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凌大喘着气儿抬起食指,示意金溟从工作台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只听里面的东西随着盒子倾斜的角度骨碌碌转悠。打开来,是一块类似链表的东西,还有——一颗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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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给你一颗我最爱吃的糖,你要早点回来。要是受伤了太疼,吃口糖就不疼了,一定要早点回来哦。”
金溟耳中轰鸣,似乎从遥远的过去听到黎青女儿娇憨稚嫩的声音。
“金溟哥哥,你为什么哭?给你一颗糖,吃了就不能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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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金溟终于按捺不住,抓起凌凌的肩膀,“你姓什么!”
“我姓海,叫海凌。保卫战中父母双亡,后被退役军人黎青收养。”海凌如实回答。
他早料到盒子里的叔叔和养父之间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不然不会把那枚珍藏也是偷藏的徽章送出去。只是没有想到,金溟会是如此大的反应。
黎青战后过于消沉,心理评估了几次结果都不容乐观。虽然有主动出庭作证的立功表现,仍被卸了军职。
那天他被朋友从家里薅出来陪着去战后孤儿院做领养登记,用脚掌踢着地面极不情愿地落在后面溜达,在走廊的拐角处撞到了一个急急忙忙又鬼鬼祟祟的小朋友,那正是马上要来不及赶去姜明住所的海凌。
姜明不许他问任何问题,他便以为这也是一个要誓死守护的大秘密,谁也不敢说,孤儿院看护不够,他每天东躲西藏,倒是总能偷跑出来一个多小时不被发现。
海凌猝不及防摔在黎青腿上,双手不着四方地扯到了正弯腰来扶他的那只胳膊的袖口。待他站定了,仰头望着黎青,阳光从黎青身后照过来,就像那天的金色瀑布般的羽翼。
海凌捏了捏自己袖口里的那枚徽章,三秒钟后他便做出了一个人生中极为大胆的决定——一把抱住了黎青的大腿,喊道:“你能领养我吗?”
其实以黎青当时的状况并不符合领养的标准,但战后的孤儿院人满为患,所有的标准都不如一句孩子自己愿意。
其实海凌去姜明那儿学习是走了明路,给孤儿院打过招呼。只是且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仍旧每天在大人们的眼皮子底下使出十八般武艺地偷偷摸摸跑出去。
有了点学习心得找到点规律也只能死记在脑子里,或者晚上偷偷跑到厕所记在厕纸上,再压在枕头里。但也不能压太多,护工阿姨们再忙不过来,三五天也总会给他们换一次床单。
如今如愿有了收养家庭,海凌心想,这样总能学得自由些了吧。
不过其实于现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能让姜工开口亲自带的学生,放在哪个家长面前都会积极配合。
而黎青更是不会干涉姜明的决定。他和姜明互相并不熟悉,唯一的关联便是那个现在不能再提的名字,因此他们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的交集是在临时军事法庭。
当时黎青的信仰已迸裂在保卫战中,同样作为证人,他佩服姜明的坚定与无畏。
姜明举证时立场似乎没有从没有过一丝动摇。他在保卫战中利用自己的专业能力为移动指挥部最终夺回网络控制权贡献了巨大的价值,并在毫无生还可能的情形下为了掩护指挥部撤退而主动暴露自己。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没有毕业的学生,一个没有枪支武器和军事训练的平民。
但他在保卫战后的论功行赏中拒绝了所有的荣誉,在授奖之前更是主动坦白了自己参与过藏匿变异物种以及他发现的变异生物的逃脱路径。
军事法庭的判决是功过相抵,不做记录。但没多久军队网络部便收编了姜明。他的立场经过了考验,他的专业能力更是他的身价。
黎青希望海凌能跟着姜明学习,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私心,坐在后方,总归比走在前线安全些。
所以一年后当海凌说出自己的志向是当一名特种兵时,黎青表现得猝不及防。
黎青还没来得及对此事给出反对或支持的态度,就在研究所一个矮窗上揪住了海凌的耳朵,他更是大为不解。
“你不是要当特种兵吗?那你该去训练场里扒着铁丝网羡慕,爬研究所的窗户是要干什么!不想活了?”
