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赤道基地的居住民逐步向北方基地迁徙不久,整个热带和亚热带地区便和整个南半球一样陷入海底,紧接着立刻逼近温带和寒温带。谁也不知道海平面会止步于何时何地,抑或直到整个地球被海洋包裹。
上帝在看到人类的罪恶后诅咒了土地。
被歌颂敬爱了千万年的地球母亲,在人类逐渐失去敬畏之心后似乎也选择了放弃人类。
失去赖以生存的栖息地,人类自以为是的力量不堪一击。
地球上所有的陆地生物陷入预料之中的绝望恐慌之中。
变异生物能够适应水和空气中对人类有伤害的毒素,却并不具备能长期在水中生活的构造。
北极圈现在是发怒的上帝留给陆地生物的最后一片诺亚方舟。
别无选择。
金溟咬了咬牙,问:“你们全都来了这里吗?”
翅羽生物仍旧嘲讽地看着金溟。
金溟看着白羽覆盖下的伤疤和瘤结,确定道:“我是说,从研究所里逃出去的试验体,都在这里吗?”
火种随处可见,烧伤的痕迹并不能说明什么。
如果说那些只有人类才会制造使用的精细工具缝合之后留下的瘤结也不能算作充足的证据,那么那双指节僵硬的手已足以证明一切。
变异生物的手指和人类一样可以灵活蜷曲,但更为锋利有力,抓握力惊人,暴起时的力量可以轻松刺穿人骨最坚硬的部分。
僵硬的指节于进化毫无益处,并不是变异生物的特征。
研究所不需要变异生物进行精细活动,为了防止攻击及便于观察训练,会给试验体带上一种特殊的指节锁,被锁住的手指关节无法自如弯曲发力,时间长了,指节僵硬退化,就形成了现在这样一双特点明显的手。
眼前的生物无疑是一只从赤道研究所逃脱的试验体,而且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很多实验改造的试验体。
金溟的声音很轻,很柔软,没有丝毫敌意。但舒展着的白翅膀瞬间绷紧,攻击的姿态明显而强烈。
金溟犹豫着,却并非因为乍起的敌意。
他想要问的事早在弹药舱第一眼见到这个翅羽生物时就已经在酝酿,只是此刻表述起来似乎仍旧困难。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一个长着白色透明膜翅的……小男孩。”
翅羽生物仍旧死死盯着金溟,浑身紧绷着,瞳仁乌黑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看不出任何情绪。
似乎没有听懂,亦或是在等他更加详实的描述。
“大概……”金溟抬了抬手,大概是想比量出一个身高,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落下手臂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该是长成什么样子了。”
那是一个在赤道基地研究所里出生的试验体,胎儿时母体受惊先天发育不足,生下来后又差点被过于紧张的母亲咬死。
在研究组打算放弃那个羸弱不堪的试验体时,那团小生命在活体解剖实验的手术台上被金溟拦下,自告奋勇带回饲养。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火灾之时试验体全部逃脱,而在火灾的前一年,也就是穆兰坚持发表论文未果的那年,那个试验体便已经移交给加密研究组,金溟因为在照顾试验体时屡次违规操作被限权,从此无权过问加密级研究项目,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按照人类的年龄来说那个小生命还只是个小孩子,但变异生物生长发育受环境影响,速度与人类完全不同,甚至与常理相反,很难正常预估。
在食物充足的安全环境里变异生物外形会停止生长甚至缓慢退缩,但在感到危险的恶劣环境中却会飞速生长——一种罕见新奇的进化选择,却似乎更适合现在恶劣的地球环境。
金溟落寞地看着眼前和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翅羽生物,心想,如果他当年逃出去后顺利长大,如今或许也该有这么高了。
翅羽生物逐渐放下攻击的姿势,似乎在估量金溟眼中的诚意,他几度张口,“他叫什么?”
熏坏的声音愈发低沉沙哑,破败得就像那场大火之后被烧得变形的钢筋,埋在冷灰之中,慢慢凝固,沾满了尘埃。
“他叫……”金溟的神色更加黯淡,下颌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着,仿佛在经历一场难以忍受的酷刑,但想得到答案的渴望驱使他开口,“编号C153。”
赤道特别研究所的试验体,不允许育养者私自取名,甚至不允许过多亲近。
金溟看到翅羽生物眼神瞬间尖锐,空气似乎凝固了,凉意丛生。
“编号C153。”翅羽生物冷笑一声,充满恨意,像是把金溟的话从锋利的尖牙间重新咀嚼了一遍。
“你认识,他也来了?”金溟小心翼翼地惊喜,“他现在还好吗?”
“没见过。”翅羽生物偏过头,浇灭金溟的期盼。
“白色透明的膜翅。”金溟颓然坐倒,急促地强调,“你们不是一起逃出去的吗?”
