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人类曾经活动过的痕迹。
经年的冰雪厚厚地堆积在冰原上,在极地暴风雪的呼啸中涌动起冷峻的褶皱,仿佛凝固的波涛深深刻印在已经死去的海面上。
在水涨潮落的岁月长河中,过去的某一天,裹挟冰雪的刺骨寒风呼啸着吞噬了不属于北极圈的一切痕迹,又在如今的某一天,温柔而眷恋地向茫然无措的闯入者喃喃低语此处曾经的繁华和生机。
金溟没飞多远便再次落地,从雪中刨出一个他刚刚经过时瞥到一眼的灰白迷彩雪地伪装色背包。
一路而来被遗弃的背包行囊并不算少,大多呈现出非正常的腐败溃烂,纺织物只剩耐腐的金属扣子,黯淡的光泽埋在雪中,散落出价值不一的人类用品。
斑斑点点,无一不昭示着北方基地的人类曾发生过一场死里求生的仓促逃亡。
金溟此刻才恍然意识到,中部动物口中讳莫如深的那场北方逃亡,或许正起源于北方基地,北方基地的大逃亡。
那么——
金溟回身看向南方——海玉卿也是从北方基地逃出去的吗?
这就是它要守护中部捍卫冷冻舱的理由吗?
金溟低下头,眸光似乎也受到空气中不明物质的侵蚀,愈发暗淡无光。
灰白迷彩背包的材料质地密实,很耐腐蚀,很难判断它已经在雪里埋了多久。
看配置像是军用装备,但形状却有些不同寻常,并不是金溟记忆中熟悉的符合人体构造的携行具模样。
末世资源匮乏,受管制的军用材料不会在平民间流通,更遑论用来制造一些似是而非的生活用品。
而背囊侧兜上挂着的两排枪械弹匣更验证了这一点。
金溟提起背囊在身上比划了下,惊讶地发现背带的开合设置,相对于人类的肩背结构,似乎更适合他现在这样宽翅窄背的大型鸟类身体。
这样的巧合让金溟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他此刻并没有心思和时间来细细追逐脑中那一闪而过的细节。
金溟打开背包,一一清点其中的物品,野外应急背包里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但奇怪的是军用背包里装的装备用量却不像野外生存标准,更像是轻量化的逃生应急。
所有尚能使用的物品平铺在眼前,金溟的失望并不意外。足够一个人在野外维持几天生活的配置中,缺少金溟此刻最需要的东西——防毒面具。
没有防毒面具,人类在基地之外连一分钟都无法存活,就算是他的父亲,那个唯一长出翅膀的半变异人类,也做不到像变异生物那般适应地球灾变后的水和空气。
背囊主人匆匆离去,丢弃了所有随身物品,只带着防毒面具仓皇而逃。
这是金溟对这个被匆匆遗弃的背囊唯一的设想。
北方基地曾经发生了什么,连以保卫家园为己任战至最后一刻的军人也丢盔卸甲。
金溟无法想象,不安的恐惧让他不敢猜测。
充斥浮尘的空气在鼻腔中留下的异物感愈发明显,金溟只好退而求其次,从背囊中找出一件较为柔软的纺织物。
被空气中弥漫的不确定物质腐蚀过的军刀已经发钝,金溟用利爪将布料撕成两块长条,绕过后脑勺覆盖在口鼻上,以便过滤空气中的大颗粒粉尘。接着又拆掉一个半透明的密封袋套在头上,充当防护眼镜。
在聊胜于无的简单防护之后,金溟调整好从背包中找出的辅助工具,确定精确经纬度后毫不犹豫地向东北方飞去。
东北向。
不是回中部的南边,也不是基地所在的正北方。
空气里有漂浮的放射性尘埃,在越靠近北方基地的距离密度越高。以金溟现在的防护条件,再往北走恐怕只有死路一条,甚至坚持不到基地,但他无法回头。
穿山甲猜的不错,被老虎藏在中部又丢得腥风血雨的东西正是培养皿。而金溟此刻的唯一使命,便是将培养皿带还给人类。
**
“你费尽心思跟着我,是想知道冷冻舱的秘密,还是——培养皿的秘密?”
