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可以打伞,但却没办法让雨不下。
人类可以在地球的任何地方创造出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但唯独掌控不了气候。
也许只是地球某处一阵小小的震动,到达诺贝利时便成了一团遮天蔽日的极地涡旋,并且反常的不再移动。
基础设施堪比北方基地的诺贝利就这样静静地隐藏在可以吞噬一切生命的极涡中心被人类慢慢遗忘,直到一群不在人类知识范畴中的变异生物目标明确地闯过风暴。
变异生物本身的双翅在风暴中拥有远远优于人类所倚仗的交通工具的灵活性。
那意味着,占据诺贝利的变异生物将会拥有和人类的北方基地一样坚固的据点,而人类难以抗衡的极涡却会成为变异生物最坚实的天然壁垒。
人类的北极圈生存地争夺战,从诺贝利站伊始。
金雕坐在雪中,展开右翅,再展开左翅,黑褐色的双翅映在雪上,就像一张铺在雪地上的双翼旗。
“不是这样的,”金褐色的羽毛被一根根连着毛囊拔下来,旋即便卷入看不清的风暴里,金雕的哀鸣在诺贝利的断壁残垣中支离破碎,“不是这样。”
**
“不是这样!”金溟被按在被告席上,锁在手铐中的双手徒劳拍打着简陋的金属防护栏。
临时法庭内回荡着嘈杂的金属撞击声,被打断证词的证人站在台上,沉默地看着金溟。
“和他没有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被控制住的身体无法转动,金溟目眦尽裂,几欲抬头而不得,“他为什么没有来,叫他来!叫他来!”
法槌发出冷冰冰的警告声,站在证人席上的黎青缓缓道:“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金溟发疯般撞击着栏杆,“战争已经结束了,他怎么会死,你说谎,他怎么会死!”
金溟此刻无比渴望有人说点什么,哪怕是法官再度呵斥他扰乱法庭也好。但嘈杂简陋的法庭像是忽然凝结成冰,所有人都沉默着。
灭族重创的怨恨清算似乎消散了一瞬,每双眼睛都只是满含悲戚地望着他,也许只是望着他身上的另一个同一姓氏的影子。
“黎青,你说话,你在骗我。”金溟的咆哮声越来越小,逐渐低成一种绝望的呜咽,“他有翅膀,他那么强,怎么会死……”
七日保卫战险胜之后,人类首要面对的战后灾难便是被破坏殆尽的空气保护屏障。失去屏障保护的人类甚至都无法袒露伤口进行治疗处理,就连食物和医疗用品在长时间暴露后也无法再使用。
这是人类要面临的第二次基地保卫战,敌人是早已不再接纳人类的地球。
变异生物的攻击蓄谋已久,直中要害。
占据基地后首先破坏的就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设在外围撑起基地防护罩的灯塔,以及人类作战协同所倚赖的所有交通设备和网络通讯。
这些举措无异于割断了末世人类的喉咙,又砍去四肢。即便人类已经重新占据基地,短时间内仍陷入完全的瘫痪,难以恢复。
为了尽量扩大基地的活动范围,灯塔设立的位置离基地并不算近,而失去交通工具后,这个距离对于只能徒步行走的人类更有些遥不可及了。
屏护设备重新启动前,每流逝一秒钟,都意味着有无数受伤的同胞在失去保护中死去。
在七日保卫战中浴血奋战的英雄,没有片刻的休息,一个人,一双翅膀,飞过基地外的每一个灯塔。
灯塔一个接一个地运作起来,基地的防护屏障在最短的时间里重启,挽回了无以计数的毁灭。
他在北极画了一个圆,把在战争中幸而不幸存活下来的人们护在自己的怀中。
“他死了,”黎青冷冰冰地望着前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一字一句道,“活活累死了……”
淡淡的蓝光在基地上空交汇闪烁,重新升起的火焰旗哀伤地低垂着。
一个展开双翼的天使,就此陨落。
**
“咔哒,咔哒……”
金溟猛然屏住呼吸,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间歇的风暴进入低速期,齿轮转动机器低频嗡鸣的声音在逐渐安静的诺贝利中愈发凸显。
金溟抬起头,看到一圈淡蓝的光晕在诺贝利中心的灯塔处四散开来。
紧接着,“嗒嗒,嗒,嗒嗒”的电码声音从灯塔上方的扩音器里清晰传来。
灯塔顶端嵌着一扇小小的观察窗,一缕灯光像团燃烧的熔岩,破开雾霾,清晰地映在金雕紧缩的瞳孔中。
一个单薄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窗口。
第101章 军人
“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
安静的研究室里, 机械臂运作的声音格外清晰。需要密钥验证开启的玻璃门从内部自动打开, 连接隔离窗的机械臂展开,朝着门口的方向轻轻挥了挥,热情地翘首以待。
凌凌走到正中的屏幕前时,发现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前已经打出一行字:
“凌凌你好。”
“你怎么知道是我?”凌凌四下转头, 似乎想找到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但一无所获, “你看得见我?”
