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话,小椒忽而打了个寒噤。祂察觉到短短几日,方惊愚的心便似有了病象,变得与以往迥乎不同。
方惊愚不再说话,拔步往城中走。市廛里不知何时已搭起木台,也树几根铁杆,上悬被斫下的头颅,皆是他熟识的瀛洲船丁。
台上置一铁笼,尚有些活人被关押在那处。可见经了一段时日,他的党羽被杀了半数了。仙山吏们正拿他们凌虐作耍,有的是用桑皮纸蒙住其口鼻,往上浇水;有的是将其剖腹,自其中放灯苇子点燃,火遇人膏而更烈,这刑罚俗称“点天灯”。
瀛洲船丁们在酷刑下痛苦挣扎着,岱舆仙山吏则在狞笑,如嗜血的狼。围观的氓民静默着,睁着矇昧的眼,仿佛方刚睡醒,懵无所知。仙山吏们一面鞭笞囚犯,一面嘻嘻笑道:
“愿意供出杀害碧宝卫大人的嫌犯的踪迹了么?若你们愿入谷璧卫大人麾下,咱们便放了你们,好衣好食供着!”
一口血唾啐到他身上,有瀛洲义军怒骂道:“咱们早同那二人分开了,哪晓得他们踪迹?何况谷璧卫那直娘贼有甚好的?连殿下的小手指头儿都抵不上一根!”
话音落毕,又是一道凄厉的惨叫声迸发,仿佛在台上摔碎了什么一般。囚犯们被迫自笼中撵出,高高吊起,底下垫一块冰石,要使劲踮脚才可踩到。然而热皮肉贴上冷冰石,很快被冻住,教人犯们脚上如缚大石,上头的脖颈被绳索勒得更紧。这时囚犯们或是拼命抻长身子,如被擀长的面条,或是被一度度撕破皮肉,血流如注。一时间,邢台上光景惨凄,宛若地狱。
然而船丁们仍旧口硬,一面受着苦刑,一面大嚷:
“那姬姓胖子一个勺铎,同谷璧卫狼狈为奸!什么白帝之子,都是假话!咱们自生至死,只效忠方惊愚殿下。他才是仙山天子,是咱们之明日!”
又有人直脖高叫道:“此生虽无望,但咱们来世仍愿做殿下马前卒!”
呼吼声盖过了垂死的低吟,像一把把尖刀,劈破冷肃的风。这时刑台北面忽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
“这话本王却不爱听了。来人,将他们的肉片下来,骨架子吊上城楼!”
人海忽而畏怯地分开,一架金铜担子步與闯了进来。皂衣豹饰的侍卫手执掉刀,寒光如星。步與里坐着的正是姬胖子,一身紫公服,围嵌珠玉带,神气活现。
人犯们见了他,大吐津涎,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庞上现出嘲弄之色:“咱们当谁来了,原是一只秃侬猪!”
姬胖子暴怒,自步與中一跃而下,向侍卫们叫道:“本王改主意了,刀割肉太利索,牵苍猊犬来,让畜牲咬死畜牲!”不多时,一群苍猊犬被牵来,身披长毛,眼露凶光,大口里吐出厚重腥气,教人见了直打寒战。姬胖子见了,笑逐颜开,不住抚掌,指挥侍卫们道:“快快将狗放去,将那伙儿役夫的口舌嚼个稀巴烂。”
话音刚落,栓绳一松,一群恶犬当即猛扑而上!然而当那寒光锃亮的爪牙即将落到人犯们身上时,人丛里忽传来一个声音:
“殿下——报——”
姬胖子回头望去,侍从们此时也将栓绳把住,苍猊犬被勒住脖颈,喉里酝酿着惊雷似的吼声。人列中有一位皂衣仙山吏上前,将一位身着桃纹衣的青年按倒在地,恭敬禀报道:“殿下,下官在人丛外见得有一人探头探脑,可疑之极,又见他同海捕文书上的图样所差无几,便将他捉了来。”
姬胖子大喜,道:“是那凶犯方惊愚么?”