在这句话之后,海玉卿黑色的瞳孔难以自控地紧缩了一下,一如每个秘密被戳破的人所表现出的心虚与惊慌。
“你不是一直问我冷冻舱里装的是什么?”金溟冷笑。
他不知道老虎是怎样拿到的冷冻舱,但正如穿山甲所说,中部动物不懂得如何使用培养皿。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冷冻舱里,装的是培养皿。”
海玉卿,“你是来拿冷冻舱的?和他们一样……”
金溟不明白海玉卿的神情为何如撕裂般疼痛。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一股仇恨。
不是愤怒,不是失望,甚至和穿山甲说出“激进派”时的恨意也不相同,那也许是一种,万念俱灰的仇恨。
但他没有否认。
“回去吧,”金溟别过头,看向北方,“我和你,不一样。”
**
北极圈里地貌千篇一律,没有精准的路标,很难准确而迅速地找到一个或许已被积雪覆盖的地点。
在北极圈附近,那个北方基地所有人都不会忘记的经纬度交点处,北方基地的东北方,有一所废弃的人类建筑——诺贝利补给站。
诺贝利站的前身是一个能源开采点,是人类对北极圈开发的先行试点,在北方基地落成之后失去价值。而后人类栖息地缩减,物资集中于基地内部,又被气候改变形成的极地涡旋阻隔,便逐渐旷废。
再后来,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被变异生物占据,成为一道人类无法冲破的顽固要隘。人类在一次次以诺贝利站为后盾的攻击之下,成为被包围的中心,失去了对北极圈的统治权。
金雕在导航锁定的目的地百米外悄然落地,当年成为天然屏障的极地涡旋已不在此地盘桓,冰雪封冻的建筑似乎被时间偶然暂停,满目疮痍的外墙仿佛仍旧停留在当年的战火纷飞之中。
正中的指挥塔被高矮错落的建筑群围着,陈旧的大门一半深埋雪中,一半沉默地坚耸于冰原之上。斑驳的油漆上炸裂着深深浅浅的裂痕,一如金溟记忆中的样子。
跗蹠斑驳嵌血的鹰爪深陷在雪里,紧抓着冰面,沉重而缓慢。仿佛脚下千钧,踩的不是厚如坚石的冰原,而是岌岌可危的薄冰。
**
“北极圈的地图建模,怎么样,炫酷吧。”姜明用下巴瞧着金溟,“我刚做好,分科考试就交它了。”
“你这,只能放大不能缩小吗?”金溟仰头看着几乎挤满整个视野甚至可以用“耸立”来形容的北极圈地图全息投影,已经完全瞧不见姜明得意到乱飞的五官。
“怎么不行了,我改一下……”姜明嘀嘀咕咕地对着键盘一阵输出,地图却在他的操作之下越缩越大。
金溟被扑面而来的陈旧大门息影逼得后退了几步,金属大门黑洞洞的色泽让幼年的金溟产生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掉进了深渊。
待姜明终于手忙脚乱地修正代码后,金溟站直身子,在正常比例的地图上看到此刻乖乖缩成一个黑点的位置上漂浮着三个字——“诺贝利”。
“这是什么地方?”金溟伸手点开那几个字。
彼时的金溟在懵懂的好奇之中,尚未知晓,这三个字会如蛆附骨般缠住他,带给他连死亡都无法洗刷的伤痛。
“一个废弃的开采点,大概已经被雪埋了,现行地图上早就没有这个地方了。”姜明抬起眼皮,不在意地瞟了一眼,拔高音调得意道,“之前的资料信息都被覆盖了,我复原了很久才确定好位置。怎么样,是不是显得我很渊博。”
“废弃的,”金溟把手指按在那三个字上,在逐渐放大的息影中重新找到那扇刚刚像是要吞噬掉自己的大门,喃喃自语道:“难怪看着这么荒凉。连北极圈里都是这样,不知道其他地方现在是什么模样。”
姜明没得到想要的崇拜,意兴阑珊地“嗯嗯”两声,忽然转头问:“就要分科了,你选什么?跟你爸进部队?”他拱着金溟的肩膀,嬉笑道,“拿枪的男人可不兴多愁善感。”
金溟收回手指,蜷缩在手心摩挲着,“我还没想好。”
似乎这样回答会显得优柔寡断,他盯着地图上那个经纬交织的黑点,状似不经意地补充道,“我妈快回来了,我想等她回来再决定。”
**
金溟驻足,仰望着指挥塔的塔顶。
在被积雪没过半墙的破败建筑群里,指挥塔寂寞无依地高耸着,呼啸而来的风雪时而将它裹进混沌而冰冷的历史中,时而又嫌恶地将它丢弃在扭曲的日光里。
塔顶的标识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星点比周围更深一些的痕迹。对于不知此地者,恐怕连那些横撇竖捺该是属于哪个字都难以辨别。
一砖一瓦,一门一窗,与金溟的记忆相差无几,然而这却是他此生第一次踏足此地。
诺贝利。
第100章 身影
“它们怎么会知道诺贝利!”连日不眠不休的工作让姜明的双手难以自控地颤抖, 他死死掐住金溟的脖子,疲惫的眼眶被仇恨燃烧得通红。
这仇恨是对变异生物的,此刻也是对金溟的。
摔在地上的定位仪红标闪烁, 一条虚连的红色射线以地球极北的北方基地为端点近乎笔直地向黑暗边缘延伸。
这是部分通讯恢复后所追踪到的变异生物从北方基地逃离的路线。
短暂的七日沦陷后人类重获北方基地的统治权, 在七日战争中最终失利的变异生物此刻正向着远离人类居住地的方向狼狈逃窜。
亟待重建的废墟上还回荡着人类胜利的欢呼, 但姜明和金溟却心知肚明,那条朝着北极圈不断延伸的射线此刻停留的位置,那个湮没在黑色屏幕中的坐标点,曾经叫做——诺贝利。
“你告诉我, 它们要去哪里。再往前,它们就要卷进中心风暴了。”姜明把金溟的脸狠狠按在定位仪上, 红色的光标紧贴在眼前,变成一片红色的血雾, 似乎很久不再闪动。
任何在极地哪怕只生活过一天的生物都不会主动迎上风暴,除非——
“你给了它们诺贝利的坐标!”
