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很窄,金溟拢翅落在窗边,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到的是一个明明确确的人类背影。
背影垂垂老矣,动作蹒跚无力,却十分认真地整理着军装上的每一粒扣子。每扣一颗,便要停下来喘上几口气。
终于穿好衣服,老军人缓缓站起来,嶙峋的手掌按在操作台上,又歇了很久,才站直身体,将军装上的褶皱一一抚平。
军装被保存得很好,北方基地的标志清晰可见,但并不合身。
也许,曾经是合身的。
老军人用了数倍的时间完成军容整理,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金溟才注意到老军人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他穿着军装,不想露出疲态,一直努力挺直了背,但因为看不清楚,又只能趴在台面上摸索要找的东西。
金溟一阵心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没见过一个老去的军人。
在一个失去和平的年代,没有军人可以慢慢老去。
老军人终于摸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似乎是两枚袖扣。金溟只看到他将袖口翻起,尝试将那个东西别在袖子里面。
这个精细动作对于老军人发着颤的手有些困难,他尝试了几次,手指失了力气,“袖扣”从袖中滚落出来。
金属的“袖扣”被常年摩挲擦拭,十分光亮,滚动中的折光晃着金溟的眼睛。
蹲在窗台暗暗观察的金溟猛然破开窗户,展翅扑进屋内。
不管是隔着厚窗,还是隔着防护罩,他永远不会看错,那是两枚队徽——战鹰特战队的徽章。
在赤道基地登上北往的飞机时,站在舷梯旁的黎青,挺直的胸膛上,徽章熠熠闪光。
遇袭坠机时,隔着防护罩,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捶着胸口上的徽章,对他保证,“会有那么一天的。”
外出巡视的车厢里,接触不良的壁灯下,弹药箱上的队徽标记在行途中时明时暗……
翅膀拢着薪火,那是北方基地的战鹰特战队。
第102章 徽章
身型佝偻的老人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警醒和灵敏, 破窗之声一响起便迅速屈身贴近对窗的那面墙角,双眼眯成一条缝,用所剩无几的视力瞄准突然出现的黑影。
这仅是一个长久训练后留下的惯性动作, 迅捷而灵敏, 没有一丝意识上的迟缓。即便金溟急于证实徽章, 也不得不注意到老军人微微抬起的手。
老军人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但那绝对是一个抬手架枪的姿势。金溟不会忘记,黎青曾经如何这样架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开枪。
有时打中,有时打偏, 黎青总会在他耳边大笑一番,有时是带着鼓励, 更多时候则是毫不遮掩的嘲笑。
只是那样爽朗明亮的笑声,保卫战后再也消失不见了。
老人的手刚刚习惯性抬起便又落了回去, 从他轻松甚至有些欣喜的神态可知,他并没有任何的攻击意图,甚至此刻有些羞涩地把刚才的迎敌姿态尽力不动声色地顺成一个欢迎的手势。
虽然看不清晰,但仿佛他早已知道,不管来的是什么,都不是敌人。
金溟此刻已无意再关注老军人的动作,就近捡起仍在地上打着转的一枚徽章。他弓着脖,仿佛看不真切,贴在胸口擦了又擦。
再拿到眼前时, 徽章上的纹理却更加模糊。
他只能用力睁大眼睛, 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凝成一滴厚重的水滴,溅落在小小的徽章上。
水光放大了徽章上的细节, 翅膀上凹凸分明精工细凿的每一根羽毛仍如当年一般,熠熠生辉。
“你好!”老军人的声音嘶哑粗粝, 黏滞低沉,显见是患有极为严重的呼吸疾病,“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自己要等不到了。”
老军人大概是想自嘲地大笑几声,却只发出几声急喘。他扶着墙角缓缓站起来,刚才的一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
金溟下意识想去扶他一把,却又犹豫在原地,将徽章捏紧,迟迟未动。
“我一直希望你能早点来,这样我也许还能亲自带你几次,只是西边肯放你来已经是非常感激,不好再提太多……”老军人转过身,眯着眼看向眼前的黑影。许是老军人把金溟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声音愈发和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金溟张了张口,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确认不出老军人是战鹰队里的谁,但他可以完全确定的是——拥有战鹰徽章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到他的名字。
“这是,战鹰!”金溟转开话题,手里紧攥着那枚徽章,声音跟着发紧,“你怎么会有?”
