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的脚步声,祁染抬起头,刚想露出笑容,看见他的脸色,又抿紧了嘴。“发生什么事了?”
钟长诀打开了防窃听功能。“我今天去见了联首。”他说。
祁染点点头,等待着他说下文。可对面却久久地沉默着,脸上阴云密布,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就会迎来某种终结。
祁染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站了起来:“他让你轰炸克尼亚。”
这句话,无论听到多少次,钟长诀都感到惊心动魄。
祁染低下头,脸上浮现出无限的悲哀。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抱住对方:“抱歉,你又要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钟长诀闭上眼,伸出手抱住他,在熟悉的气息中沉下去。
“这对你来说太难了……”祁染断断续续地说,“你……我不敢想你现在的心情……”
他这样关心,这样感同身受,钟长诀当然感到安慰。可在这安慰中,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忐忑。
从刚才到现在,祁染一直关注他的心情,却没有一字提及轰炸,提及即将死去的平民。
不知怎地,钟长诀忽然感到恐惧。他稍稍后撤,观察对方的目光。祁染看起来并不愤怒,反而是一种接纳的平静。是的,平静。
“你为什么……”他皱起眉,“这么冷静?”
“我……大概之前就预料到了,”祁染说,“里兰被炸成那样,回击是必然的。”
钟长诀没想到,在万千回答中,他选择了这一个。好像是肯定,是赞同。
钟长诀变了脸色:“你觉得应该轰炸。”
不知是否该庆幸,祁染回答前,还犹豫了一瞬:“是。”
钟长诀深吸一口气。联首的话回荡在耳边:到街上随便找一个民众,都会赞同轰炸;若他是联邦的子民,绝不会这么在意敌人的生命……
祁染就是联邦的子民。
“你……”钟长诀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了,“你之前那么反对轰炸……”
“是,”祁染说,“那个时候,我只是坐在屏幕前面高谈阔论,我看到的尸体不过是新闻。现在,我的城市被炸成废墟,我眼睁睁看着孩子的身体从中间断开,我整夜整夜闭不上眼睛,在血色的尘土里奔跑。人命都像蝼蚁一样了,还管什么伦理道德?如果敌人没有,凭什么我们要有?”
死里逃生后,他才清醒地意识到,那些“人性本善”“正义必胜”的论调,就像沙塔一样易碎。他鼓吹战争的道德,并非是真的相信,只是周围的知识分子都这么说,面前的课本都这么说,喜爱的先贤都这么说。
于是他听从了,他也振臂高呼。
真正遇到直扑而来的恶,他的防守并没有那么坚固。一方将生命如同蝼蚁般碾碎,另一方却还相信和平年代的规则,这不是善良,是迂腐。
钟长诀望着他,感受到的不是震惊,是心痛:“你说过,以暴制暴换来的不是和平,是成倍的暴力。”
“暴力有时候是必要的,”祁染望着他,“现代战争法,就和榭克战斗一样天真。”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房间陷入了寂静。
两人久久地对望,瞳孔骤缩,难以置信。
这句话是如此熟悉,这次争吵是如此熟悉——几年前,在油松岭的那一晚,类似的场景就发生过。
当时,这句话是从005口中说出的,但两人都知道,那只是他在模仿钟长诀。
重生者看着面前的祁染,感到浓重的悲哀。
对方给他自由,让他重塑自己的人格。事实证明,这人格的理念,很像江念晚——或者说,是从前的江念晚。
他放任自己向他靠近,他以为,他们会永远站在一致的位置。
可是,当他终于抵达时,对方却变了。
变成了钟长诀。
第68章 军令
钟长诀受命翌日,长桌会议还没有召开,夏厅就公布了《能源配给法案》。
该法案是《战时紧急法案》的一部分,法案规定,从今日起,民众要按照配额领取物资。比如,每人每周可领取一斤面包,半斤牛肉,半斤猪肉,一升牛奶,两个鸡蛋,蔬菜和水果根据季节和供应情况有所不同。如果家中有老人、孕妇、孩子,配额会相应变化。
同时,政府还采取了宵禁制度,晚上九点后,除了必要的公共设施,全城熄灯。
法案震惊了社会各界,毕竟自市场经济兴起,政府就没有这样强硬地介入食品贸易。
祁染在工作间隙,瞥了眼新闻,叹了口气。
配给制度也是无奈之举。首先,谁都不知道轰炸后,克尼亚会作何反应,必须节约所有资源,投入战备;其次,因为垄断,食品价格已经一路飙升,政府出来分配物资,防止囤积,能保证平民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
不过,即便如此,生活依然越来越艰难。糖很难买到,不得不用甜味剂代替;厕纸供应不足,只能拿旧毛巾充数;一天只有两小时有热水,很难洗澡。祁染去医院帮忙,有时稍微晚回来一些,就只能擦擦身子。因为冻感冒或发烧,是更麻烦的事。
在一切困苦中,最艰难的,莫过于看着钟长诀在道德地狱里煎熬。
他知道自己在设计一个屠杀任务,那些飞行员就是挥刀之人,他们航迹线会带着数十万平民陪葬。
现在,他们是国家的英雄,但后世重述这场战争时,他们就会变成屠夫。
更可怕的是,当他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告知这个计划时,得到的不是惊诧,是自豪。
他们感谢长官,给了他们为祖国、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机会。
克尼亚人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钟长诀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庞,感到绝望。
他的上司要屠杀,他的将士要屠杀,连他的爱人,他见过最正直、最善良的有识之士,也要屠杀。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可如果他是唯一的正常人,是否他才是疯子?
