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鸟也不懂逻辑。
海玉卿没有再说话,它贴着金溟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从侧面看上去,仍旧是满脸的沉重,好像并没有得到开解,但又和刚才的悲伤不太一样。
金溟被海玉卿的沉重情绪传染,一时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两只鸟并排坐在树枝上,沉默地望着远处只剩半个的夕阳,海玉卿忽然问,“刚才,为什么?”
“刚才什么?”金溟没有反应过来海玉卿问的是哪个刚才。
海玉卿望着远处,“你刚才松开我,自己就不会摔下去。”
它不会用翅膀把自己固定在树干上,但是金溟会。
金溟眨了眨眼,又忍不住低头往下望了一眼,他立刻把头仰起来反复深呼吸,等到全身松弛下来才理所当然地说,“我怎么可能任由你摔下去。”
“我会飞,不会摔到的。”海玉卿道。
它当时只是想再尝试一下能不能固定住自己,才没有立刻松开翅膀飞起来。
金溟叫它飞的时候,它还不太明白为什么。
“……”金溟不想承认,在当时那种来不及思考的情况下,他自己飞不起来,也忘了海玉卿想飞随时都能飞起来。
于是他说:“我还以为你吓着了,害怕得忘了飞。”
“可是你不会飞,会摔死。”
握住树枝的玉色爪子紧了紧,海玉卿的语气很复杂。
好像是生气,感觉又有些伤心。
“哪儿有空考虑这么多,看到你忽然摔下来,脑子里就只想着怎么不让你摔到。”金溟无所谓地摸了摸海玉卿垂头丧气的脑袋,“现在我们不是都没事。”
海玉卿把头靠在金溟身上,轻声说,“害怕。”
金溟忍不住亲了亲不谙世故的白脑袋,“现在不用怕了。”
“如果你死了”海玉卿不再悲戚,平静地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也死了。”
时态语法用的全都乱七八糟,金溟觉得自己应该是理解错了,但海玉卿坚定严肃的语气让他直觉自己没有领会错它的意思。
知恩图报是优秀品质,但也不用搞得这么血腥吧。
这是要干什么,结拜吗?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以前我们不认识,不也是各活各的。”金溟勉强笑道。
他自己在这里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以后还得再扛着一条鸟命,这压力着实有点大。
“现在认识。”海玉卿答。
“玉卿,谁也不可能真的陪谁一辈子。”金溟也只能严肃起来。
他不嫌黄泉路上太孤单。
死这种事,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真的不需要别人陪着。
“骗我?”
海玉卿猛地站起来,杀气腾腾的质问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咔哒”——小树枝终于支撑不住两只猛禽的重量和摇晃,发出了第一次抗议。
金溟立刻抱住海玉卿,“没有骗你,先坐下。”
小祖宗,高空作业,不要激动。
金溟有点后悔,感觉谈心选错了地方。海玉卿是会飞的,但他不会……
海玉卿不情不愿地坐下,执着地继续质问:“‘永远陪着我’,骗我?”
金溟,“……”
原来刚才这句话是听进去了,怎么感觉海玉卿是选择性听懂。
金溟被突如其来的绑定压得有些彷徨,他故意吓唬海玉卿,“自然界危机四伏瞬息万变,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我连飞都不会,说不定一会儿直接摔死了。”
“你死了,我也死了。”海玉卿因为坚定而变得淡定,“不变。”
这恐吓对海玉卿无法造成任何动摇,自然界的变化它控制不了,但它的生死,自己可以控制。
第49章 林鸱
海玉卿以不变应万变的坚定神情让金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感动。
但是他仍旧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 隼是独居动物,海玉卿是野生的动物,不是驯养的宠物。