因为,战鹰,早已不存在了。
**
黎青:“战鹰,没了。”
这是金溟对黎青的最后印象,颓丧,消沉,萎靡……甚至连对他的恨意都没有了,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那是一种失去一切后连信仰支撑也崩塌了的模样。
保卫战后,所有的军人都在第一线拼死救援,只有战鹰队员全被摘了军章单独看押着,直到军事法庭开庭、审判、判决,确定了金溟背叛人类的罪行才恢复了部分自由,但全部被剥夺了军籍。
而为审判提供了确凿证据的人,正是黎青。
“从他选择对你把那个东西带进基地视而不见时,战鹰就已经没了!”金溟和黎青在临时军事法庭简陋的收监处擦肩而过时,黎青麻木道。
黎青出庭作证的第一被告不只是金溟,还有另一个人——死在保卫战后拼尽所有力气保护了整个基地的战鹰队长。
只是哪怕是最高军事法庭也没有办法给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判罪。但解散战鹰,对人人皆知的战功不做任何表彰,秘密处死金溟,已经显露了军方上层的态度。
从此,军人以战鹰为耻,没有人再提起战鹰,更没有人会将战鹰徽章保存得如此完好珍重。
甚至,关乎战鹰的许多东西都被秘密销毁,文字记载的功绩也只能永远尘封在没有人会打开的绝密文件中。
**
“是我父亲的遗物。”老军人面不改色,手却不自觉微微攥起,“你认得?”
“两枚?”金溟答非所问,语气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气。
这种代表军队的徽章一个军人只有一枚,两枚的情况大概只是一位热爱收藏的玩家。
军人以它为耻,没想到倒有人愿意收藏。
不过欣慰的是,当时军方竟然没有销毁这些属于战鹰的东西,让他此刻还有能再次触摸到回忆的机会。
说话间,金溟把滚到更远的那枚捡起来。
“吧嗒”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再次响起。
金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背着光,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地上,只为看清楚那枚小小的金属扣上的一条抓痕。
也许是时代的久远,抑或是收藏的人频繁地擦拭摩挲,抓痕比金溟记忆中的样子更浅一点。
但他绝不会看错这个痕迹。
那是金溟跟着战鹰队巡视回程时,所受的最后一次袭击。其实那里离基地已经很近,变异生物只来了一个小队,匆匆偷袭,又匆匆撤退,让人看不出目的,更像是为了确认什么。
以至于金溟想趁机放走那只因伤重躲在后车几日的变异生物的时间都没有。
它实在伤得太重,翅膀上的伤不断恶化,几乎让它无法展翅,即使只是站起来也是摇摇晃晃,难以支撑。
如果再拿不到药,金溟恐怕都不需要再思考怎么不暴露地将它放走,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
击退敌军后,队友们慢慢撤回车中,还没卸下装备,便又是一片骚动。
“队长!”金溟听到不知是谁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大喊,“你受伤了!”
走进主车厢里,金溟看着手忙脚乱半身血的队友们全都围着一个人。其实他们身上的血大部分来自敌方,连防护罩都没破。
但敌方的血迹并不能代表战况的激烈程度,变异物种依仗着对空气的适应性和伤口的快速愈合能力,对战时并不像人类那样小心翼翼,防护为先。
唯一真正受伤的是人群中心那个仗着与变异生物体格无差而鲜少防护的人。金溟离得远,看不真切,总之是看上去让人觉得是有些严重。
他把翅膀拢起来,半挡住伤口,半推开了所有人。金溟隔着人群只看到了那枚别在胸前的徽章上有一道刺目血痕和他微蹙的眉头。
“你行不行!”黎青率先开口,急得就差把围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拎着脖子薅起来,“你不行让我来!”
“你行那你来!”前面人身都没转,不耐烦地捶了他一下,立刻又换了种语气,压着着急轻声细语,“队长,你让我先看看创面,好歹清理一下。”
被变异生物抓伤还能逞强的也就只有他了。
穆兰多年的潜心研究成果在他身上得到完美体现,让他拥有了一双人类中绝无仅有的翅膀和更加强魄的体格以及对空气的适应性。
金溟觉得这闹腾看得无趣,但腿又不听使唤地站着没动。黎青被捶了那一下,趔趄一步,正好被金溟托住后背。
黎青回过头像看到救星般抓住他的胳膊,“小溟,你快去,咱们队里这群老爷们儿没一个心细的。你手轻,快去看看有没有感染。”
这句话还没落地,车里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金溟,包括那个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的人。
金溟看向他,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是希望他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保持沉默,还是会——点头同意。
目光落在他脸上时,金溟看到的是一张几乎没有迟疑,朝他颔首的脸,仿佛就是在刻意等着他来。
眨眼间这一小截车厢里就只剩下金溟和他,还有桌前的药剂。每个人走之前都拍了拍金溟的肩膀,给他一个鼓励的示意。以至于金溟怀疑莫非那伤是他们故意抹上去让他们父子修好的道具。
金溟挂着脸,仍旧瞪眼看着对面那个浅笑起来也没谱儿的人,“伤不疼了?”