祁染理解他的痛苦,可这理解不是感同身受。祁染只是因为爱他而安慰他,劝解他,希望他不要自责,不要痛苦。
“你是军人,”祁染说,“你只是接受命令,即使你抗命,还有另一个人执行,这过错并不在你。”
在他们上一次争吵时,祁染就说过这句话——“军人当然要服从命令”。
过去的炸弹又爆了一次,钟长诀只能苦笑:“这确实是最好的借口。”
执行命令,对于军人来说,就好像程序执行指令,不必思考,不必质疑。
它是枷锁,也是托词。有了它,一切责任都可以推卸。
我是军人,我服从命令,要屠杀的不是我,是上司,是政府。
我没有错。
古往今来的大屠杀,就是如此轻易地发生了。
可是……
“发布命令的不是我,但接受命令的是我,”钟长诀说,“我可以选择不接受的。以往那些人,都可以选择不接受的。”
“战时抗命,那是叛国罪,就算不枪决,前途也完了,”祁染说,“谁愿意为了保护敌国的民众,葬送自己的人生?”
“可你仍然有选择,”钟长诀说,“如果选择放弃人性,遵从命令,就不要把过错推到军队,推到上司,推到政府身上。承认自己是屠夫,这是最起码的道德底线。”
祁染紧皱眉头,眼前晃着托养所的废墟:“是他们先屠杀的,是他们先挑起了战争!你为什么老是苛责自己?”
钟长诀沉默片刻,说:“我以为我们不想做屠夫,我以为我们追求更高的道德标准。”
祁染不说话了。
他曾经是这样想的,这是他遗留在身后的价值观,他当然明白它的合理性。
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但“应该”之所以产生,往往就是因为现实并非如此。
内心深处,他其实感佩对面人的坚守。
他从废墟里爬出来一次,就彻底改变了人生观。对方见过比他更多的尸体、更多的废墟,却依然保留着当初的理想。
他在道德水平最高的时候,创造了005。时过境迁,他已经变了,对方却还是原来的样子,最理想、最真挚、最热烈的样子。
机械永恒,人却是善变的。
祁染明白对方的道德困境,他也曾经站在那一边。可是,如果一切终究要发生,那么至少,他希望对方不会溺死在自己的理想中。
可惜,他把它设计得太完美了。
“面对命令,我是有选择的,我可以选择放弃,”钟长诀说,“如果下一个人这样想,再下一个人也这样想,所有人都这样想,屠杀就不会发生。”
祁染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抗命?如果牺牲前途,屠杀还是要发生,那就太不划算了。还是我做吧,至少还能保住我的人生。
几乎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吧。
“所以呢?”钟长诀问,“所以就能心安理得了?”