为了让研究所得到更好的保护,表面上看它只是一个非常低调、归属军方的活动中心,黎青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现在在研究什么,但他心里明明白白,不该进去的人进去看到了什么,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绝不是件好事情。
黎青虽然早已退役,但刻在肌肉里的训练反应和观察能力并没有跟着消失。海凌每次放学晚一个多小时回家,贼头贼脑、有时神采飞扬有时蔫头耷脑的模样,半年来从没出过什么其他的大变化。但是最近,他的小表情里出现了另一种情绪。
虽然黎青曾有过一个女儿,但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养儿子相处了大半年,他的感情和行为才终于从生疏客气变得不拘小节。
甚至在海凌说出想当特种兵的志向后,黎青总会有意无意地教他些训练方式,每每惹得海凌心痒难耐,对养父更是无限崇拜。
黎青不想破坏现在的关系气氛,忍了几个月,终于还是没忍住,蹲在海凌学校门口守株待兔。
蹲走眼了两回之后,黎青干脆爬了学校的墙,就差爬进海凌的教师窗户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海凌甩开追踪的方式,和战鹰队的战略战术如出一辙!
想要学会追踪敌人,首先要学会甩开追踪。队长一对一地教过每一个队员,他手把手地教过……另一个人。
据他所知战鹰队的队员还在职的拢共那么几个,打散了分到其他部队,不是在外出任务,便是在与研究所毫不相干的地方。队长火化时更是他亲眼所见。
黎青花了几天时间,再次确认了所有的曾经战友都和研究所毫无瓜葛。他抚摸着袖口里的徽章——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可能……不,黎青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如果是他……研究所会对他做什么?
“我……来找……朋友玩……”海凌自知理亏,吞吞吐吐。他被姜明揪住的时候能梗着脖子拳打脚踢,但一个小孩子对来自父亲的权威——即便只是养父——仍旧无法抗拒。
“你朋友叫什么?”黎青让海凌站正了,蹲下身问。
“玩”这个字一下子让黎青放松下来。还能和小孩一块玩,想必不是他想的那样血腥残忍。
“不知道,”海凌怕黎青以为自己认错态度不够端正,立刻补充道,“他说他没有名字,让我随便叫。”
黎青,“那你叫他什么?”
“叔叔,”海凌咬紧了牙拼命摇头,几乎要哭出来,“我们有约定,里面的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说。”
“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是个好样儿的。”黎青也不难为他,“但作为你的监护人,我有权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摇头或者点头,这不算食言。”
海凌眨巴着马上蓄满泪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的朋友年纪大吗?”黎青只擅长被人套话儿,完全不擅长套人话儿,冥思苦想半天不知道该怎么问。
海凌摇头。
“那个子高吗?”黎青挠头。
海凌继续摇头。
“皮肤白吗?”
海凌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嘀咕,“叔叔,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高矮胖瘦。只是在跟一个显示屏聊天。”
他心里腹诽一句,其实连他这个朋友是不是人,还是只是姜明弄来的机器人从一开始就逗他玩的也未可知。毕竟当他学会姜明让他看的那些编程知识后,才意识到整个研究所一直都在姜明的眼前,他坐在终端前,随时可以控制每一处场景。
“……”没见过面儿……显示屏……
黎青猛然前倾,直接跪在了地上,他紧紧握着海凌的双腕,声音几乎失控,“屋子里布满各种颜色的线,连到一个大黑匣子里?”
海凌迟疑地点点头,又纠正了一点,“匣子也没有好大,可能装我正好。”
黎青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想到了那个所有不可能中的唯一可能……
可是……可是为什么是一个小匣子。他见过队长在研究所配合研究的场面,那些科研人员恨不得把人从头到脚地解剖开来,看看到底怎么发生的变异,如何才能复制。
坚强如队长之人,从实验室出来都要浑身打颤、汗如雨下。
金溟回到北方基地的那段时间,只知道他的回来没有得到任何仪式上的行动或者语言,只有冷冰冰的屋子和他自己。
那个该是他唯一的亲人的所谓父亲,几乎没进过家门。偶尔回来也只是在客厅遇上了便跟他打个招呼,,多一句话也没有。遇不上也只让他听个开关门的动静儿便回屋倒头就睡。
黎青一直想告诉金溟,队长为了拒绝上层对金溟去研究所的指派,加大了自己被研究的频次。因此他总是积极撮合他们父子和好,可又苦于不能说,队长也不让说——若只是些小小的牺牲,反倒容易感动和好;若是肯为人牺牲巨大的,又怎忍心让他心疼愧疚呢。
黎青木然站起来,行尸走肉般回身离开。海凌跟在后面,给他拍了拍他屁股上的土。
北方基地虽然建在北极中心,但经过生态改造,在保护罩内的生态和气候与正常春秋季节别无二致。
黎青仍然没有反应,径直朝西北走去。海凌叹了口气,默默跟上。西北方的公墓里,埋葬着所有在七日保卫战中牺牲的人,军人、平民;老人、小孩……和一个小女孩。
黎青感觉到一只小手捏了捏他的手心,又把他的手指捂成拳。握成拳时手心便多了一个硬圆球,有点扎手。
那是一颗彩色玻璃纸包的糖果。
“爸爸,”海凌仰起头,望着已经停下来的黎青,“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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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金溟捧着那个小盒子,里面的彩色玻璃纸在褶皱的地方已经斑驳掉色,就像溅在身上的血渍,被抹成一条条细痕。他不敢相信,连盒子都不敢靠近,双手捧着往远处递,颤声问,“给我的?”