刚才还皱着眉,这会儿了又能笑出来。
“本来也没事儿,”他把翅膀微微晾开一点,漫不经心的,“是他们太大惊小怪。”
伤口从里侧贯穿,到胸前被余力抓伤了徽章。并不是他们小题大做,而是眼睁睁看到了队长受伤,知道那是多严重的伤。
然而那个时候,金溟正藏在车里想办法把那只素不相识的变异生物送回它的同类中去。
金溟忽然有些愧疚,愣了半晌,仍旧挂着一张脸,默默打开打开消毒器皿和药剂。只是看着那张黑脸,倒不像是在消毒,而是在倒盐水。
“你怎么什么都不在乎,”金溟手上轻巧,即便气势汹汹,也能稳稳地将迅速愈合伤口的药粉均匀地薄撒了一层,等着创面吸收一下再涂第二遍,“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从来不在乎别人的关心。”
也不关心别人!
金溟小时候崇拜过那身军装,可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爸爸穿着,而自己的爸爸,总会在阖家团圆的时候有任务,在任何需要父亲的场合有任务……
甚至,在最后的时刻,他仍旧选择争分夺秒地保护基地,没有给自己的孩子留下只字片语,哪怕只是一个能睹物思人的小小物件。
**
“请把它还给我。”老军人听到金溟愈发粗喘的呼吸,语气也跟着有些许严厉,“这是我的私人物品!”
金溟握紧了那枚徽章,“你怎么会有这枚徽章。”他强调道,“这一枚!这是应该早就被销毁的东西。”
和它的主人一样,在人类历史上被抹杀掉了。
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只是被军方宣判死亡,实际并没有死,而留作他用?
金溟紧咬着颤抖不已的下唇,“告诉我,你从哪里拿到的……”
即便老军人已是半盲,也能从这短促的哽咽中感受到真诚的哀求之色。
老军人迟疑片刻,低声道:“是他给我的,让我替他保管……”
“不可能!”金溟立刻便坚决否认,“他怎么会自己摘下徽章!”
绝对不可能,他是累死在开启基地防护罩的路途上的,那时临时军事法庭都尚未组建,他又怎能未卜先知金溟的罪行。他只要回到基地,便是最高荣耀的军人,怎么会在这么重要且分秒必争的时候自己摘下徽章给别人。
“你知道他?”老军人把眼睛眯得更细,但眼前仍旧只有一片矮矮的黑影,那是金溟仍旧半跪在地上的虚影。
“知道,他是我……”金溟趔趄着站起来,在喘息的瞬间改了口,看着老军人的脸色试探道,“听说他是个……英雄。”
“是的,他是个英雄。”老军人满意地点头,金溟的悲伤与激动让他放下防备,他回忆道,“他救了我,在七日保卫战中。那时我才这么高。”老军人略弯了腰,把手掌平放在膝盖上面一点的位置。
金溟没有插嘴,将老军人扶到座位上,把两枚徽章放在他手心里,静静听着他的回忆。
没有一个平民会忘记七日保卫战的屠杀。为了逼出分散藏在平民区的指挥部,开始是一个一个地被杀害,后来是一批一批地处死。到了最后一天,攻势瞬息转为被包围,新智慧生物为了逃脱围攻,更是选择了炮轰平民区作为突破口。
对于军人来说,那是一场性命与荣誉的博弈;而对于一个平民而言,那更是一场血和泪的灾难。
老军人的父母全是平民,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他们只能用自己的血与肉保护住自己尚在幼年的孩子。在人肉模糊的废墟之上,幼年时的老军人抬起头,看到一双巨大的金色翅膀像歼击机一样从他头顶划过,又轻飘飘落在他的眼前。
那双金色的翅膀在裸露于空气中的眼睛里是如此眩目而恐慌,他坐在父母的血肉上挥舞着双臂,想推开什么又想抓到些什么。
于是他抓到了一颗冰凉的颗粒,和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害怕,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的眼睛被轻轻捂着,“眼睛要保护好,将来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捏着那枚金属纽扣,摩挲着一双翅膀的纹路上被横贯的那一道凹痕,在自己的手心里捂得温热,感觉到自己的脚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耳边的轰炸声越来越远,直到他的双脚再次触到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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