他正要近前,心里却生疑窦。方惊愚身手捷敏,他在王府时也曾识见过,怎会轻易被一卒子逮住?忽然间,他住了脚,打了声唿哨。侍卫们当即会意,纷纷抄掉刀而上,刀尖四面八方而来,寒芒密匝匝攒射到那捕人的仙山吏身上,连着他与他按倒的那人一齐贯穿!那仙山吏惨呼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姬胖子放声大笑:“好险,好险,险些着了这方小人的道儿!胡乱捉了一人披上自个的衣装,自己再假扮成捉人的仙山吏,好伺机对本王下手!若不是本王聪慧,真要被蒙在鼓里了。”
他嗬嗬笑着,命侍卫们将地上倒着的那青年按住,掀开桃纹披风一看,确非方惊愚脸孔,不过是个抖瑟瑟的扛夫,这更印证了姬胖子的猜想。侍卫们再揪住那仙山吏的身躯,将他翻转过来。
这一翻,却大出姬胖子的预料,这仙山吏高颧粗鼻,全然不是方惊愚的模样,这两人中竟没一人是方惊愚。莫非是这仙山吏真捕错了人,而自己疑心过重,将他们两人错杀?
但正在此时,他却见那已然魂归西去的仙山吏耳朵一动,从耳孔中淌出一道黑水来。仔细一瞧,那却不是黑水,而是一只小九爪鱼,正努力挪着小爪,嘴里咕咕哝哝道:“死葫芦!叫我钻进旁人身子里,险些教我被刺毙!”
姬胖子心头忽一紧,他似隐约听谷璧卫说过,“雍和大仙”也是七眼九爪状,神识入体,即可操弄人心。这巴掌大小的九爪鱼莫非同大仙有何干系么?
然而还未待他细想,心头却突而一痛。姬胖子抖索着垂头,却见一截剑尖刺破自己胸膛,现于眼前。
剧痛如惊雷般在身躯中炸响,他艰难地扭头,却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身后。那是个俊秀青年,眉如新月,眼似秋霜,手执含光剑,像一个潜匿多时的幽魂,更似毫不容情的杀神。
“你……你!”一刹间,姬胖子想通了前因后果。方惊愚同那九爪鱼似的妖异是一伙的,他令其操控仙山吏引住自己眼目,再乘机绕后袭击。
“是我,殿下。”
方惊愚轻声说,猛然将含光剑抽出,在空中抡出半弧血月。
“因殿下太不成器,故而下官大胆,前来篡位夺权了。”
第115章 身触白刃
骇浪奔涌,涛声如百里雷鸣。郑得利被绑缚在白环卫楼船的舱室中,昏腾腾地阖着目。
忽然间,他听闻一阵细小声响,舱门微启,一个人影溜了进来,正是换上侍卫皂衣、蒙混入船的楚狂。
郑得利见了楚狂,当即大喜。楚狂做一个噤声手势,抽出天山金小刀,轻手轻脚割断其拘缚。郑得利见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奇道:
“楚兄弟,你怎么来了?惊愚呢?”
“出去再讲!”楚狂道。
他们小心摸出舱室,楚狂用刀撬松一块草鞋底,水登时涌了进来。楚狂递来一只蒲芦,郑得利抱着它,里头有气,能让人在水里呼吸。两人对视一眼,一下猛扎到海里。
不知游了多久,两人游至岸边,水淋淋地上了岸,在灌木丛里蹑着手脚走,避开谷璧卫及白环卫的标下。来到“骡子”当初为他们指引的山驿边,楚狂早将先前弃下的马寻回,拴在望柱上。柱旁还搭着一件皂衣,像是方惊愚的。见四下里无人,二人方才宽心,换了一身干衣裳,坐下来叙话。
楚狂将先前发生之事叙了一通,郑得利听后讶然:“惊愚竟自个先跑了!”楚狂冷哼一声,沉默着不说话,有些恼怒的模样。
但郑得利仔细想来,却对方惊愚做出此举的原因并不见怪。方惊愚平日容色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是个心软人儿,连平日手中的余钱都拿去赎舆隶,又怎忍心教自己的战友受苦刑?