翅羽生物似乎打算不再回答,它站起来,抬起一条腿跨进空置的弹药箱里。但金溟失望伤痛的呼吸声追过来,它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站着,“膜翅,太弱,烧死了。”
金溟燃起一丝希望,不死心地抓紧这点漏洞,脱口反驳,“不会的,爆炸之前研究所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想过C153可能因为自身不够强大在野外难以存活,但绝不可能是烧死在那场大火中。
火起之前是他亲手在总控室输入最高权限的紧急解除口令,所有的门窗和锁笼瞬间弹开,监控系统被提前关闭。一分钟之后,在覆盖全所的红外扫描仪上已检测不到除他以外的任何生命体征。
爆炸和火灾是金溟没想到的,就连翅羽生物身上大面积的烧伤也不可能是那次火灾留下的。
穆兰给他密钥锁时金溟犹豫过,不是为他们母子两个之后的处境,而是即便试验体能顺利逃出研究所,也不可能成功逃离防护严密的基地。但穆兰信誓旦旦,让他只管去做。
他早该想到,想要在坚如磐石的赤道基地破开一个口子,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松懈,除了飞蛾扑火玉石俱焚,穆兰又能做什么。
翅羽生物歪着头,似乎想把金溟从每个角度都观察到。
“你怎么知道?”
在那一触即发的几分钟里,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确定爆炸火焰与锁铐解除谁先谁后,然而金溟却如此笃定。
“清理现场没有发现其他尸体。”金溟垂眸,淡淡道。
在那场火灾里,只有一具早已死去而刚刚毁灭的尸体。
“膜翅,有一个。”翅羽生物似乎有些失望,语气里有些不耐,不想再跟金溟周旋。
居高临下的身型藏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他说他姓金,叫小透。”
金溟低着头,看到地板上的缝隙忽然放大,随后又模糊在一片白芒之中。
一颗眼泪落在铁质的底板上,“啪嗒”一声,在沉默中格外刺耳。
“他现在怎么样了?”金溟哽咽道。
“死了。”翅羽生物又坐下来,弹了弹翅膀上的羽毛,轻飘飘地说,“烧伤,感染,死掉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漫长的成长,无尽的回忆,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在这样简洁短小的几个词汇中,彻底消失、殆尽。
“怎么会?”金溟拼命摇头,拒绝相信,“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当时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只有一个试验体能顺利逃出去,那也必定是C153。
所有试验体能在门锁打开的瞬间立刻反应过来并且从正确的路线出逃,金溟一直笃定是C153为他们带的路。
翅羽生物摸着身上的瘤结,陷入回忆的眼神有些空洞,“他在实验室,很配合,从不反抗。但太弱了,对他们没有用,翅膀被割掉了。”
金溟抑制不住地颤抖。
研究所不会在没用的试验体身上浪费任何资源,翅羽生物这几句轻飘飘的话里暗含的血腥让金溟难以呼吸。
既然无用,便更不会在乎试验体的死活,需要考虑试验体损耗成本的一切实验,都可以肆无忌惮用在C153身上。若是试验体听话配合,那更是一个完美的研究对象。
钝钝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褶皱的嫩色皮肤里,压出淤红。
“配合”、“从不反抗”……
窒息感让金溟头晕目眩,翅羽生物的话像一种可怕的紧箍咒般一遍遍在他耳边回放。
金溟紧紧咬着牙关,仿佛这样便可以否认掉一些曾经轻易说出口的许诺。
“他带路逃出来后,回去了。”翅羽生物看着金溟的表情,似乎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
“为什么?”金溟一把捏住翅羽生物的手腕,愤怒无端而无能,难以自控的力度让翅羽声音细弱的手腕瞬间泛红,“他为什么要回去。”
手腕关节发出难耐的声响,翅羽生物却毫无反抗任由金溟捏着,幽黑的眼睛看着他,对金溟的反应愈发期待,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他,听到了哭声。”
变异生物的发音与听觉频率范围都比人类发达数十倍,可以发出传播极远、人类听不到的次声波,也能听到极远处的声音。
金溟果然被刺得生疼,他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无能为力地咧开嘴,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嘲笑自己,“哭声……”
火起之后,基地陷入纷杂嘈乱之中,有人急切,有人愤怒,有人慌张,只有一个人在哭泣。
一个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母亲的孩子,扑进火中,痛苦地哭泣。
那场爆炸引起的大火显然已经救不下来,基地只能采取阻燃的方式灭火。大火将赤道基地的夜晚烧成白昼,所有人在隔绝易燃物的安全带外围静静等着火焰燃尽而熄灭。
