书时,突然看到了太宰治发在工作群里的短信。
.
[清爽地□□~:晚饭来吃火锅吗?我,太宰治,经过许多天的构思、倾情改良的菌汤火锅!]
[清爽地□□~:啊咧?怎么没人理我,都在忙吗?@ALL]
[月下疾走虎斑猫:不用了谢谢太宰先生我今天好像要加班。]
下面是一排复制黏贴,其中甚至包括不怎么在群里发言的宫泽贤治。
[清爽地□□~:哇啊,那信玄和国木田君有空吧?@想成为幸福的咸鱼 @国木田独步]
.
信玄看着太宰治上吊晴天娃娃的头像,决定无视这个人。
早在刚进入侦探社的时候,中岛敦就无数次地叮嘱信玄,千万不要吃太宰治本人做的任何食物,包括二次加热的便当、速食年糕,但凡经过太宰治的手,就绝对不能碰。
「太宰先生的料理是生化武器。——中岛敦」
信玄放下手机,继续看书,然而他还没翻页,手机就振动起来了。
信玄不用猜想就知道是太宰治的电话,他没看来电显示,接通了。
“喂,太宰君?”
太宰治朝气蓬勃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信玄!你没看到我发的消息吗?晚上来我家吃我做的改良菌汤火锅哦!”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太宰治将“我做的”三个字念得格外重。
这是死神的索命咒吗?
信玄犹豫道:“太宰君,你房间没有厨房吧。”
“可以用酒精炉啦。”
信玄想起他看到的诸多“被酒精炉烧伤休克”、“酒精炉爆炸三人死亡”等社会新闻,担心太宰治会烧了整个宿舍。
“国木田前辈呢,他也去吗?”
“是呀,国木田君很高兴呢。”
“应该是被你道德绑架了吧。”
“才没有~”
信玄认为国木田独步无法制止太宰治,为了不让宿舍付之一炬导致其他同事无家可归,他也迫不得已,答应了。
.
信玄走进太宰治房间时,国木田独步还没到。房间内,只有太宰治、以及架在酒精炉上,发出“咕嘟咕嘟”声音的小锅。
信玄盯着那个冒出不明浅褐色蒸汽的锅,心想,看来比想象中正常一点,至少酒精炉的火焰没有蔓延到墙壁和天花板。
太宰治正端坐在一张矮桌旁边,手里拿着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完全自杀手册》。
听见信玄进门,太宰治抬起头,严肃地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两天以来,信玄在家里度过了极为舒适的假期生活,他深居简出,没有见到任何同事。
如今时隔两天刚见面就被太宰治沉默不语地盯着,信玄手臂都快冒出鸡皮疙瘩了。
他刚才顺路在便利店买了几瓶冰啤酒,信玄将购物袋放在桌子上,谨慎地坐到远离太宰治的地方。
而太宰治的视线也追随着他的脚步,凝聚在他身上。
信玄并未缠绷带,他随手摘下口罩和墨镜,怀疑地看了太宰治一眼:“你怎么一直盯着我?”
太宰治举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我给你播一段新闻。”
新闻?
信玄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放下墨镜的动作也变得迟缓了。
两天前,信玄回到旅馆之前,国木田独步已经看到了禅院家被灭门的新闻。他担心信玄被咒灵袭击了,忧心忡忡地给他打了七八个电话,然而当时信玄正在禅院甚尔家里睡觉,并没有听见。
信玄回到旅馆后,声称自己遇到了以前的朋友,还编出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成功骗过了国木田独步。
当时太宰治就坐在旁边,一脸“你在撒谎”的表情,笑眯眯地看着信玄。
信玄盯着正在连接的电视屏幕,心慌意乱地想,难道被监控拍到了?
他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猜测。
是什么时候?的士上没有监控,禅院家内部没有监控,医院的监控也早就被关闭了。
——难道是在清酒专门店?
但那天晚上商业街人来人往,谁会注意三个结伴而行的顾客呢?
如果只是被拍到他和禅院甚尔、五条悟同行倒无所谓,假如被拍到的是浑身是血的禅院真希,就麻烦了……
太宰治趴在矮桌上,轻声说:“信玄,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新闻哦,让我都吓了一跳呢。”
信玄看着太宰治脸上意味不明的微笑,喉咙都变得干涩了:“你看到了什么?”
这时,电视机发出“哔”的连接成功提示音,屏幕上开始播放太宰治录下来的新闻片段。
是清酒专门店内部的场景。
信玄不由得松了口气,至少不是最坏的可能性。
难道是五条悟喝一杯酒之后立即晕倒的场景?
那也太社死了吧……
就在他幸灾乐祸时,屏幕下端弹出新闻标题“关西地区大降温后清酒热销,市民抢购”。
然后录像结束了。
信玄困惑地望着太宰治:“这就没了?”
“什么叫这就没了?”太宰治小发雷霆,指着电视机,“你没看到吗?你没看到吗!”
他按下重播,一步跨到电视机旁边,指着左上角:“看这里!”
信玄凑到电视屏幕旁,只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从昏暗的壁灯旁一闪而过,灯光照亮了他蓝紫色的头发。
信玄:“……”
受不了了。
“看到了吗!”太宰治生气地说,“敦君昨天看新闻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你——你骗了国木田君,你去清酒专门店买东西,竟然不告诉我们!”
不要把月下兽的视力用在这种地方啊!
信玄担心太宰治在国木田独步面前大放厥词,决定狡辩一下。
“我没有骗国木田前辈,那天晚上,我确实并未被咒灵攻击。”
因为咒灵被禅院甚尔一枪打断脑袋了。
太宰治怀疑地眯起眼睛:“你还发誓自己没去禅院家。”
“嗯,我可以再次发誓——我没去。”
是被迫的,不是主观的,所以不算数。
信玄拔掉了电视的电源线,无视太宰治阴暗的低语,面不改色地走到酒精炉旁边。
信玄捡起被丢在一旁的隔热手套,戴上手套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锅盖。
信玄往锅里看了一眼。
虽然勉强能闻到鸡肉和蘑菇的味道,但锅里的食物看上去却一言难尽。
黑色的汤汁,黑色的食材,黑色的泡沫。一片漆黑的食物竟然能冒出褐色的蒸汽,简直是美食历史的一个跨越。
信玄迅速将锅盖合上了。
想到自己即将把这样的东西吃下去,他脊背发凉,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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