隼和鹰都是终生一夫一妻制的动物, 海玉卿现在还没有配偶, 也许是还没完全成熟。等它明白自己要找老婆时, 自然就会忘了刚才的话。
“你还小,”金溟摸了摸海玉卿的头,“不知道‘永远’是多久。”
“是每一天。”海玉卿以为金溟是真的在问它,它皱着眉歪头想了很久, 极认真地回答,“活着的, 每一天。”
金溟觉得海玉卿想问题总是很简单,可是这种朴质的简单却有一种直击本质的逻辑。
他只好承认, “没错,每一天。”
“不骗我?”海玉卿激动得一个弹跳,扇动翅膀围着金溟和树干迅速绕了几圈。
小树枝在海玉卿商量都没打一个的起飞中被踹得“咔哒咔哒”乱晃,金溟忽扇开翅膀,心惊胆战地抱住树干。
金溟,“不骗不骗,别激动。”
小祖宗,求你不要再踹树枝了。
“永远?”海玉卿重新落下来,用自己的重量平衡住乱晃的树枝, 再次跟金溟确定。
金溟双脚颤颤巍巍踩着树枝, 整个身体紧紧贴在树干上,简直是在嘶喊, “永远、永远。”
你说什么都对。
他现在怀疑海玉卿是故意把他带到树上来的。
海玉卿抓牢树枝横着往金溟身边挪,金溟感觉到随着海玉卿一步步的靠近, 树枝与树干脆弱的连接处在他脚掌下生出一条细细的裂痕。
海玉卿把圆圆的白脑袋凑过来,轻轻给金溟理了理脖颈挓乱的羽毛。它的动作很轻缓,感觉得出是在很努力地表现温柔,以致于它每低一次头,树枝也温柔地跟着“咔哒”一声。
金溟很感动,但不敢动,连喘气都不敢大力了。
“咱们回去吧,天都要黑了。”
“好。”海玉卿无有不应,毫不迟疑。
“你别动!”金溟立刻感觉到树枝一沉,他反应过来这是海玉卿又要起跳,劈着嗓子喊住它,但已经晚了——
伴随着一声漫长的“咔”,金溟脚掌抓住的那条裂缝一分为二。
树枝还算友善,稍微游移了一下,给了金溟几秒钟反应的时间。
金溟一咬牙,闭上眼伸开翅膀,根本没辨方向,按海玉卿之前指导的用力技巧胡乱扇动翅膀,试图减缓坠落的速度。
“不怕!”
海玉卿的声音在不知哪个方向响起,金溟感觉到自己乱蹬空气的脚掌好像踩住了一处柔软的东西,立刻缓冲了他下坠的趋势。
金溟睁开眼,近乎本能地拼命拍打翅膀,脚下的东西被金雕的体重压得一沉,立刻又反馈回更大的力量。
“飞!”海玉卿的声音从脚底传来,很闷,很艰难。
金溟这才意识到海玉卿在试图托住他。
于是本想认命摔下去的金溟只能更加努力地拍打翅膀。
也许是大力出奇迹,金溟虽然还没有真正飞起来,但在海玉卿的托举下,翅膀拍出翠鸟的频率,金雕的身体终于能在空中保持歪歪扭扭的悬浮。
金溟仍旧不敢往下看,只能平视着往周围搜索落脚点。
他很快在慌乱的视野里找到一棵枯树,不算高,主干只剩一个平缓的截面,正能承载住金雕的身体。
斜岔着半根毛毛糙糙的断枝,约莫二十来厘米,看上去很粗壮,既可以方便爪子抓握,万一没落稳,还能起到安全护栏的作用。
简直就是最佳停雕坪。
金溟找到目标,奋力往那个方向拍翅膀,海玉卿在脚下虚虚托着他,跟着他的方向缓慢移动。
两米,一米,半米……
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在地平线上留下一条柔和的红光。
金溟在昏暗的视线中感觉越来越近的断枝好像在形状上起了一些变化,他瞪大了眼睛再去看,仍旧是一截毛毛糙糙连片叶子也没有的枯枝。
翅膀拍得已经快抽筋了,金溟无暇再去思考,他憋住气儿,使出破釜沉舟的力气,借着海玉卿给他的起跳力,扑向那棵枯树。
借来的起跳力在距离枯树十厘米远的地方用尽,金溟的扑势缓下来,无法让自己顺利落在主干那片截面上。
他立刻伸出爪子,企图握住那截斜出来的、看上去粗壮得足以支撑他片刻的断枝。
爪子在握住断枝时,传来一种非常奇怪的触感。
很僵硬,又很暄软。
活的!
金溟的大脑得到这个触觉反馈时,每一条脑沟回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紧接着,失重的坠落感覆盖了鸡皮疙瘩,金溟抓着那条活的“断枝”一块儿摔在地上。
海玉卿鸣唳一声,俯冲过来。
凭借刚刚得到的短暂飞行经验,金溟这次摔下来虽然突如其来,但在拍打翅膀的自救动作中,摔得其实没有上次严重,说是轻飘飘落下来的,也不算太夸张。
海玉卿落在金溟身边,收拢翅膀。
确定金溟并未摔伤后,海玉卿紧张的表情刚松弛了一下,在看到金溟爪子仍旧死死抓着的那条树枝时又忽然绷紧。
金溟坐起来,立刻松开爪子扔掉那条活树枝,惊恐地问:“这树枝是活的?”