金溟忽然想起他被火焰呛晕前似乎听到了几声短促的呼唤,燃断的火柱在他最后的记忆里訇然砸落,可他在医院的病房中苏醒时身上却没有砸伤,甚至都没有大面积的烧伤。
自那天以后他许久不再开口,他一直不知道是谁把他从漫天的火场中救了出来。
当大雨倾盆时,没被淋湿的人,必然是有人为他撑开了伞。
金溟似哭似笑,颓然松开翅羽生物的手,用带着伤疤的四肢紧紧裹住自己。
被火舌舔·舐过的身体,完好的皮肤形成一个古怪的形状,那是另一个生命留给他的拥抱。
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第99章 旧站
沉闷的空气经过蓬松多孔的积雪, 其中的浑浊杂质被吸附过滤,变得冷冽而轻盈。
金溟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回到了东北方。他晃晃荡荡从深埋的积雪中爬起来, 又被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击倒。
胃里的食物早已消化殆尽, 金溟头晕目眩地干呕了一阵儿, 闭着眼抓起一把积雪,狼狈塞进嘴里漱口。
一股无以名状的苦味顿时溢满唇齿,转瞬直冲脑门,肠胃几乎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便跟着一阵痉挛。金溟很难分清这些感觉发生的先后次序, 只知道被苦味击中的大脑重新反应过来时化在嘴里的雪水已经被呕了个干净。
跟随着呕吐溢出的眼泪把视野中的一切都泡在朦胧的水光里,光影将千篇一律的冰川折射成扭曲的形状。
金溟望着似是而非的冰原恍惚了几分钟, 终于意识到自从进入北极圈就难以忽视的陌生感来源于何处——
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原上除了灰蒙蒙的积雪和黑石,寂静得犹如死地, 甚至连一片苔藓都没有。
曾经人类最后的栖息地,现在却成了一片没有任何生命存活迹象的大地,连雪都是暗沉枯败的模样。
低沉浓厚的云雾将日光扭曲成诡异的晦暗,在时而膨胀时而萎缩的天空上久久不散。
黯淡而浑浊的日光笼罩在金溟越来越苍白的脸上,一个难以承受的猜测在他心中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般缓缓浮现。
金溟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接着又趔趄扑跪在地上,像求证什么般急慌地用翅膀刮开表层泛着黑灰的积雪,颤抖的动作难以连贯,头近乎直角朝下地往下扎。
越往深处雪冻得越实, 金雕尖锐的鹰爪粗暴地嵌进冰里, 没有痛觉神经的跗蹠被冰凌猝然划破,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便在低温中凝结。
——直到挖出的雪变得洁白——
金溟捧起一把莹白透亮的雪, 缓缓送到鼻尖,像虔诚的信徒领取圣餐, 敬畏而恐惧。
深层的白雪似乎散发着清冽干净的味道,金溟轻轻抽动鼻翼。周遭的狂风呼啸翻卷,白净的雪坑转瞬灰暗,气味愈发难以分界。
天空晦暗无光,团云压得很低,无休无止的风暴将雪坑逐渐填满。金溟跪坐在雪坑之中,被埋了半个身子,却觉得天空越来越远,恍惚自己坠入了无底的雪中。
捂在手中的雪依旧洁白。金溟伸出舌头,机械地舔了一口。
凉软的雪转瞬消失在舌尖,夹杂其中的几粒冰凌磨着舌体的黏膜,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又捏起一点表层的积雪,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在流逝的时间里渗透进原本洁白的雪中,融合成一种难解难分的暗沉。
刚才的苦味印象仍旧映刻在心里,满布味蕾的舌尖紧缩地抗拒。金溟闭上眼,一口把表层积雪塞进嘴里。苦味在口中瞬间漫延,身体毫不意外再次难以自控地呕吐不止。
这是一种很难用已有的词汇来形容的味道。
金溟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漫天弥漫的颗粒物质,也许是经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却绝不是人类生命可以承受的。
头顶一朵浓郁的云在极地东风的呼啸中沉重而缓慢地变化着形态,像死寂的天空张开了一张狰狞大口,准备着随时扑杀贸然闯入这片鬼蜮里的唯一生命。
这不是极地该有的气象状态,甚至不该出现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样的气象之下,没有生命可以长期存活。
金溟想到被海玉卿抓住的那两只旅鼠。
本应在极圈中昌盛繁衍的旅鼠,海玉卿精疲力尽也只能找到两只。金溟本以为它是有意示弱以防他戒备,原来善于捕猎的海玉卿是真的找不到猎物。
金溟不再犹豫,屏住呼吸转头朝来的方向飞去。但他却没打算就此离开这片鬼蜮,而是低空滑翔着,像是在搜索什么。
一路向北而来,随着离北方基地的距离逐渐缩近,地表零星出现了些许人类的行动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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