“看不到,但你最近每次敲门时都是‘嗒嗒, 嗒,嗒嗒’的节奏,是有什么特定含义吗?”
而且现在是陈方博士固定休息的时间,除了曾经因断电事故导致安保系统短暂瘫痪而迷路到此的凌凌,不会有其他人会在这个时间里主动靠近实验室。
甚至可以说,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实验室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巧合,凌凌迷路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过。而当他再次频繁造访时,总是能恰巧避开实验室有工作人员的时间段, 而且似乎从来没被安保系统发现过。
也许是因为现在实验室内已经足够严控, 所以撤掉了外面显眼的电子警戒,才能让一个孩子误打误撞来去自如。
“这是新的传讯电码。叔叔现在只教了我这一个, ”凌凌跳到屏幕前的座椅上,手指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击, 像是在模仿谁的口气,一板一眼地解释,“刚才代表的是‘come on’。”
Come on……
嗒嗒,嗒,嗒嗒——
过滤蓝光并无特定的保护方向,朝着四面八方铺开,散漫在空中,而不是交汇成区域性的保护罩。
风雪逐渐停歇的诺贝利在漫天的蓝光之下像一座沉睡在月光中的小城,安宁、祥和。
灯塔窗口的灯光随着电码的频率闪烁,每一次的灯光明灭都将那个单薄的轮廓描绘地愈发清晰。
双腿直立,五指分明,指关节蜷曲着,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扣在玻璃窗上……
嗒嗒,嗒,嗒嗒……
Come on——
风暴已停,极寒的空气似乎变得更难以忍受。金溟站在漫天蓝光之下,浑身抖得厉害。
他不远千里来到北极,不惜付出生命也要找寻到人类。此刻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就在百米之外向他发出信号,金溟却害怕了,退缩了。
**
“姜工,这个实验室需要建立一个独立运作的系统,有一些特殊要求。”
陈方博士略带歉意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响起。
深入地下的建筑隔绝了一切生气,一道道监狱风格的铁门把回声衬得格外冷寂,“但项目需要保密,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如今这方面也只有姜工有能力独自完成了。”
被陈方博士尊称为姜工的人没有出声,也许只是点头回应了陈方的客气,对陈方语气里隐约透露出的担忧并未急着作出承诺,显得格外沉稳内敛。
一直走在前面半步带路的陈方将走廊尽头亮着警告红灯的门推开一条缝,向身侧的人让了一步。
姜工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客套上,干练地抬起腿,却又被陈方挡住。
“姜工,有几句话,”陈方微低了头,将目光落在姜工踏进实验室的那只脚尖上,沉吟道,“我想先跟你谈一谈。”
从姜工的角度,只能看到陈博士微蹙的眉峰,他不明所以,“请讲。”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和平。”陈方压低了声音,低沉的音色在空旷的走廊中显出一种深邃的宽广,带着不容反驳的包容与力量。
“人类安全,高于一切。”姜工冷冰冰地回应道,“陈博士请放心,从保卫战之后,这就是我唯一的信条。”
陈方抬起头,探究地望着姜工,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但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将挡在门上的手收回。
实验室里有些杂乱,一如保卫战后各处机要的狼狈模样。但设施材料很新,像是新近改建出来的。
其间只有一个人在做整理,显然是因为项目的保密等级而人力不足。
战后多处机要亟待修复,姜工对工作中需要的保密措施早已见怪不怪。他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便站在门边继续低下头迅速翻阅着手里的资料,等着陈方跟进来交代细节。
而后者只是把着门,指了指屋里唯一的那个人,“具体要求他会告诉你,你们先聊一会儿。”
姜工这才从厚厚的材料中抬起头。
因着保密性,此次工作的内容要求全是在踏入研究所后以纸质版和口头介绍形式交接给他的,一旦工作落成,所有资料将会统一销毁,不留任何记录。
一路走来,他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构思如何让工作顺利落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具体参与的是什么项目,只知道陈博士的研究领域是基因重建,如若有所突破,也许会成为人类重回地球生物中绝对掠食者地位的重要筹码。
