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睁大了眼,他望见影子如磨面般渐渐被揉出了一个形状。泥泞的头颅,软而无骨的人形。设防对祂全无意义。七只小眼如生辉珠翠,其中映出自己惊恐的脸庞。
老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神龛,七眼九脚的雍和大仙像高立在香烛后,目光冷酷,并无施救之意。眼前的黑影便似大仙的影子,除一张狰狞大口外别无二致。
“大……大仙?”老汉喃喃道,然而却再也无法等到回答。因为下一刻,黑影的大口便突而直驱而上,将他的头颅自脖颈上攫下。
昏黄的烛火映亮这间毛石小房。神龛之中,雍和大仙的铜像默然伫立。神台之下,两具无头尸首横倒在地。屋中凉风飕飕,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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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毡帐里点一盏孤灯,明明灭灭。
此地是离王府不远的军帐。帐外坐着几个人影,正是楚狂同方惊愚,他们正与一位卒子吃着黄醅,行手势令。
楚狂混了一段时日,将王府的地皮子都踩热了,不一时便同巡城的士卒称兄道弟起来。这一夜他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天。守城的卒子大着舌头道:
“说来,殿下不日便将登极了。”
“登极?”
那卒子狐疑地眯起眼:“你们真是岱舆人么?这样天大的要事都不懂!”
方惊愚与楚狂对视一眼。楚狂旋即打着哈哈道:“咱们先前同神女一块隐居丘山,不更世事,让兄弟你见笑了。”
卒子这才舒开紧蹙的眉,说:“这是三位仙山卫下的决断,三仙山已无主多年,姬殿下贵为白帝之子,理当摄仙山政事。这一日总归要到来,只是现时迟延了许久。”
方惊愚蹙眉:“他既面南称尊,昌意帝不会有异议么?”
听了这话,那卒子反是十分惊奇,问他道:“昌意帝是谁?”
这回到方惊愚和楚狂瞪目结舌了。二人对视一眼,方惊愚迟疑地道:“不便是……五仙山的官家么?”
卒子大发雷霆:“什么五仙山,自古以来,天下便只有三仙山!昌意帝又是什么人物,也配即位?除却白帝和将登极的姬殿下之外,三山不认旁的皇帝!”
两人听了这话,更是惊异。自以前他们便隐隐察觉到,岱舆人不知蓬莱,也仅认为六合内只有三座仙山,原来连昌意帝的威德也未能远涉此地。不过转念一想,三仙山离蓬莱天遥地远,便似边远僻地,其中住的也是化外之民,不受皇恩也是件常事。
见卒子仍怒气冲冲,楚狂伸手拍他的肩,“兄弟,歇歇气儿,我这小厮不谙世事,且曾经脑门被箭穿了一洞,是个痴儿。咱们还有许多事未明,想接着与你请教呢。”那卒子才哼了一声,脸色舒缓了些。方惊愚则狠狠瞪着楚狂,欲言又止。
“接着说这登极的事,因姬殿下是由三位仙山卫举荐的,届时三山人也将汇集此地,共享盛宴。”
楚狂问:“小民微贱,少见过大人物。不知这三位仙山卫大人是什么样的?”
“传闻员峤的碧宝卫是位太姥,方壶的白环卫是个粉黛女子,而岱舆的谷璧卫大人……”卒子迟疑半晌,压着嗓儿道,“咱们也少亲见,说是一位倜傥人物。”楚狂点头,极尽阿谀之能事,“能将岱舆治得民殷财阜的仙山卫,定是个爽朗清举的美公子了。”
卒子长叹,仰首一望。天穹辽远高廓,不见纤云。“而今的三位仙山卫各有千秋,可无一不是追随着白帝步伐。白帝威仪天下,万民景仰,乃千古最风流之人物。可他也已弃三仙山而去二十余年,三仙山也再不可群龙无首下去了!”
