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春日清晨,翠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
鬼使神差,大脑已经自动替裴行路补完了后半句话。
他想象的深沉、冷静稳重的原作者绥宁,其实是个……娇弱、楚楚可怜的漂亮小少爷。
裴行路:……???
裴行路眉头紧皱,伸出两根手指,抵着凌岁遥的脑门,将他推开,保持一定的距离,问他:“你跑什么?”
“我是来跟裴哥解释的!”
“解释?”
裴行路看着他。
凌岁遥的眼睛这会很亮,水润澄澈,没有一丝杂质,裴行路甚至能从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不是故意隐瞒我是《折刀行》作者的,就是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去说。还有,《折刀行》的选角问题,裴哥你误会了。”
凌岁遥缓了缓,声音压低,语速也偏慢。快的话,他会觉得嗓子拉扯般的疼。
“这本书是我花了两年时间写成的,耗费很多心血,剧本也打磨了将近一年。二哥和导演说了,有凌家兜底,钱不是问题,更不怕得罪人。所以选角只秉承精益求精原则,公平公正公开,拒绝资本捆绑,选最优演员。如果最终拿下孟策的是你,那只会是因为你最合适,而不是我们内定。”
凌岁遥说话时,满脸真诚,目光直视,坦荡得过分。
破天荒地让裴行路觉得有些不自在,他避开对方明耀的眼神,“那你刚才说看好我是什么意思?”
凌岁遥如实告知:“我从我的角度出发,觉得裴哥的外形很贴孟策。这真的不是内定,如果裴哥试镜表现得不好,我不会违心选的。”
裴行路没说话,似乎在揣测他这话的可信度。
凌岁遥急切地举手:“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裴哥你还是去面试吧,你真的是我心目中的年轻孟策,我相信你试镜肯定也能表现得很好的。”
小拇指按压大拇指,中间三指并拢。
非常标准的正确手势。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刚才在周管家面前发的是假誓。
凌岁遥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说话都费劲,可对于某些事,真是异常固执,而且话真的很多很密。
周管家心疼得不得了,递来温水和药,明晃晃埋怨地看了好几眼裴行路,幽幽唉声叹气。
裴行路:……
“好吧,我相信你。”
裴行路这一句话,凌岁遥终于笑了,乖乖听话喝水吃药。
裴行路内心复杂。
这他给冲喜的小病秧子,是他的粉丝。
也是他最喜欢的书的作者,以及他想要出演的影视剧的编剧。
……这都叫什么事?
小荷的车堵在高架上,时间原因,裴行路和凌景、凌岁遥同坐一辆车去公司。
凌景坐在副驾驶,回头酸溜溜道:“岁岁,你都没那么焦急地哄过我。你们刚才都说了什么,也不让二哥进去帮你镇镇场子。”
凌岁遥还没说话,裴行路就冷冷扫过去:“什么叫哄?”
哄?
好陌生的字。
裴行路冷笑。
凌岁遥也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是呀,二哥,我跟裴哥解开误会的。裴哥是我看好的男主角,我也想争取一下的。”
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裴行路双手抱臂,莫名其妙干咳了一声,拿起剧本翻看。
凌岁遥悄咪咪看他。
凌景知道弟弟目前的新墙头是裴行路。
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给了个助攻。
“裴先生,我听说你很喜欢《折刀行》,岁岁就是作者,有没有感觉很惊喜?或者有什么话想说的?”
凌岁遥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二哥!”
裴行路合上剧本,“有。”
“非常想请问作者,为什么要把柳桑写疯,为什么要把赵昭言写死,为什么要把孟策和楚尔雅写成不死不休的怨偶,为什么孟策晚年那么惨,一代雄主死在亲儿子手里?”
裴行路微微一笑,勾起唇角:“作者可以回答一下吗?”
凌岁遥:“……”
好、好沉重的怨气!
第10章 试镜
小荷刚给裴行路发完微信,一辆车牌号为5个9的白色宾利便行云流水般出现在麦穗娱乐楼下。
小荷当即“哇”了一声,“好帅!”