经历过惨痛的七日保卫战,复仇的心劲儿激励着基地每一个人,人类从拿起石头投掷猎物的那一刻,便再没有在地球上蒙受过这样的耻辱。
姜工同样迫不及待要贡献自己的全部,也只有不眠不休的工作,完全奉献出自己,才能平息他心中的恨,与悔。
陈方轻轻带上门,但并未完全阖严,也没有离开。
如果可以,他绝不希望姜工参与进他的研究。但保卫战后,网络工程方面的人才几乎被变异生物有针对性地杀戮殆尽,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选并不多。
警告灯牌的光线把门缝里漏进来的一线影子染成红色,在幽静的环境中这种暗淡的红让人本能地厌恶。
晃动的光线里传来陈方的叹息声,姜工隔着门,隐约听到他念叨着,“只有和平,才有安全。”
姜工和陈方平时并无接触,但印象中,在人类基因研究领域空前绝后的领头人,不该是如此优柔浮躁的一个人。
保密可以神秘,但不能神叨。
姜工感觉很不舒服,这种感觉从他进门时便若有似无地笼罩着他。也许是因为实验室太过封闭冷清,谁在这种远离人气儿监狱似的地方都会觉得不舒服。
到底是谁想出来在研究所地底下挖出这么一个实验室,还建成这种鬼样子。
墙角的人显然听到了人声,但并没有转身招呼,只是慢慢站起来,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也许是想摆脱这种莫名的烦躁,姜工顺着那个背影跟他一起观摩那堵墙。
光秃秃的墙上什么也没有。
姜工只好把目光又转回那个背影上,“你好,请问……”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人条件反射似的扭了下脖子,但因无处可躲,又只能继续贴在墙上,好像他发出了什么恐怖的声音。
良久,那个背影转过身,“姜明。”
“金……溟?”
文件夹掉在地上,纸张先后飘落,把门缝外射进来的影子切割得零零碎碎。
“金溟!”在猝不及防的惊愕之后,姜明的声音充满欣喜,让金溟恍惚想起他从赤道返回北方基地的那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被猛然拽入一个热烈的拥抱中——
“真的是你。”姜明抱住金溟的肩膀,下意识使劲儿捏了捏,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果真是个实体,而不是他的臆想。
回忆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儿时玩伴在重逢之初,喜悦真诚而纯粹。
金溟僵立在原地,沉默着,等待着。
映在两人眼中的两张面庞似乎仍然年轻,却早已饱经风霜,不复当年。
“你还活着!”姜明的手猛然顿住,欣喜在眼中尚未褪去,笑容便已凝固成霜,“你为什么还活着!”
有些恨意不必咬牙切齿,不必怒目疾首,也没有冷言冷语,但却清清楚楚,沉重得每一丝空气都无法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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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死掉。”
黎青的话如毒怨的诅咒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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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到人类之中?
没有人会接纳一个早已被人类除名判处死刑的罪犯。
没有人会原谅他。
直到断裂的旗杆再次发出被踩压的声音,金溟才意识到自己在往后退。
玻璃上的人影已离开窗边,嗒嗒声停止,转而变为另一种固定节奏的低频声波。
一种金溟作为人类时难以觉察却十分熟悉的频率,此刻金雕的听觉能够轻易捕捉这种声音。
踩在断裂旗杆上的鹰爪抬起、收回,小心翼翼,仿佛脚下是埋着尖刃的陷阱。
金溟不懂其中含义,但毫无疑问——灯塔里的扩音器,在发出一种能和变异生物沟通的声音。
灯塔里的影子竟然是变异生物?
那刚才的人类联络信号又是怎么回事?
诺贝利明明已经被人类重新收复,改建为补给站和瞭望哨,设为北方基地立在北极圈附近的一个航标灯塔。变异生物早已被驱逐出了北极圈,这才有了后来的《回归线约定》。
怎么还会有变异生物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占据诺贝利灯塔,发出联络信号?
金溟展开翅膀,径直飞向塔顶的窗口。
屋内的信号灯已灭,但极昼白光和过滤蓝光将整个屋子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占了半个屋子的操作台前,一张旋转椅背对着窗台。椅背的缝隙把一个佝偻单薄的背影切割得不成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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