两人听了这话,又吃一惊。白帝竟只离开了岱舆二十余年,而在蓬莱、瀛洲,白帝仿佛早成了百年前的传说人物。莫非是白帝当初出征,在此地逗留甚久,方才离去?然而此时已无暇教他们细想,因为卒子开始细细地与他们讲起白帝的传说,又道:“白帝来时势派甚盛,万骑齐发,山摇地动。惜乎最后损兵甚重,连天符卫都在此折戟!最后走到归墟城关的唯有白帝一人。”
“天符卫?”
卒子望着楚狂,露出白瓷瓷的牙一笑,“自然不是说被姬殿下赐名的小兄弟你了,是说二十余年前随白帝出征的那一位。”
楚狂却在想,一片胡言!天符卫非但没死在这儿,还四下跑动,到蓬莱去给他当师父了呢。这时只见那卒子很热切地从怀里取出一本撒扇,道,“这是我从云吉班里使了些银子买来的,你们瞧瞧。”
两人将脑袋凑过来,只见那撒扇上惟妙惟肖,绘着沧海烟涛,残阳如血,碣石青磊磊的,上头坐一个人影,着一身银鱼白缎绣释龙纹护甲,月白绸里,是个英姿焕发的青年。然而其神色忧悒,远眺溟海,目光里尽是空茫。
卒子夸耀道:“这便是坊间十分热手的‘白帝望海图’了!我也是节了几月月俸,方才将这扇买到手。”他细细端详那图,忽又见鬼似的望望方惊愚,“啊哟哟,我方才未留神,而今仔细一瞧,这、这位小厮儿,生得好似图画里的人物也!”
此时方惊愚板着一张脸,正襟危坐。月光薄薄一层洒下来,衬得他肤皙唇朱,英飒俊朗,与画中人形容暗合。他心想,这也是一句废话。白帝是他爹,哪儿有儿子不像老子的?
然而他们如今毕竟不能暴露身份,楚狂急忙跳出来打圆场:“都是两眉两耳一鼻一口,是像了些。他以前为挣杵子给神女挣灯油钱,也曾走南闯北,靠扮白帝做杂耍挣些子儿。我图他长得吉利,这才买了来,携在身边。其实不过一个二两银子的赔钱货,小肚鸡肠,有那皮囊,没那肚量!”
方惊愚听了,又瞵眈楚狂一眼。楚狂对卒子说:“您瞧瞧他,果真小肚鸡肠。”卒子这才消了疑心。
然而玩笑毕竟归玩笑话。方惊愚打量那撒扇,心里却有一种莫大的、无由的伤悲,像一卷洪流,顷刻间湮没心房。白帝丰功赫赫,初来此地时尚豪情万丈、意气飞扬,可其间究竟发生何等酷烈的鏖战,才教他最后落到孤独一人的境地?
孤寂孑然,无人相伴的白帝,失却所有的天之骄子,只有那回响不息的溟海知晓他为何茕茕无依。不知觉间,方惊愚的神思仿佛也融入画中,与往昔的那人同喜共悲,一股尖锐的悲苦忽如剪子般剪开胸膛。
“怎么了?”楚狂察觉到他神色不对,扭头问道。
方惊愚摇头:“没怎么,不过是酒吃得多,有些醉了。”
————
翌日卯时,两人前往王府。只见四下里仆从兵荒马乱,两个典仪在指东挥西。小椒坐在堂上,端坐在缎面椅里,故作一副娴淑模样,楚狂和方惊愚走过去,她一个劲儿使眼色,让他们别来打扰她。
待姬胖子过了一个时辰才梳洗毕了,出现在正殿里,着五章玄衣,藻米黼黻纁裳,派头十足,然而却浑不耐烦的模样。于是楚狂恍然大悟,这是在做践阼的预演。
姬胖子很是烦躁,简单招呼了一下小椒,便在正殿里踱来踱去,唾沫星子横飞:“准备好了没?谷璧卫大人将到了!过段时候,碧宝卫也要来此,教她望见你们这木呆样,本王的面儿都要丢尽了!”