祁染望着他陷入痛苦的泥潭,抬起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皱纹。
“中世纪教廷砍了这么多无辜民众的脑袋,”祁染说,“从没有人说这是刽子手的错。”
钟长诀抽动了一下嘴角,摇摇头,闭上眼睛。
几年前,他绝不会想到,祁染会为了安慰他,说出这种话。
他脸上流露出难得的落寞,望着昏黄的灯影。宵禁将至,世界马上会陷入黑暗。“好人的陨落是最坏的。”
祁染愣了愣,低下头:“你还是那么喜欢戈齐。”
戈齐是著名的反战诗人,祁染经常给005朗读他的作品。
也许,005的思想,就由此萌芽的。
不过,对面的人却纠正了他:“这是温别庄说的。”
祁染微微讶异了一瞬,他对戈齐的作品很熟悉,竟然也会记错?不过,戈齐和前外长——也是前联首——的理念,确有共通之处。
两位先贤,跨越一千年,遥遥相望,念诵着、呼吁着永久的和平。
可是,他们的呼声终究湮没在金戈铁马、枪炮轰鸣中,戈齐没能阻止大清洗之战,温别庄也没能阻止二十年前的海峡战争。
灯熄灭了,黑暗笼罩下来。钟长诀闭上眼睛。从古至今,想改变的人终究没能改变什么,战争真有结束的希望吗?
而现在,因为枪炮的进步,毁灭范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挽回。
他开口,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假设:“如果我们发射了导弹,克尼亚又反击了,那怎么办?”
祁染久久沉默着。上古时期,小行星撞击造成的大灭绝,毁灭了星球上百分之九十的生物。
如果战争真的绵延不断,说不定真会引发第二次大灭绝。
“要不,”祁染说,“你悄悄把航空部的一艘飞船偷出来,我们抛下一切,去伽亚吧。”
钟长诀扯了扯嘴角。在宇宙中流浪,这当然很浪漫,不过这也是异想天开的假设。
这几年,因为战争,科研经费紧缺,天文站的研究几乎毫无进展。除了伽亚所处星系的环境和自己的星球类似,什么信息都没有。
即使有适宜水和大气形成的环境,也不一定真有生命。伽亚可能根本就寸草不生,一片荒漠。什么“第二个人类家园”,都是痴心妄想。
就算它真适合居住,以现有的飞船设计,根本飞不出这个星系。就算刨除燃料不足、抗压不够的缺陷,以光速前进,要到达伽亚,祁染再活三千年也不够。
若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到达彼岸,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终究还是要活在这个时代,终究要面对那个可怕的结局。
一周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十几架轰炸机飞到阿尔科夫上空,掷下导弹。
近二十万居民死于轰炸。
轰炸结果不如联首预想中好,他质问钟长诀是否擅自调整了计划。钟长诀回答,在敌人领空内滞留越久,飞行员越危险,人才难得,战争还要打下去,实在承担不起再多无谓的牺牲了。
联首接受了这个理由,毕竟,正如他在之后的演讲中所说:
“和其他战争行为一样,对城市的攻击不可容忍,除非它在战略上是正当的,比如这次对阿尔科夫的轰炸。它是为了保护联邦,以及其他盟国士兵的生命。”
“我认为,克尼亚余下所有城市的价值,都比不上一根联邦人民的骨头。”
作者有话说:
1、好人的陨落是最坏的(the corruption of the best is the worst)。
具体的作者并不明确,通常认为是教会历史学家和神学家圣格里高利一世。
2、中世纪教廷砍了这么多无辜民众的脑袋,从没有人说这是刽子手的错。
原句出自《北平无战事》:我带你去菜市口好了,你去看看,那是清朝专门杀人的地方,杀了那么多人,也没有谁去找刽子手算账的。
第69章 忏悔
轰炸阿尔科夫后,钟长诀曾有一瞬间希望,克尼亚政府可以停战。
停战吧,两个国家都这样伤痕累累了,还要厮杀到什么时候?
意料之中,这个美好愿景并没有实现。
一个发起战争的政府,一个把俘虏送进毒气室的政府,怎么可能认输呢?这场战争的失败,就意味着这届政府的倒台。
于是,在阿尔科夫遭受轰炸之后,克尼亚政府发表声明,立誓死战到底。君主立宪制度确立后,克尼亚皇室素以政治中立著称,这次也站出来表态,要让敌人血债血偿。
联首也不同意停战。“虚张声势而已,”联首看着战报,“盟国的联军已经打到努瓦尔河了,他们还能撑多久?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胜利初见曙光,然而财政和民生已危如累卵。
赤字如此庞大,超过了近几年国民总值之和,政府欠下盟国的债务,恐怕得下个世纪才能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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