楚狂方才同他说话时,口气宁静,脸色却青白,有时说得急了,要停下来喘口气,看得出伤势未愈的孱弱。郑得利支吾:“他既不在,那之后,咱、咱们应如何是好?”
“去救他。”楚狂道。
“仅咱们二人?”
“是,仅有二人。咱们不比当年出征的白帝,皆是精兵强将。”楚狂笑了,神色却突然冷肃下来,望着他道,“郑少爷,你是为何而出关的?”
郑得利怔住了,不解楚狂为何如此发问。他垂下头,半晌后道:“当初只是觉得……好耍罢了。”楚狂说:“只是为了好耍,便愿抛却性命?”
郑得利默然无言。他当初出蓬莱,不过是顺着爹所言,只是欲解读骨片上的记述而远行。不知觉间,他已随着方惊愚和楚狂历过山高水险。他嗫嚅道:“大抵、大抵还有旁的缘由……”
“我问你。”楚狂突然正色道,“你愿为出关做出何事?”郑得利不解其意。楚狂继而道:“我一定要护送殿下出关,这是我的夙愿,是我余生唯一的执着。为此我可齑身粉骨,烟销灰灭,可你呢?”
他似是看出了郑得利的踯躅,道:“我也不是傻子,知晓这回去救殿下真是凶多吉少了。仅我们几个要去对上谷璧卫、整个岱舆里的黔黎还有那逾万人的铁骑,想必是有去无回的,你若无殒身的打算,我独个去便成。”郑得利睁大眼道:“你真打算去送死?”楚狂直视他两眼,目光宁静无波:“那你呢,你有这决心么?”
郑得利垂首,沉言不语,眼神里透出挣扎。楚狂道:“我不强求你,待会我去往岱舆城关,你在到那处之前想通便成。去,咱们便一起走;不去,便同我分别,你去往员峤,回瀛洲,在那里舒舒坦坦度日罢。”
郑得利忽而抬头,问:“若我当初未随你们一齐逃出来,你们也会去救我么?”
“想必殿下定是会去救的。”楚狂望向远方,目光有一瞬的迷惘,道,“而殿下不论去何处,我都会动身同他前往。”
“那现下我更当去救他了。反正这一路走来,咱们已不知历过要丢命的境况了,多这一次也无妨。”郑得利露齿而笑。忽然间,骨片上的契文如一片阴霾掠过他心头,但他很快摆摆头,将愁绪甩开。
正于此时,远方突而传来蹄声,打断了他俩话头。楚狂侧耳一听,眉头一蹙,道:“走!是白环卫的追兵。”
“你怎晓得的?来的指不定是谷璧卫的人呢。”郑得利吃惊。
楚狂并不多作解释,跨上厚颈马。在他的视界里,银面人虚渺的影子向远方指去,给他引路。他说:“是师父告诉我的。”
两人急跃上马,这时只听身后遥遥传来一声清喝:
“郑得利,慢着!”
郑得利扭头望去,却见大批人列赶来,绳绳不绝,一匹白马当先,正是鞴鞍乘骑的白环卫。她白衣飞扬,飘然欲仙,喝道:“你要去何处?”
“我去何处,已和大人无干了!”
白环卫薄唇紧抿,头一回显露出无措慌乱之态。她道:“胡扯,你是天书揭橥的命定之人。你的性命同仙山之明日有大大干系,怎会与我无干?”
“大人,我左思右想,那骨片上的记述未必是真,甚么狗屁天命,指不定也不过是前人臆想。什么‘只我一人’可出城关?我会将其余人也齐齐整整带出岱舆去。”
“白环卫大人,咱们有缘再会!”郑得利骑于马上,意气飞扬,展颜一笑,朝她一拱揖。“在岱舆之外!”