金溟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毫无反抗地被姜明掼在破败的地上,惨白的脸擦过断裂的尖角,又被鲜血覆盖。
不知何人留下的斑斑血迹因无暇清理而干涸在地面上,被滴落的温血逐渐融化,在金溟眼中缓缓凝结成扭曲的漩涡。
扭曲着,涡旋着。
凝结着战争留下的哀嚎。
哀嚎,呼啸。
风暴卷起暗沉的冰雪, 在诺贝利荒废已久的建筑中横冲直撞打着漩涡。
布满血痕的鹰爪似乎踩上一截什么松动的东西, “吱嘎”一声,金雕毫无防备地摔进冰冷的雪中。
爪上的伤口在极寒中凝固, 又在极寒中皲裂,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暴风雪转瞬便在金雕褐金色的背羽上铺满一层白霜, 将荒无人迹的诺贝利站中唯一的生命体掩盖在樵柯烂尽之中。
积雪中露出半截折断的旗杆,极寒的气候让埋进雪里的部分几乎保持着原貌,焦糊的截面被冻冰放大,参差的毛刺似乎刚被重物击断。
翻飞在风暴中的冰晶划过脸颊,带起热辣的触感。呼啸的炮弹越过不知几何的岁月朝金溟裹挟而来,金属的火花在黯淡的瞳孔中哀嚎散裂,隐现在硝烟裂缝中的断壁残垣,呜咽着、控诉着。
金溟顺着断裂的旗杆看向浑浊的半空,眼中是同样的浑浊。
冷厉的尘埃撞击着没有保护措施的眼球,久远的记忆撕破遗忘的丝网,充血的结膜又将之晕染成刺目的红色。
金溟愣愣地望了很久。
他似乎有些想不起来,在被遗忘的记忆中,这支在风雪的吞吐中时隐时现的旗杆上飘扬着的,是代表人类薪火不熄的火焰旗,还是代表新智慧生物的双翼旗。
但不管曾经是什么,都早已与过去一同腐化殆尽,只留下几点模糊的痕迹,如破碎的旗杆般与昔时生生断裂,让后来者无法从支离破碎的联系中探得真相。
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就只是那样颓丧地坐在雪里,陪伴着那半支同样被遗落在遗忘中的旗杆。
被暗沉的冰雪掩埋在极地永不消散的悲啸之中。
那是千万年来极地气候形成的独特声音,也是封存在金溟脑海深处的,人类在最后的家园中离散丧生的哀嚎和每一个地球物种死地求生的呐喊。
在那场几乎给最后的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的战争起始,北方基地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被内外夹击。
新生的喙即使软而无力,也能从内部啄开坚硬的蛋壳。
如出膛子弹般的攻击,迅猛而单薄地扎进人类基地。但坚固的基地防建与数量远多数倍的人类非新物种仅凭一击强悍便能占有的。
那是一场损失惨重的战争,是人类史上损失惨重的基地七日保卫战,也是新智慧生物史上损失惨重的七日侵略战。
战争,没有真正的胜利方。
鲜血浸泡着基地中的每一寸空气。
鲜血,与鲜血,也没有什么不同。
直至第七日,隐藏在平民居住区中临时组建的移动指挥部重新获得基地军事防御体系的控制权,仅仅升起一个小时的双翼旗在空中转瞬被高压电流燃烬,新智慧物种仓皇撤出基地,基地保卫战宣告胜利。
然而,这只是流血的开始。
当薪火不熄的火焰旗再次从基地上空升起时,北方基地正式宣告,将举全人类之力,全面歼灭变异生物。
**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姜明的拳头擦过金溟的鼻子,损坏的地板毛刺扎进掌指关节,鲜血迸溅,“你还在帮它们,你这是通敌!”
一滴血溅进金溟眼中,成像在他视网膜上的姜明顿时变成泡在血中的模糊影子。
毫不反抗的金溟忽然惊恐起来。双手被姜明按住,他只能甩着头不停眨眼,血滴却在眼中晕开,姜明的影子彻底消失在一片血雾之中。
**
诺贝利作为先行点,北方基地投建前的几项重大创新都是在诺贝利进行试建,留在那里的设施设备全是上一代最先进的。甚至因为后期资源不足,诺贝利在很多方面可以说比后来仓促建成的北方基地更为坚固牢靠。
北方基地接纳了一批又一批的北迁人类,早已拥挤荷载,甚至在艰难而缓慢地扩张基地外围时,都没有重启诺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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