海玉卿偏了偏头,看了一眼,仍旧绷着脸,用一种憋到扭曲的音调回答他,“现在死了。”
“……”金溟不敢去看那条刚才活着现在又死了的诡异的“树枝”,只是狐疑地盯着海玉卿五官逐渐扭曲的脸,问,“是什么东西?”
这么粗的树枝,怎么可能承受不住他的体重直接从树上掉下来,而且他连断裂的声音都没听到。
“林鸱。”海玉卿一本正经地回答。
说完这两个字,它终于绷不住了,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林鸱!
动物世界伪装大师。
金溟探了探头,仔细辨别那条因为刚刚死掉而变得有些柔软的“枯枝”,他看到的毛毛糙糙的树皮,原来是林鸱近乎树皮本色的灰色羽毛。
林鸱死不瞑目地张着十分具有特色的三角形大嘴巴,像一截真正的枯枝般躺在草丛里。
金溟感觉它死之前最后一句话可能是在骂他。
林鸱作为一种非常奇特的夜行性鸟,金溟对它是有一些书本认知的。
它的捕食方法就是站在树上伪装成树本身,等路过的昆虫从它嘴边飞过,它便勉为其难地飞上两步吃两口饭。
甚至大多数时候完全不需要飞,三角形的大嘴巴十分利于从各个角度把路过的飞虫吃进嘴里。
林鸱作为一种毫无战斗力并且肉不算少的鸟类,让自己存活下来的方式大概就是睡觉。
它在白天把自己假想成一截树枝,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像一截真正的树枝那样,保持着栖息姿势,一整天待在树上一动不动。
无论烈日当空,还是狂风暴雨,天敌来或不来,林鸱就在那里,孤独而忍耐地坚守着鸟生最大的信念——我是一截树桩。
一装就是一辈子。
而林鸱遇到危险时唯一采取的自卫措施就是站在树上从栖息姿势调整为“冻僵”姿势,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截树枝。
就像刚才那样……
恐怕这只林鸱临死也没想到,金雕不是来捕食的,就是单纯想抓根树枝。
海玉卿边笑边打滚儿,完全停不下来。
“别笑了。”金溟觉得自己脸上的羽毛都快挂不住了。
海玉卿滚到金溟身上,眼里全是笑出来的泪,它可怜兮兮地捂着肚子,“疼。”
“……”金溟只好认命地继续听着刺耳的嘲笑声,给丝毫不知道嘲笑别人需要一点掩饰的海玉卿揉肚子。
海玉卿终于笑够了,它爬起来,指着死掉的林鸱说:“没吃过,我都找不到它。”
想吃林鸱真的不太容易,从它跟前儿飞过,也未必能发现。
海玉卿的语气很是崇拜,如果不是眼角还挂着嘲笑的眼泪的话,这样的语气应该能让金溟有些得意。
金溟站起来,走到枯树下面仰着脖儿转了一圈,他此刻站在树下,看不到上面,便喊道:“玉卿,上去看看。”
海玉卿擦掉眼泪,利落地展开翅膀飞起来,围着枯树绕了一圈,又落在横截面上,歪着头往下看,疑惑道:“看什么?”
“没有蛋?”金溟问。
“没有。”海玉卿还跺了跺脚,表示上面什么都没有。然后它又兴奋地问,“你想吃蛋?”
“……”金溟立刻摇头,“不想吃。”
他从海玉卿的眼神里看出,他敢说一句“想”,这熊孩子就真敢去偷蛋。
“下来吧。”
海玉卿乖乖飞下来,围着金溟殷勤地问:“你喜欢吃什么蛋?过段时间会有很多蛋。”
“……”金溟板着脸,严肃道,“我不喜欢吃蛋。”
“哦。”海玉卿蔫了下来,嘟囔着,“你不是让我上去找蛋吃?”
金溟无语地纠正,“我是让你看看上面有没有蛋,不是要吃。”
一天天脑子里除了吃还能不能想点别的。
金溟把林鸱提起来又看了看,的确是个成年雄鸟,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找到配偶下蛋育雏。
林鸱是一种一夫一妻制、忠贞且顾家的鸟类。但它并不筑巢,而是把蛋直接下在树桩上,一般就是它伪装成树的树桩上。
白天蹲着装树枝时顺便就把蛋孵了,鸟生理想和繁衍后代毫不冲突。
林鸱有一点金溟很喜欢的种族习性,就是它们由雄鸟负责大部分的孵蛋工作。
一般是白天雄鸟孵蛋,晚上才是夫妻轮流,给当爹的一点进食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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