————
此时的岱舆城中,人头攒动,喧声闹哄,如火星迸溅。
氓黎们心中摇兀不安,惊恐四散,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一个影子神鬼不觉地近了白帝之子的身,以剑刃破其胸膛。此时姬胖子大口吐血,叫道:
“你……你!”
方惊愚面无表情,立在他身后,道:“殿下不必惊惶,这一剑并未刺中要害,殿下若及时施药,想必还有力回天。”
他握住剑柄,缓缓旋动。一阵剧痛袭来,姬胖子呻吟。方惊愚道:“只是殿下若轻举妄动,下官将剑轻轻一割,杀中殿下膻中穴便不好了。”
姬胖子颤抖:“你要、要作甚?”
“我要你让无关人等统统让开!”方惊愚突而怒目圆瞪,厉喝道,将姬胖子拦在身前,将其当作一扇肉盾。他向侍卫们喝道,“还不快备驾,送咱们去门关处?再等下去,你们殿下便当流血至死了!”
原来他是要以姬胖子作人质,让侍卫们护送自己出归墟。侍卫们不敢不从,慌忙架起步舆,方惊愚道:“太慢了,备马!你们真要眼睁睁望着你们殿下将血淌尽,变作人干么?再取些藤牌来!”
几头宽胸健蹄的战马被牵了来,景泰蓝马鞍,银笼头,饰以侈丽珠玉,看来是预备给姬胖子的坐驾。这时小九爪鱼乘机钻进刑台上的锁孔里,因祂黏糊糊一副污泥样,身子可变得千姿百态,连钥匙也变得来,不消一刻便将铁笼打开。船丁们的拘缚被祂咬断,重获自由的义军们自觉地执起藤牌,拦在方惊愚身后,以防冷箭。
“殿下,多谢您出手相援!”义军们重见天日,欢欣之极,高声叫道。方惊愚摇头,“是我来晚了,白白断送许多弟兄性命。”
“殿下,别看自个被吃了多少卒子,要看手上而今还有什么棋子。咱们只要尚活着,便是殿下之助力!”
方惊愚听他们这话,沉抑的心头也宽慰几分。他道:“那好,咱们慢着些往门关处撤。我带你们去瞧瞧归墟!”
正当此时,突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自身畔传来:
“陛下欲去往归墟,还是为时甚早了。”
突然间,方惊愚打了个激灵,浑身寒毛耸立,那声音平白而起,四下里除却六神无主的黎民外不见人影,然而那措辞却是熟稔的。那声音像一只大爪,阴沉沉地揪住他心头,又笑道:“陛下竟认不出在下,真教在下伤悲。”
循声望去,方惊愚瞠目结舌。一道黑血顺着刺穿姬胖子的剑刃血槽爬动,后来似有了自己神识一般,聚作一团。姬胖子身子扭曲,皮肤下鼓起一个个水泡,仿佛是身子里流淌着沸水。
突然间,耳畔传来裂帛似的一响,姬胖子的紫公服背部忽然绽裂,露出一张白花花似泛着猪油的脊背。而就在那脊背上,一套眼耳口鼻浮现,诡谲之至,却能看出是谷璧卫的五官。
方惊愚的心漏跳了一下,似有一盆凉水浇来,令他瞬时自顶至踵冷彻心扉。谷璧卫服食“仙馔”甚多,显已失了常人的形体,他会潜藏于岱舆中任何一人的身上,这座仙山处处皆是其血肉手足!
谷璧卫笑道:“陛下还是太过天真,欲绕过在下突破门关?这想工未免太美。只要在岱舆,您便翻不出在下的手掌心。”姬胖子的皮肉突而纷纷开裂,一股漆黑的黏浆洪流一般涌出,朝方惊愚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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