他手里执一马策,打来打去。下仆们吓得浑身哆嗦,赶忙迈快几步。姬胖子舞了一会儿马箠,心中更是躁乱,在一张掐丝珐琅椅上一屁墩坐下,从袖里取出一只象牙小人,拿一枚绣花针戳戳刺刺。
小椒见了,问道:“殿下,这是什么?”
姬胖子咬牙切齿,将手里的小人递与她看。原来他在行厌胜之术,小人足底雕着几个字:“碧宝卫”,其脸庞也雕成一个绉巴巴的老妪模样。
“殿下不喜欢碧宝卫?可我方才分明听见您说,要布置仪礼,欢迎过几日便要来的她。”
姬胖子咕咕哝哝道:“那老咬虫,自以前起就说什么‘此子不堪大用’,‘当初举荐,不过是猪油蒙了心’。本王搠她大爷!本王近日才能登位,也全因她在后捣鬼,迟延到这时候方才能行仪礼!”
他骂骂咧咧,左一个“奴”,右一个“贼”,骂得不亦乐乎。这时却听一道清朗笑声遥遥传来,如琮琤玉落:
“殿下是个通文达理之人,怎可如此谈吐落俗?”
姬胖子听见这声音,脖子兀地一缩,王八回壳一般。但见黑漆柱子转过一人,一身玉簪绿衣,饰以雉毳,身形清癯,是个温雅青年,两眼弯似月牙,教人见之如春风拂面。他腰间双鱼蹀躞带上悬一只谷纹苍璧,姬胖子赶忙拱揖:
“谷、谷璧卫大人……您请!方才是您听走了耳,本王、本王可什么也未讲……”
殿上几人见了这人,俱是心里暗惊。方惊愚见惯了玉鸡卫、靺鞨卫、玉印卫、如意卫这些老气横秋的仙山卫,且知他们皆是近百年前的人物,不以为怪。但此时见谷璧卫如此年轻,实是愕然万分。
然而方惊愚在同谷璧卫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便突而寒毛竖立。
那绝非一位善气迎人的温厚青年,那瞳子虽润如琉璃,但却极冰冷,涌动着冻霭寒流。
谷璧卫打量着他们几人,似笑非笑,问姬胖子道:“殿下府上来了贵客,在下怎的不知晓?不知他们是自何地而来?”姬胖子吞吞吐吐,说不上话。这时谷璧卫又望向方惊愚。
仅一刹的功夫,便有一道冷光陡然闪过,迅如霆电,直刺方惊愚额间!
那是一支状元笔,精铁所造,上刻谷纹。方惊愚机变神速,手早按上含光剑柄,险险将这一笔拦下。然而仅截下一击,方惊愚便觉虎口震麻,身中铁骨嗡嗡巨颤,紧咬牙关。
谷璧卫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却轻轻地唤了一声:
“您怎么在此地,陛下?”
第98章 蛇灰蚓线
陛下?
闻此称呼,方惊愚满心疑窦。以往从无人这样称他,除却有一回说漏了嘴的如意卫,但自己那时并没放在心上。此时听谷璧卫如此唤他,倒勾起他的回忆来。
谷璧卫指尖一旋,将那判官笔收起,背手微笑,依然是一位皎如玉树的翩翩公子模样,道:
“失礼,是在下辨错了人。”
他又扭头问姬胖子,问:“方才在下没听清,敢问这几位贵客是何来头?”姬胖子口唇翕动,在其威压下不敢抗拒,遂将这些新客一个个点数过去,“这是吾新遇到的神女,一旁的是吾新立的贴身近卫,再一旁的这位是他小厮儿……”
谷璧卫含笑背手,双目紧盯方惊愚:“可在下分明觉得,此人不似是个厮役。真要说来,倒像已离此地多年的陛下。”
方惊愚心里突而咯噔一响,然而这时却听他道:“不过仅是皮囊相像,此人的力劲、武艺却同先帝差得远了。”
姬胖子听了此话,嘴巴大张,慌忙同谷璧卫争辩:“大、大人,您这是说,这厮儿要比本王更似白帝?”