司机开副驾驶的车门,下来一个身高腿长似模特的西装男子,周身斯文败类精英范。
凌景随即开了后座车门,戴着口罩的清瘦男生跳下车。
他穿着简约休闲,但据小荷心算,全身上下,从冲锋衣外套到运动鞋,加起来绝对不低于五位数。男生露出来的上半张脸很白,眉眼甚是漂亮。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裴行路。
男生跟裴行路招招手,虽然戴着口罩看不见下半张脸,但他一定是笑着的。眉眼弯弯,浅淡的卧蚕添了几分明亮的元气。
小荷被硬控三十秒。
直到裴行路往自己这边走过来,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
小荷瞪大双眼,跟做贼一样,非常小声问:“裴哥,刚才那个是不是……你冲喜的凌家小少爷?那个高的又是谁啊?你来试镜,他们怎么也跟着?”
裴行路进入麦穗娱乐大楼,凌景和凌岁遥在等总裁专用电梯。
从裴行路一出现,便引起诸多关注。
他向来是走到哪,都一大群粉丝和黑粉的。
小荷小心翼翼地自问自答:“我想起来了,杨姐说麦穗娱乐的总裁就是凌家二公子。所以那个高的,应该是凌景?怪不得,不过凌小少爷来做什么,凑个热闹?他身体好了?冲喜真的有用啊!”
她扭头正要继续问裴行路,见裴行路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裴行路属于浓颜,即便不化妆,五官也具有很强烈的存在感,配合他的眼神,幽深、高傲,甚至有些蛊人。
小荷立马闭嘴。
啊啊啊她怎么敢在裴行路面前提凌岁遥和冲喜的!呸呸呸!
裴行路摁了电梯,淡声说:“他是原作者和编剧。”
???
小荷呆若木鸡。
她没听错吧?
谁是原作者和编剧?
凌家那个小少爷?!
电梯开了。
小荷抓心捞肺的,赶紧跟进去,好问个清楚。
刚要问,电梯里又进了两个人。
定睛一看,好家伙,真是冤家路窄。
进来的人,正是裴行路的对家,余知寒和他的助理晓绒。
电梯门徐徐关上。
小荷和晓绒两个打工人站后排,留足前排空间让他们修罗场自由发挥。
余知寒先开口,“小裴,好巧啊,你也来试镜《折刀行》?”
裴行路扯了扯嘴角:“不然呢?来玩?”
语含嘲弄。
而余知寒闻言面不改色,笑道:“好久不见,你的脾气还是一点都没变。在这个圈子里,过刚易折,还是要收敛圆滑一些。七年前你就因为性格问题,吃过一次亏了,有些事情要看淡一些……”
裴行路平静无波地打断:“滚。”
开团了开团了!
裴行路就是爽快!
小荷在后面倍感刺激,想抓着晓绒一起八卦。
但晓绒比她淡定多了,低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置身事外。
余知寒仍旧和和气气:“小裴,怎么说我们曾经也是并肩作战的队友,哪怕Moonstar解散了,也何必如此针锋相对?”
裴行路实在没忍住,烦躁地冲电梯显示的楼层数翻了个白眼,“闭嘴行吗?Moonstar为什么会解散,你最清楚。队友这个词从你口中说出,简直可笑。”
余知寒堪称完美的表情也终于有些绷不住了,“看来你对我误会很深。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说了。小裴,祝你试镜顺利……”
电梯停在26楼。
裴行路懒得再听他啰嗦废话,大步流星跨出去。
跟余知寒呆在一块,空气都会变得浑浊且肮脏。
领了号牌,裴行路跟几个认识的圈内朋友打了招呼,随后便坐在候场区,将余知寒这个衰人和过去的恩怨都抛在一旁,注意力全部放在待会的试镜上,猜测会面试什么片段。
想着想着,思绪竟然诡异地歪到了凌岁遥身上。
尤其是他推门向他奔跑过来时,急得哮喘发作,面色格外红润,眼睫上挂着泪珠,破碎脆弱,像摇摇欲坠的精致陶瓷,令人生起保护欲……
保护欲?