“父亲说,‘如果疼,就让他吃块糖。这是妞妞要给他的’。”海凌喘了一口气,贴着墙坐正了一些,“对不起,盒子叔叔,这句话我今天才能转达给你。”
第二天放学后,袖口里别着两枚徽章的海凌晕倒在研究所外百米的地方,手里还紧紧捏着一颗糖果。
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件事情,研究院如此重要的地方,即便资源再紧张,又怎么会让大批的小孩闹哄哄地一次又一次来体检呢。
第105章 进化
人类历史上不会忘记, 海凌就是在那一天成为了北方基地人类基因研究试验里第一批成功改变DNA分子结构的人。
也就是说,北方基地拥有了上帝的能力——改变基因排列顺序——创造新的人类,或者准确来说, 缩短人类的进化时间。
和不能再被提起的金队长一样的, 拥有翅膀和适应空气能力、体格强健的新人类, 甚至是后来的能自主通过基因不断地排列组合改变形态的新人类。
地球不会为接纳人类而改变,从地球还是太阳星云的一部分时,从太古宙时,从单细胞的繁衍开始, 只有进化才是一个种群存留的唯一方法。
在海凌第一次来研究所体检时,便已两方被选中, 随后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反复进行过心理评估和体能预测,继而被注射了针剂。
那也是陈博士第一次将有所把握的实验成果用在别人身上。
北方基地的人文宗旨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件事能通过上层的审核,最低限度是即使失败也对被注射者没有任何影响。
而且保卫战后人口急遽锐减,尤其是军人和各军工方面的人才,筛选体格条件优良的幼苗加紧培养也是军方的需求。
为了免除公众的无端恐慌,以及保密需要,筛选目标和实验注射一直以体检为由秘密实施,甚至连颓废中不忘警觉的黎青都没有察觉出什么端倪。
毕竟孩子才是人类能继续存在的未来,再多重视都不为过。海凌想入伍,只要条件合格, 部队肯收, 他没意见,这是北方基地的公民义务与骄傲。
上层敲定的这个严苛底线让陈博士的研究更加缓慢而艰难, 他只能利用手里仅有的条件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直到确认注射剂绝对安全, 即使失败也不会损伤任何一个被军方看重、将来会着重培养的孩子。
针剂迟迟没有反应,陈博士以为那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为了缓冲注射液带来的不适反应和不良影响,从第一次注射,第一批不知情的试验者一年内只完成了四次注射。
第一批一共十个同岁的孩子,体格检测也基本在同一水平,都是能经受高强度军事训练的好苗子。
但整整一年,十个孩子没有出现任何异于常人的反应。
陈博士没有灰心,孤独地走在自己的研究之路上,在研究所层层防备的地下实验室里,只有他和他的助手伙伴,也是他的试验品——自愿成为培养皿和培养基的金溟身上不断进行尝试、配制、提取……
海凌的突然晕倒让已经开始动摇的陈博士看到了希望,他匆匆赶到检测室时,军方已派了人来等待海凌的DNA分子结构报告,和他的焦虑相比,军方来人显得稳如泰山。
陈博士醉心于实验室,对其他事便不那么敏感,他只见来人身着便装,没有肩章,连个勤务兵都没有。难以判别对方的职位,他便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
如钢铁般的军人已有些年迈,他本不必亲自来。但他的年轻的、生命才刚刚绽放的警卫员死在保卫战中,此后他拒绝了重新分配的警卫和秘书。
“年轻人该去年轻的事,该轻狂便轻狂,该张扬便张扬。而不是保护我这个糟老头子。”他曾如是说,“我们这些做大人的,该是我们来护着他们,叫他们做事不要束手束脚。”
此刻他主动走来,紧握着陈博士的手,不免热泪盈眶,“你成功了,孩子们将来有希望了。我替孩子们谢谢你。”
陈博士成功复制出了穆兰和赤道研究所一起研究出的DNA分子结构,能够改变人类的身体结构,跟变异生物一样能够完全适应已经变了的地球。甚至比变异生物多的那1%更为强大,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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