谷璧卫阖目笑道:“殿下请安心。若论神态、根柢,自然是殿下更像。此人空有皮相,形似而神不似。”姬胖子这才长吁一口气。方惊愚却心想:说这胖头胖耳的猪猡同白帝神似,恐怕白帝听了这话,都要掀棺而起了。
然而正当此时,只听得一声忿怒的大喝:“死秃贼,对殿下作甚呢,快快挟下眼子撒开!”话音落毕,只见一个人影如风般插到两人中间,手里抄着一只马扎,气躁躁地张牙舞爪,正是楚狂。
原来方才事出突然,大多人并未回过神来。而楚狂一醒神,眼见方惊愚受胁,便狂性大发,跳将过来,也顾不得掩饰方惊愚身份,直呼其“殿下”。
谷璧卫轻盈闪过攻击,双目微眯。突然间,这俊秀青年出手若鹰腾,猛然扼住楚狂腕节,发力一甩,将他狠狠掼在黑漆柱上。楚狂呻吟一声,如落机阱的猎物般,浑身骨节喀喀作响,疼痛升腾至巅顶。谷璧卫功夫深不可测,他一个初瘳的病患,简直无一丝还手之力。
谷璧卫望着他,笑容可掬道:
“你怎么也在此处……天符卫?”
楚狂呼吸一滞,这时却觉谷璧卫攥着他的手掌收紧,铁箍一般。谷璧卫莞尔一笑:“话虽如此,你身手却比往时差远了。一身隐创暗疾,疮痍遍体,头脸也脏污,倒不似在下熟识的那位故人。”
楚狂龇牙咧嘴,却挣不开他手指,知他话里的说是师父,装傻充楞道:“小犬狺狺狂吠什么!本大爷既做了姬殿下的‘天符卫’,才不要受你一张脏口肆言詈辱!”姬胖子当即色变,摆头晃脑,生怕谷璧卫多想怪罪,慌忙解释道:“大、大人,这‘天符卫’的名头不过是吾一时觉得有趣,故给其安上的,绝无他想!”
谷璧卫微笑,“无妨,殿下顽心重,下臣早已知晓。待殿下登基后,愿给旁人安甚名号不可?至于天符卫,也不过是个数十年前便已丧命的故人。方才见了这面目相似的小友,一时念旧罢了。”
他放开楚狂腕子,楚狂当即警惕地退却几步。谷璧卫粲然而笑,施还一礼。他举手投足谦和有仪,若不是望见他如寒泉冰露一般的两目,任谁都要对他心生近意。姬胖子低声斥他们:“你俩个村野役夫,好好学着谷璧卫大人点儿!”方惊愚却在想:哈!一个心存不轨的小人,尚不及悯圣哥万分之一的好,有甚好仿效的?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突然间忽以手按剑,寒光漫出,气扫六合,含光剑尖直劈谷璧卫印堂!谷璧卫似有所备,足尖发力,飘然闪开。此时殿上的其余侍卫也仿佛心有所应,纷纷抄起腰刀,刃片直指方惊愚。
谷璧卫望着这位突然袭击的青年,微微色变。方惊愚唇角微勾:“失礼了,大人。方才您疑心咱们是不是白帝和天符卫,小的恰也疑心您是否为谷璧卫,故斗胆一试,如今看来,您倒不同咱俩,不是西贝货。”
一时间,殿上弥漫开一片肃杀之气。姬胖子吓得歪歪斜斜,在岱舆敢同谷璧卫叫板,简直是覆载不容。两方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可谷璧卫此时只是轻轻一笑,便化解了殿里的僵凝,道:
“这位生得与先帝颇似的小兄弟,方才唐突对你们用粗,是在下之过。不过在下看二人身手颇俊,忽有一事欲相诿。”
谷璧卫又扭头问姬胖子:“在下欲借这二人几日,殿下不会介怀罢?”姬胖子赶忙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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