裴行路想扇自己。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之前明明就很排斥凌岁遥。
……不过他是自己的粉丝,而自己又是他的书粉。
关系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下一位,裴行路。”
裴行路回过神来,排除杂念,跟着工作人员进入试镜的房间。
凌岁遥原本在和主编剧唐映讨论角色设定,听到裴行路的名字时,下意识抬头看去,露出几分笑意。
总导演张博翻看他的资料,意兴阑珊,与选角导演说:“其实我不太希望这部剧里出现流量。虽然能起到宣传作用,但演技不明,粉丝难约束,对一部作品来说也可能成为灾难。”
张博手握精品,上一部作品还在五年前,斩获大奖无数。
这次是麦穗传媒请他出山,他情难推辞,也是为了还当年凌家知遇之恩。
裴行路这个名字,张博听说过,红极一时的顶流。
试镜还没开始,就接到了多方对他的推荐,甚至其中还包括岁岁。
张博起了逆反心理。
他没看过裴行路演的戏,料想也不过就是靠脸吃饭的,能有什么真本事。
他决不允许自己的作品,被任何人玷污。
张博声音不大不小,裴行路自然是听到了。不过类似的话他听过无数次,习以为常,早就无所谓了,也没想着去反驳。
可凌岁遥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张叔叔,您一定没看过裴行路演的戏。”
张博挑眉,“哦?为什么这么说?”
凌岁遥理所当然:“因为您要是看过的话,就不会说那些话啦。”
张博并不服气,但还不至于跟恩人最宠爱的小儿子置气,看向裴行路,客气道:“我们小编剧对你评价很高嘛,别让他失望。”
所以凌岁遥是在……护短?
裴行路收回视线,压下心中刚才那一抹奇怪的情绪。
副导演递给他剧本,抽了个条子,“剧本第一百三十页第二场。”
这一段剧情在中后期。
刺客出身的孟策,成长为乱世中的割据军阀。率兵攻破曲国都城。城墙高楼之上,师弟赵昭言兵败被俘。
裴行路对这一段印象深刻。
很难很复杂的一场戏。
张博环视四周,最后说:“岁岁,你跟他对戏吧。”
“我?”凌岁遥一怔,紧张兮兮,“我不会演戏啊,万一把他带偏了怎么办。”
“没事,你念台词就行了。”张博将剧本翻到对应地方,给他。
凌岁遥纠结后,只好答应。
他可得万分小心,别影响了裴哥。
裴行路迅速调整状态,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准备好了。
他缓缓扬起脸,刹那间,如同变了个人,充满了上位者的气势。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对身后的人说话。
“今日起,曲国一十九城,三山之地,舒、尹二河,尽归于许。”
这句恰到好处的台词,让张博的不屑一扫而光。
这是孟策,御马看狼烟四起,曲国残垣断壁。
他垂眸,眼神悲悯,沉郁叹息,似乎在感慨世道无常,这乱世何日才能终结,何时才能迎来盛世。
然而随着他一抬眼,令人得以窥见漆黑的眼眸之下,藏着异样神采,那是一种疯狂的野心,天下尽在囊中的势在必得。
此时的孟策通过铁血手段争权灭曲,占据沃野千里的中原,已成枭雄,足以睥睨天下。
这一瞬间,权欲熏心,救苍生这个念头已然淡于夺天下。
一声哗啦啦清脆音响。
棕色的小叶紫檀手串坠地。
裴行路循着那沉厚的手串,瞳孔骤然一缩,抬头看过去。
凌岁遥坐在窗户边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裴行路走过去,捡起檀香手串,渐渐收紧,哑声唤道:“阿言。”
“昔日师兄送我平安符,今日归还,只求师兄善待曲国百姓。我祝师兄,早得天下,莫忘黎民。”
凌岁遥虚弱淡然,但吐字清晰,再多的恩怨过往也如风消散。
兄弟反目的激烈对峙,并没有发生,也没有感慨激昂的历数过往。
事态平静至极,秋风里寥寥几句,赵昭言自刎殉国,孟策入主中原。
裴行路半晌后握紧手串,决然转身,“来人,以曲国帝王的最高规格,厚葬赵昭言。所有将士,秋毫无犯,若有违令,一律军法处置。”
声音落寞,无端起萧瑟。
惘然如梦,一瞬空白。
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因母族牵连流落在外的曲国皇子,彼时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小乞丐,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孟策救下他,带他回金银台。
从此以后,孟策的身后便会跟着一个小尾巴。
“师兄。”
“师兄!”
孟策亲眼见着,小尾巴从怯弱惶恐,长成意气风发。
裴行路出神地凝视着眼前肆意张扬又透着亦正亦邪的凌岁遥。
他抬手去碰,最终还是收回了。
幻象而已。
从今往后,天下再没有曲国,也再没有喜欢在剑穗上挂三串铃铛的赵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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